最亲的人,为何有着最狠的淡漠

李萍

(1)

周末,熟人从镇上过来,与以前一样,怀着在城里买套房子的打算一处处看房子。

最终又是一无所获地回去。当然也算不得一无所获,至少又看了四五处房子,新房,二手房,毛坯房,与以前一样,各种价位。价低的嫌差看不上,价高的满意是挺满意,但估算估算手头那几十万,又觉得沮丧。

她和丈夫一直在镇上做生意,在镇上有一处住房,手里也积攒下几十万。她有两个儿子,大的将近二十岁,小的不到十八岁,双双辍学在外地打工。因为大儿子和刚谈的女朋友都想在城里有套房子。所以,她不厌其烦,已经连续几个月抽空来城里看房了。

临走时,熟人说,下次干脆让大儿子回来一起来看看,如果他满意,就是价高点、借钱也买下算了,“反正挣钱也是为他挣的。大不了借点钱慢慢还,早买早安生。”

她一般只提大儿子,不说小儿子,周围的人渐渐地也习惯了。不过,她说起小儿子的那些话,我想想还是心惊。

最亲的人,为何有着最狠的淡漠

她和丈夫本来没想到再要一个孩子的。那时候他们在镇上的五金杂货店刚刚扩至三间门面房,不仅屋里货堆货,逢集连门店外也摆得满地都是货品,他们两个人,忙得像个蜜蜂屋里屋外乱飞,招呼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已经很艰难了。

但偏偏那时又怀了孕。既照顾不过来又不符合当时的计生政策,所以想过打掉,可一直犹犹豫豫地月份便大了,最终偷偷生了,又偷偷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孩子是靠奶奶喂奶粉一天天养大的,在村里上的幼儿园,在村里读的小学。

他们一直操忙着生意,辛苦拉扯着大儿子。直到大儿子初中住了校,他们才想到还有个小儿子应该管管。于是,她把读五年级的小儿子转到了镇上的学校。已经长到10岁的孩子,是首次开始和父母同吃同住,彼此似乎都不习惯。儿子跟他们不亲,基本上不喊“爸妈”,不到必要时也不和他们说话。上学打架,放学写作业拖拉,见人不理会,吃饭声音响,不时说脏话——小儿子在她眼中简直一无是处。最要命的是,小儿子居然偷钱!一块,五块,十块二十都偷拿过。她打,丈夫打,但小儿子变本加厉,最后五十、一百也开始偷拿。

她也不是不想和孩子亲近,但瞅瞅孩子那副一切都无所谓的模样,她觉得无从下手。她和丈夫没上过几年学,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弥合母子父子之间的裂缝,处理问题也总是简单粗暴,说教不行,那就嚷,打,吵。

 对他们的管教,小儿子似乎从来没有屈服和听从过,甚至在挨打时昂起头,一脸漠然,一滴眼泪也没有。被打急了,小小的孩子还大声咆哮着:“谁让你们管我?你们凭什么管我?” 有两次挨打后,他便一个人跑回了乡下爷奶家。

 最后爷奶又把孩子接走了。她很难受也很怅然,但也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长时间不在一起,他们对孩子,孩子对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感情。她觉得自己付出了努力,但是,就像长久缺少关爱的花根,干涸得久了,浇上几滴水甚至一杯水根本不起作用,浇得太多,根无法吸收,又很容易浸烂坏掉。

后来,两个儿子都辍学去了南方打工。大儿子时常打来电话,小儿子却像一滴水,沉入南方的大海里便看不见了。她还是从大儿子那里得到的小儿子的电话,打过去,小儿子也不说什么,问他有事没有,他从来都是“没事”。

她偶尔说起,别人会劝她说“时不时给他打个电话,说起来你还是他妈”。于是,隔上一段时间给小儿子打电话成了她的一项任务,一项不愿做却又觉得应该做一下的工作。但她始终对小儿子是无感的,就像小儿子对他们的感觉一样。

说起在市里买房子的事,她说要是只操心一个孩子多好,只恨还有个小儿子。她丈夫则说,要是将来小儿子能去给别人当个上门女婿就好了。他们语气平淡,但听得出满满的嫌弃。假如是个邻居,即使是个路人,他们也许还会热烈地讨论一下这个孩子的未来种种,但因为那层血缘,更因为那层血缘而不得不负上的一些责,让他们烦心,也让情感更变得淡漠。

那个小儿子,只有血缘上的牵连,在他们生活中其实是很多余的。没有亲手的抚育和完整的陪伴,再浓的血缘也被距离稀释得风轻云淡;情感的荒漠和心灵的疏远,父母和孩子,最终成了最熟悉的陌路人。

最亲的人,为何有着最狠的淡漠

(2)

早些年,我曾采访过一对为贫困学子献爱心的年近七旬的老夫妻。说着说着,老太太不由自由地讲起她的两个儿子。儿子们工作单位都不错,也轮流来看他们,每隔一个月抽一个周末过来一次,来了什么也不说,例行公事似的,坐上那么一坐然后就走了。

她抱怨他们不肯照顾他们,她抱怨他们不带孙子们过来,她抱怨自己养了两个儿子,到头来一个都指望不上,没一个能说说知心话,“你知道他们为啥还回来看我们?就是为了他们的面子,好歹他们也算领导,怕别人说他们不孝敬。可他们来了有啥意思?坐不到十分钟,话都不说一句。”

老太太心脏不好,老先生又患过脑梗,他们曾考虑住养老院,有一次还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就去了,但住了不到一个月不习惯又回来了。

  老太太一边伤心,一边拿过身边的一本《弟子规》说,这是好书哇,现在的孩子都该好好学学。她说,每个儿子回来,她都把《弟子规》放到他们面前,“我说他们都该好好看看这上面咋说的,做个人应该咋对待自己的父母。”此时,老先生用力地把拐杖在地上戳了戳,艰难地抖动着双唇说:“人家都不看哪,他们都不知道百善孝为先哪!”说着,涕泪双流。

我听了心中不安,只得好言好语地抚慰他们。不过,真正了解了他们的过往,我又有点默然。老夫妻年轻时工作繁忙、事业心强,又没有老人帮助照应,只好请了保姆。孩子们小时候特别调皮,夫妻俩忙得心情烦躁,根本没有耐心,于是,大吼、大打、大骂成了家常便饭。大儿子五岁那年烫伤,小儿子又生病住院,于是,一个被送到大姑家居住半年养伤,一个则由保姆在医院一手打点。

  后来孩子们都上了学,但保姆家里有事走了,接送孩子的任务落到了没有工作的大姑身上。时间长了,夫妻俩觉得挺省心的,干脆让孩子们平时吃住都在大姑家,只是到了周末,孩子们才回来和他们团聚两天。

倏忽间,两个儿子便已长大,毕业,上班,结婚,生子。而他们夫妻俩,一天天老去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儿子与他们之间的隔阂与冷淡。没有走进过孩子的心,从不知道他们真正的想法,不曾关注他们的喜怒哀乐,互相也没有真正体会过亲人间“爱”与“被爱”的滋味。错过了孩子成长的时光,亲情早失去了内在的黏性,指望用古语和“孝道”来绑架和束缚,得到的只能是徒有其表的假象和痛苦。

不由想到前些年在法院开庭时见到的年轻抢劫犯。那个跟着爷爷长大的留守儿童,他接触到的温情太有限,他了解现实的渠道太狭窄,他做人做事的教育太匮乏,待到父母发现浑身问题时,早已经再也管教不了了。

不由想到亲戚家那个15岁的孩子,父母外出打工数年,一直跟着奶奶长到9岁才被父母接走。那个小时候胆怯、腼腆的孩子,长大后却任性,叛逆,对父母百般折磨和刁难。没有得过爱,怎么给人爱?那些父母缺位的时光,那些亲情缺失的年月,最终都回馈以成倍的惩罚。

又不由想到一个准备生二胎的朋友,她说,最终让她下定决定要二胎的,是她公公婆婆的承诺,“他们说,只要生了,我不用管,他们负责养负责带。”

我总觉得生孩子是一种无比的勇敢,一个生命,伸着小手张着双眸来到你身边,他无依无靠,他孤苦伶仃,他因你而生,也只是投奔你而来,他是否幸福,他是否悲哀,他是否快乐,他是否难过,都取决于你的给予,都取决于你为他创造的原生态环境,都取决于你的陪伴或不陪伴。

我不知道那些只生不养的人“我既然生了他,我就是他妈(爸)”的底气从何而来。亲情固然是人世间最美最特殊的一种情感,它固然无关贫富无关美丑无关健康或疾病,从一出生便与我们血脉相连。但亲情无法只靠血脉来维系,只有在蹒跚学步的摇摆里,在咿呀学语的回应里,在贴心陪伴的温暖里,在言传身教的浸润里,亲情才能够勃勃成长,亲情才能够厚厚沉积,亲情才能够成为生命中最浓烈的色彩,成为一辈子最坚实的依赖。

每个孩子最终都会成长为一片风景,无论这风景是繁盛还是荒芜,是华美还是拙朴,是辽阔还是逼仄,但唯有那些一路相陪相伴的父母,才能融入风景,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甚至笔酣墨饱的一笔。而那些错过了孩子成长过程的人,只有驻足在这幅风景画前,可观而不可入,画中的悲喜自在画中,你的悲喜只有自己吞咽,你们看起来那么近,却只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最亲近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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