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曼驚鴻!

認識這個世界,理解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交談,這大概是人類永恆的追逐,不朽的浪漫。如果上面的所謂“世界”指的是物質和現實空間,那麼我們的追求方式就是物理的;如果“世界”指的是邏輯和抽象空間,那麼我們追求的方式就是數學的。這兩種視角都無窮盡地迷人;而如果能將這二者統一,或許這個世界最本質的面紗才會第一次被稍稍揭開。

大約一百六十年前,用驚鴻一劍稍稍吹動這面紗的人,是黎曼(Riemann)。

彼時,人們認識數字的方式,已經超越單純的數字計算,開始將數字本身作為研究對象。“數”的存在不依託於現實世界,是純抽象的,對它的研究特別有利於人們推進對數學本質的認識。而研究一個東西,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到構成它的基本單元。就像物理學為了找到最小的最不可分的那種物質,從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德謨克里特提出“原子”,到現在的高能物理實驗用“深度非彈性散射”考察原子內部的夸克膠子結構,付出了無數心血。那麼“數”這個東西,構成它的不可再分割的基本單元是什麼呢?

人們發現,最好用的“數”的單元也許是質數,因為質數不能再被(1以外的)其他數字整除,且所有整數都可以寫成質數的加減乘除——質數儼然是數字王國的磚塊。但問題在於,這磚太飄忽跳脫,你看,從“2,3,5”,到“29,31,37”,再到“401,409,419”,規律何在——這哪裡是磚塊,簡直是四處冒頭的地鼠。數學家們頭大如鬥,這可不是小麻煩。數學江湖一時間風波大動,為了捕捉質數的規律而驚動了各路高手,歐拉(Euler)、高斯(Gauss)、勒讓德(Legendre)等大佬依次上陣,最終祭出大陣“質數定理”,將質數的出現規律堪堪約束在一個範圍。而此後又該如何,陣腳牢不牢靠,大佬們仍一籌莫展。正在此時,黎曼遙遙一指,一把飛劍將質數牢牢鎖住,質數定理這個大陣就此活了,以質數為基石的數論王國迅速走向繁榮。黎曼一生只對質數出手一次,便定了乾坤。

故事詳細講來是這樣的。

在距今大約兩百六十年前,歐拉為了解決一些數學問題(巴塞爾問題和證明歐幾里得定理)而考察了一種實數函數,此後人們對這個函數的計算也侷限在實數範圍。事情就此塵封,轉眼間數學江湖開始了對質數的圍剿,一眾高手用各自的方法,將質數的出現規律約束在一個差不多相同大小的範圍。由於人們的思路往往是在實數戰場解決實數問題,用函數思想抓住函數規律(用一個函數來描述質數出現的規律),因而最終都走到了相似的終點,遇到同樣巨大的困難。而黎曼則站在截然不同的高度看待這個問題。他首先超脫實數概念的束縛,嘗試使用更寬闊的視角,同時又超越函數的束縛,以“函數的函數”,也就是泛函的思想找尋規律。當他想到塵封中的那個被歐拉考察過的實數函數,黎曼知道自己可以落子了。

那年黎曼32歲,剛剛榮選為德國柏林科學院院士,任職於哥廷根大學作教授,意氣風發。這位英俊靦腆的數學天才“春風得意,看盡長安”的方式,是發表了一篇論文《論小於已知數的質數的個數》("On the Number of Primes Less Than a Given Magnitude")。這篇論文只有八頁,堪稱小巧,然而裡面宏大的思想卻震動了那個時代,轟鳴至今。

在論文中,黎曼將歐拉考察過的那個實數函數擴展為複數函數,著名的複數Zeta函數就此出現了


黎曼驚鴻!


其中s是複數自變量。複數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的平方大於等於零,叫做實部,一部分的平方小於零,叫做虛部。把一個實數函數用“解析延拓”(也就是保持函數的解析性質不變的同時,擴大函數的定義域)的方式擴展為一個複數函數,在當今看來是常規技術,但在一兩百年前用這招解決實數問題確有些驚世駭俗。在圖象上表示覆數,需要一個實數軸表示實部,和一個虛數軸表示虛部,因而可以說複數構成一個平面(也就是複平面),這相比實數構成一條線(實軸)有很大區別和便利,允許人們使用複分析中豐富的武器,對問題進行“降維打擊”。黎曼在論文中進一步把Zeta函數寫成“其他函數的函數”(也就是泛函),從而釐清了Zeta函數的零點(也就是讓函數取值為0時的自變量的值)的分類。零點有兩類,一類是與三角函數有關的零點,規則地分佈在實軸上,叫做“平凡”零點(平凡的意思就是說,這些零點比較容易全部找到,完全掌握,且對質數分佈這個問題的影響沒那麼深刻);另一類零點就是規律較複雜的,分佈在複平面上的零點。至此,黎曼對質數下手了:他(和後人不斷地)論證了,人類預言的質數出現規律和真實情況之間的誤差,完全掌控在他的Zeta函數零點的手中。尤其讓人感興趣的就是非平凡零點對上面的誤差的影響,對於這類零點,人們很容易證明它們分佈在複數平面的一個帶狀區域內。而黎曼就此給出了更精確的預言,也就是著名的黎曼猜想:

“很可能所有非平凡零點都位於實部為1/2的一條線上”。

像他以往的很多論斷,黎曼沒有給出證明,因而讓人遺憾和沉醉。在很多現代數學家看來,黎曼猜想是最難以攻克也最值得人沉迷的數學難題之一。黎曼猜想的巨大價值體現在很多方面,例如在密碼學領域,該猜想的準確證明可以顛覆當今的一大類加密方式。而從認識世界的角度去看,黎曼猜想可以作為一個橋樑,神妙地讓人們可以用“譜”的視角同時看待物質世界和抽象數學。

我們看一束光,既可以把它看作一大堆連續的電磁波動,也可以提取出這個波動包含哪些頻率,從而用光譜去分析它。這樣的思想可以推廣開來,人們考察很多“連續”的問題,都能將其分解為一系列分立單元。這個思想在數學和物理學中都有著重要地位,例如數學上的傅里葉變換,以及物理上的譜分析。

當人們的研究視角轉向更加本質的問題,也就是當數學開始研究數字本身,而物理學開始研究場和空間本身的時候,需要把規律連續的整數分解為跳脫的質數,以及把場和連續的四維時空分解為分立的、量子化的時空的“譜”。黎曼猜想和Zeta函數可以很好地解決質數出現頻率的問題,換言之可以很好地將數字分解為一系列“質數的譜”;而人們驚奇地發現,在分解場和連續時空時,黎曼的那把飛劍依然隱隱在我們身邊。

在量子場理論,或者說將微觀物質的場和能級“分解”為分立的態的時候,算符和希爾伯特空間是必備的工具,精細結構常數是用量子理論分析原子能級的必然產物,而這一切都被人們發現與Zeta函數有著聯繫。希爾伯特(Hilbert)和波利亞(Polya)曾建議一種證明黎曼猜想的方法,那就是認為Zeta函數的非平凡零點聯繫著一類算符的本徵值,這既是數學證明的常用方法,也這恰好是量子力學尋找本徵態和本徵值的基本方法。換言之,等價地將Zeta函數與量子態聯繫起來的思想由來已久。這一思想被後人不斷髮展,最終發展出引入特定的量子化條件,將Zeta函數的零點的虛部(也就是和實數無關的那部分)量子化的方案,這與量子力學的框架幾乎完全重合。

在時空或者說引力量子化方面,Zeta函數同樣大顯身手。數學家柯納(Connes)為了證明黎曼猜想,將時空及其上的場用Zeta函數表示出來,之後一發不可收拾,發明了一整套使用Zeta函數將整個物理空間(包括四維時空和物質場的內部自由度空間)用“譜”表示出來的方案。這是一套全新的量子化方案,提供了深刻的理解世界的視角,也讓菲爾茲獎獲得者柯納順手成為了一名理論物理學家。

回顧開頭,我們說黎曼提出Zeta函數和黎曼猜想的目的只是為了“抓住”數字的不可再分割的單元,但如今他的工作卻兜兜轉轉,抓到了客觀物理量子化的門徑。由於黎曼Zeta函數的零點是完全脫離物質世界的抽象概念,因而黎曼Zeta函數與前沿理論物理的結合,哪怕只是美麗的偶然,已經足以讓數學邏輯照亮客觀物理的深處。而如果黎曼猜想被最終證明,那麼眾多學者構造的純數學邏輯和物理規律的聯繫將被徹底夯實,最終很可能出現一條暢通的路徑,讓人類可以在尋找這世界的基本單元的問題上,從純粹的數學邏輯迷宮豁然走入物質的大千世界。因而只要稍稍碰觸黎曼猜想的證明,便足以讓數學界鼎沸,讓物理學工作者或驚或喜或恐惑地顫慄。

就在最近,阿蒂亞(Atiyah)爵士公佈了自己成功證明黎曼猜想的消息,他論證的切入點是量子物理的重要成果,精細結構常數。阿蒂亞爵士和柯納同為菲爾茨獎得主,乃當今數學江湖兩大巨擘。整個數理學界都在翹首等待著這項證明細節的公佈,彷彿等待遠處的狂風吹來,盼能再次御動那大約一百六十年前的飛劍。

黎曼那驚鴻的一劍卻仍彷彿無知無覺,靜靜佇立在數理的莽原上,如一座界碑。而莽原上的拓荒者則攀過它,跋向遠方。

黎曼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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