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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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才子



才子

黎玉懷


鄭燮的祖父與父親都在世時,家庭旮旯裡常飄蕩吟誦《湯頭》歌決的聲音。

他露著光屁股,流著青鼻涕拌泥菩薩時,就能將二十章節的《湯頭》倒背如流。從沒人正經教過他,全是在玩耍時無意間記住的。他父親的徒弟背不出《湯頭》時,他會在一旁暗使眼色。家裡常有客人逗弄他,比如:“燮燮,黃連湯歌決怎麼背呀?”他不停手中的玩耍,答道:“黃連湯內用乾薑,半夏人生甘草藏。更用桂枝兼大棗,寒熱平調嘔痛忘。”在客人的哈哈聲中,他無事一樣。他過“耳”不忘,從沒人難住過他。有人譽鄭燮為神童,長大必是才子,定成大器。

恢復高考那年,他以超分成績錄取湖南中醫學院。整個村子沸騰了,有說他家積了陰德,有說他祖父葬了龍頭地。在“嗶裡叭啦”的大地紅鞭炮聲中,鄉親們送去“鵬程萬里”的大紅匾額。匾的四周鑲有彩色的霓虹燈,夜晚,彩燈在堂屋裡放射著祥和的五色光芒,中間四個金色的大字在鮮豔的紅底映襯下,更加光彩奪目,滿室生輝。他父親的嘴角移向耳邊,頻頻向客人點頭,並敬著印有紅燈籠圖案的“大慶”香菸。

五年求學生涯轉瞬結束。鄭燮的同學有的留校,有的分到市人民醫院,全班只有他神差鬼錯分回了本公社的羅江衛生院。他心中象做了虧心事一樣不安。回到家,父親連著抽了兩支菸,面帶苦笑拍著他的肩輕聲安慰道:“伢子,是金子在哪都會發光的,好好幹,啊。”他在父親面前強忍著心中的不爽,擠出笑容低著頭:“好,好的。”

鄭燮按期去羅江衛生院報到。賈院長仰面坐在辦公椅上,兩腳成八字壓在辦公桌上面,不停地抖動。左手夾著大前門香菸,右手中食指頭敲著桌面說:“這個、這個,小鄭,歡迎、歡迎。我曉得你是高才生,進我們衛生院委屈了你。現在兩個醫生坐門診,周醫生半年後退體,你暫且管理下後勤,半年後再發揮你的專長吧”。“嗯,好。”鄭燮望著滿牆錦旗答道。

羅江衛生院賈院長原本是個蛇販子,也略懂些治蛇的方子。他妻舅是市衛生局局長,不知怎的他一夜間便戴上了院長頭銜。他前幾年販蛇賺了不少錢,穿的,抽的,喝的都是高檔的。辦公桌上擺著大前門、菸灰缸,打火機和泡有枸杞、西洋參類的透明茶杯。他的愛好是喝酒,整天紅光滿面,氣宇軒昂,走到哪都是破藍竹似的哈哈一片。有時和院內、院外的人打打樸克。賈院長還有個愛好是出差,常常斜挎著發亮的黑色皮包往市裡跑,不是開會,就是考察。醫院牆壁上也貼著醫德、愛民、制度類的宣傳圖片和文字,只是殘腿斷臂,灰濛濛的。本地的病人基本上去了其他診所、衛生院,只有些在勞作中弄出皮外傷,或傷風頭痛的病人才來羅江衛生院吊吊水,消消炎。櫃上藥物以創可貼、眼藥水、風溼膏之類居多。所以衛生院倒也沒出過死人的醫療事故。就憑這一點,賈院長從上級部門揹回許多“優秀”“先進”等嘉獎錦旗。這些鑲有金黃色絲條的紅色錦旗在羅江衛生院的牆壁上展示著燦爛的光輝。

半年過去,周醫生如期退休了。新來個吳醫生——賈院長的姨侄坐了門診。鄭燮照舊管著後勤,慢慢地他覺得的白晝很長,漆黑的夜晚也很長,很靜。過剩的時間給他帶來無端寂寞、無聊。不知從哪天起,他浸入了詩詞、楹聯的海洋,以此來打發多餘的光陰。常有詩、詞見於《洞庭詩詞》、《當代詩詞》、《嚶鳴集》等刊。作品雖健康向上,但其中總掩飾不了一些“意難平”的意向。比如《屈子祠懷古》:“屈廟依然草木春,滔滔汨水訴前因。一篇天問千秋淚,萬里離騷百姓心。烏石至今猶濺血,金牌自古不懷仁。興亡未改臣民苦,還戀王朝覆轍魂?”

有一天,賈院長在牌桌上對下屬們說“這個,這個,鄭燮越來越不務正業了。” “鄭燮不務正業”的定義逐漸在同事和領導心中達成了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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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半年後,賈院長高升到市衛生局就職,吳醫生接替了姑父,擔任院長的職務。在日落月升的循環中,不覺換了幾屆院長——用鄭燮的話說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鄭燮還是幹著老行當。他開始用乜視的目光看世事,更用乜視的目光看院內的人和事。他不時發出不屑的“哼、哼”冷笑聲。慢慢地他許久不理髮了,有時鬍子掩蓋了嘴唇。又不知從哪天開始,他身上常常酒氣矄天,兔子似的眼睛目光鬆散無神,一副痴呆模樣。同事們稱他“老油條”。

轉瞬他獨生子進入初三,老師們如農民進入了“雙搶”時期。斑主任焦急地找到他:“你家鄭隨心經常不做作業,還逃課。現為關健時期,你這個當年的神童要多多配合學校啊。隨心上次考試是全斑倒數一名哩。”他打著酒呃,兩片濃密鬍子上下移動著,夢囈般說道:“唉,‘少小休、休勤學,文章誤了、了身。遼東數萬裡,盡是讀書人、人。’”他的下巴向前方一啄一啄的,好象和誰打啞迷。斑主任老師望著醉眼矇矓的他,無奈地搖著頭,自我解嘲地苦笑著說:“你的名字真該叫‘所欲’才對啊。”是的,過去的神童,如今的鄭燮是真的隨心所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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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杯中物,更喜歡竹林七賢、楊州八怪的詩詞。平時少與同事交往,也不與外界交往。他的身形彷彿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鄭燮不是崇拜古人們的藝術才能,而是與他們意氣相投,相見恨晚。要是同時代,說不定他會不顧千里迢迢與他們同吃同住同生活的。他的靈魂常與稽康、阮籍、鄭燮、羅聘……們交遊、對話。他妻子多次勸他:“不要以為世道對你不公,就讓水流舟,荒廢自己的才華。要曉得現實中冒世外桃源。多看看醫學方面書籍,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的。”他乾脆寫了個條副貼在臥室作為對妻子的答覆:“來世有緣書讀我,今生無奈識誤人。”他完完全全成了個另類,無可救藥了。

他一個人行走或坐著時,常兩手在空中打著拍子,以低沉哀怨的韻調,旁若無人地吟唱鄭板橋的十首道情:“……孔明枉作那英雄漢,早知道茅廬高臥,省多少六出祁山。撥瑟琶,續續彈,喚庸愚,警懦頑。四條弦上多哀怨,黃沙白草無人跡,古戌寒雲亂鳥還。虞羅慣打孤飛雁,收拾起漁樵事業,任憑他風雪關山。風流家世元和老,舊曲翻新調,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他情不自禁,搖頭晃腦,完全自我陶醉在古人的意境中。

同事們稱他“鄭瘋子”。世人也稱他“鄭瘋子”,“恐怕是被三百多年前,江蘇興化的那個鄭燮鬼魂附體了。”

新院長準備找他談話,安排他病退。“鄭瘋子”好象真的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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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玉懷,住汨羅市汨羅江邊,農民,6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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