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朔,飛躍兩千年的孤獨大鳥

題記:

“……至老,朔且死時,諫曰:‘願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

——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

這就是東方朔的墓冢,坐落在山東陵縣神頭鎮西南的青紗帳裡;沒有突兀的座基,卻與周圍的黃土壤為一體,緩緩地隆起一座土“山”;沒有莊嚴的殿堂,身旁盡是農家的玉米和棉花連成一片的青青無際;沒肅穆的松柏(史料上雖有松柏的記載,但如今卻已杳然無蹤),只有齊腰深的蒿萊在秋風中迎接著我這個來自塞外的拜訪者;沒有高大的墓碑和炫耀的牌坊,如果不是農人的指點,我們很難找到包圍在青紗帳中的土丘(原墓碑已被遷到別處);後面無父母之墓可依,前面無子孫之墳相伴,先生一人北依鬲津古河,南臨萬畝糧田。初秋的風已有了涼意,刮過青紗帳的時候,帶來了幾滴冷雨,讓人有了幾分淒涼。

唐朝平原郡太守顏真卿為其立碑曰:“……先生取諸斯而不棄,安於斯而不遷,別自有說。談者又以先生數理精蘊,惠及鼓蒙,其亦生有益於人,死無害於人,故必擇不毛之地以葬焉,未可知也……”這是顏太守在先生死後848年的時候,對先生的評價和理解,並書刻在著名的《東方朔畫贊碑裡》。

2100多年後的我,在走近他的墓冢時,先想起了曹天憲寫給他的一句詩:“厭次西風上敞裘,偶因村叟識荒邱。萋萋草色連秋色,冉冉雲愁動客愁。”是荒邱,更是孤邱,先生生前曲高和寡,死後亦無人相伴,孤獨地倦看花開花落兩千載,月缺月圓三萬回……

司馬遷借用《論語·秦伯》中的話,說他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是的,他是一隻飛越兩千年的孤獨大鳥。

東方朔的童年是貧寒的,更是孤獨的。他曾在給漢武帝的自薦書中說“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

少失父母的孩子,即便是兄嫂善待於他,他的心理也總是孤獨的。當看到別的孩子偎依在母親的懷裡吃奶的時候,他在妒忌之後,便是痛徹肺腑的孤獨;當看到別的孩子高喊“爸爸媽媽”的時候,他在羨慕之後,便是悽苦零丁的孤獨;當他受到別的孩子欺負的時候,他在忍氣吞聲之後,便是悽慘無助的孤獨……

孤獨讓他學會了獨處,獨處讓他喜歡上讀書,學會了用讀書排遣孤獨。孤獨讓他成為博學多藝的智者,成為名貫古今的滑稽之雄。正如他給漢武帝的自薦信中所言:“年十二學書……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十九學孫吳兵法……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

出身低微,卻憑著自己的一身才氣,得到有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的賞識。雖然得到賞識,但卻沒有被重用,而同時應招來的董仲舒、朱賣臣都成了漢武帝的近臣,而自己連見漢武帝一面都不容易。他又一次陷入了孤獨、苦悶之中。

先生畢生是先生,不用攀親結貴的辦法去巴結權貴,而憑足智多謀去親近漢武帝。武帝招徠許多侏儒,閒時與之嬉戲取樂,先生便唬他們說,武帝拿他們取樂是假,殺頭是真。這引起了侏儒們的恐慌。武帝后來知道此事為東方朔的所為,便招見他,當面斥責:“為何如此?”

“臣為了親近陛下,才出此下策。陛下禮賢下士,徵招人才。招我來,卻閒著無用,我實在不願意在這裡白白地糟蹋糧食!”

武帝聽後哈哈大笑,於是,提升他為待詔金馬門之職。

與武帝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有了施展才智的機會。在一次猜 謎語活動中,他表現出敏捷的才思,又被武帝提升為常侍郎之職。公元前138年,他又寫出《諫起上林苑疏》。此疏文辭跌宕,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受到武帝的賞識,遂拜為太中太夫。

官職的升遷,並沒有讓東方朔走出孤獨。武帝身邊的董仲舒、郭舍人等人,朋黨為奸,獨尊儒術,讓先生體味到“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孤獨滋味……

先生雖博學多藝,然少時未曾學儒。在他的骨子裡,從來就沒有儒學的營養。他的言行,更不符合儒家的禮教規範。儒學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統思想,是維護統治者的強大的精神武器,受到歷代王朝所推崇,出現了官儒相親的社會現象。中國是官本位的社會,雖然儒學的創始人孔子沒有仕途之歡,但卻被後來的大小官吏們推崇至極。 孔府素有“天下第一家”美稱,連歷朝歷代皇帝都讓他一籌,登基坐殿還要奉他為先師,漢武帝也不例外。漢武帝從小就受儒家思想薰陶,所以當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時,深得武帝歡心。於是,博學多藝、深惡儒術的東方朔,便成了武帝時期思想意識的孤獨者。既無黨無朋,亦無徒子徒孫,他是思想意識的獨行客;不立門戶,不樹旗幟,也立不起門戶,樹不起旗幟,始終是曲高和寡的孤獨人;獨酌獨飲,獨來獨往,上不能進忠言順耳,下不能報兄嫂養育之恩。他用滑稽掩飾失意,他用詼諧解嘲自身。他是因風抖動的羽毛,他是逆水穿行的軟鱗。

他的直言,武帝覺得有趣,但不合儒家禮法,終不見用。他的無拘無束的行為,更不為文官武吏所接受,對他越“格”的行徑,常遭漢武帝斥責,有時甚至被貶為平民。那一次,漢武帝在高祖所建的未央宮大宴群臣,東方朔遭群儒圍攻,心中怨道:我幾十年為武帝出謀劃策,均不得用,至今還是個“武不過執戟、文不過侍郎”的取樂弄臣。他越想越急,越想越氣,不待酒官斟酒,他已是連飲數杯。不知不覺,酒已過量。片刻,酒向上湧,氣往上升,情急之中,他恨起這幫儒僚,也恨起這座儒殿。偏在此時,匆然內急,他便無所顧及地將這一腔怨氣,一身孤獨,灑向未央宮——遺尿大殿,遺笑大方,遺恨千古。讓群僚大驚失色,讓武帝大發雷霆。

雖遭武帝貶斥,淪為一介草民。但他的心裡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舒暢。

儒學盛行,儒術獨尊,註定了東方朔死後與生前一樣的孤獨。

先生生時性情豁達,行為放誕不羈,視帝王如僚友,視高官如草芥。他“湟而無滂,既濁能清……雄節邁倫,高氣蓋世”。知識淵博,人格高尚。晉朝夏侯湛為其畫贊,韓思復為其刻碑,唐代顏真卿為其書刻了《畫贊碑》。看似熱鬧,看似輝煌,實為畫刻者為已所用也:高深者,樹已之名,淺陋者,孤芳自賞。而對先生而言,只是徒彰其名,別無一得。

班固把先生說大了,民間把先生神化了;說大了,徒有虛名,神化了,更加孤獨。成神之後,便不食人間煙火,離開了百姓,便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孤獨地行走在人們的靈魂之外。

泱泱大國,儒家為國學,為正宗。千百年來,以孔為尊,尊孔為聖。孔林、孔府、孔廟、孔氏後人,何其隆也。而先生與孔子比,雖年晚而智高,卻是荒冢一堆,肅廟一座,殘碑一塊。時至今日,非我輩而光顧者寥寥矣。尋其墓者,須徒步蔓草間,穿行禾稼裡,始見其墓。其墓孤,其人孤,其廟肅,其廟素,其碑殘,其人慘……

神頭古鎮,郭姓為多,獨無東方之姓。東方氏之於陵縣,非是孤獨,而是孤沒,淹沒在夕陽下的連天衰草裡。查遍陵縣223個姓氏,獨無東方之姓,何也?此乃先生之大孤獨也。

先生之智之諧,未立門派,未傳後人。先生生前,門前無立雪之客,先生死後,靈前亦無揚幡捧盂之人。此乃先生之大孤獨也。

素墓肅穆,無碑無樹。碑與墓分離,人與神同化。然而,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經活了2157歲,是一個不朽的生命,是一隻孤獨的大鳥,從西漢飛越兩千多年,翱翔而來,又將沿著無窮的歲月孤獨而去……

有詩曰:大鳥飛千古,無人作和聲。懿行遺聖殿,孤冢沒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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