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死人送包裹,進了黑社會的老窩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審美有點「變態」。比如,我對人的死亡很著迷。

五六年前我看過一個片子,叫《26種死法》,不記得是否跟你們分享過。

這片子裡講了26種意外或不意外的死亡。

比如,吃東西能死,走路能死,聞屁也能死——離奇得很。

後來,看過一本叫《離奇死法大百科》的書,也介紹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死法。

這些死法大多有點黑色幽默的成分,看起來搞笑,但又讓人毛骨悚然。當然,有些也很噁心。

這回太爺爺遇到的案子也是由一種奇怪的死法開始的——在整理他筆記之前,我確實從未聽過這種殺人手段。

本期故事由助手「掘墳仔」整理。

我替死人送包裹,進了黑社會的老窩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爐房命案

案發地點:琉璃廠北柳巷

案發時間:1920年5月

記錄時間:1920年7月23日

故事整理:掘墳仔

我替死人送包裹,進了黑社會的老窩

五月末一天早上,我出門遇見了兩件噁心事兒。

我沿著大街從西單出來往南走,出了宣武門,眼前一片黑黃,滿大街都是蝗蟲。地上、房上、人身上,都在蹦躂。

伸手往頭上一摸,就揪下兩隻來,小肚子挺起,眼睛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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蝗蟲。

這年(1920年)華北大旱。北京頭年冬天沒下雪,開春兩場雨就溼了點地皮。

沒過五月節,已經熱的不像話了。蝗蟲一鬧,燥得人心惶惶。

要不是寫稿紙不夠了,急著去琉璃廠的松竹齋南紙店,我根本不願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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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賣各種紙張的店鋪,因大部分紙品為南方產,故稱南紙店。南紙店多經營書畫用宣紙,日用的高力紙,毛邊紙等,也賣過年用的大黃裱紙,辦白事用的紙錢。南紙店也泛指賣文房四寶的店鋪。圖為20世紀20年代北京榮寶齋南紙店。

走到街邊二葷鋪買糖餅,眼瞅著指頭粗的螞蚱蹦到油鍋裡,炸糖餅的夥計也不在意。

螞蚱炸差不多了,夥計用漏勺撈出去,擱在旁邊盤子裡,嘴裡唸叨著,“仨螞蚱一盤兒菜,大腿還在外。”

看看那盤子裡一堆炸螞蚱,我有點噁心,說糖餅不要了。

走到北柳巷,前面壓壓查查一片人,圍在合慶爐房門口,路堵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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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繞道,人群嗡地散開,幾個巡警搭著把椅子出來。

椅子上坐著個人,仰著脖,後腦勺靠在椅背上,後脖梗上一個窟窿。

警察想把屍體放平,左試右試不敢下手。

我湊近了看,發現那屍體的腦袋跟椅背箍在了一塊,灰白的一坨,好像是銀子。

偵緝隊的白隊長從爐房出來,衝我打了個招呼,讓巡警給我讓出條路。

他指指屍體,說是爐房掌櫃。兇手應該是口外的土匪,把融化的銀子倒進掌櫃的嘴裡,掌櫃是活活燙死的。

“這貨不幹好事兒,幫著土匪洗銀子。早跟丫說過,甭跟那幫土匪走太近,就是不聽——土匪也捨得,用銀子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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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隊長說,應該是掌櫃的私吞贓物,在給土匪銷贓的時候,缺斤短兩,土匪們起了殺心。

我嗯了一聲,又蹲下去看那屍體。這死法實在離奇。

那坨從腦袋裡淌出來的銀子上,還沾著血絲糊拉的腦花。

胃裡又一陣噁心,我趕緊起身跟白隊長擺手告辭。

夜裡十二點多,剛躺下要睡,外頭撲通一聲響,有人跳進院子。

沒等爬起來看,屋外敲起門,是小寶。

他進屋關上門窗,從身上解下個藏青色的包袱,展開包袱,裡頭是個木匣子。

木匣子有倆巴掌那麼大,陰沉木的盒,黃銅的鎖釦,上面雕著花紋,是個不錯的手把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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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沉木,又稱古沉木、烏木等,因地震、洪水、泥石流等地質作用,地上植物生物被埋入古河床等低窪處,埋入淤泥中的部分樹木在缺氧、高壓狀態下,細菌等微生物的作用下,經長達上千萬年炭化過程形成,故又稱“炭化木”。 這些木材的共同特點為耐潮、耐蟲、耐腐並具香味,油性重。

小寶按住木盒,又四下看了看,說出事了。

我扒開他手拿起木匣,說你這樣子確實出事了,跟個賊似的——偷的?

小寶一把奪下木匣,放桌上打開,匣子裡一道金光閃出,晃得我眼暈。

“刻著楞嚴經的金冊,純金的,合慶爐房陳掌櫃交代給我的。”小寶壓低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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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楞嚴經》是北傳佛教中的一部具有重要影響力的經典。楞嚴經是一部佛教修行大全,因為此經在內容上,包含了顯密性相各方面的深刻道理。然而,由於《楞嚴經》所表現出的對於當時印度社會常識的缺乏而導致的漏洞,以及宣揚燃指供佛等不符合佛陀教法的內容,被包括呂澂、王力剛在內諸多學者認為是後世編造

我一個激靈,那個掌櫃的不是死了嗎?

小寶關掉大燈,又檢查一遍門窗,說老陳這死得奇怪,裡頭有事兒。

合慶爐房的掌櫃姓陳,前清時耍把式走江湖,也做過鏢師,見過綠林,論著也算是小寶的師兄。

後來退出了,自己和人搭夥,開了個爐房,自己當掌櫃。平時小寶和他也不怎麼往來,偶爾讓小寶往附近送點東西。

現如今鏢行不景氣,沒什麼信得過的人,好在他倆知根知底兒,陳掌櫃也放心,小寶也能收個跑腿錢,掙點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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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晚上,他上我那兒,抱著這麼個木匣,讓我把這東西送到張家口的雲泉寺裡,說是給他老母親還願。許給了寺裡住持一部楞嚴經。”

小寶還沒出發,陳掌櫃就給土匪灌銀子灌死了。

小寶說,是不是土匪幹的不好說,警察也沒真抓著人,但這事跟這金冊八成有關係。

“我下午去過老陳那,鄰居說爐房裡給翻了個遍。肯定是找什麼東西!”

我說,這事兒要真跟土匪扯上了,不是件普通案子——要不先緩緩再去?

小寶說不行,走江湖的,講究的就是信義二字,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更何況託付的人已經死了,事情更應該辦成。

我說那坐火車去吧,快——我跟你一塊兒去。

小寶樂了,說想一塊兒了,我來就是叫你一塊兒,坐火車我不熟。

小寶當晚在西四住了一宿,第二天我倆直奔廣安門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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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安門火車站。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車站裡,滿是從口外逃難的災民,拎著大包小包,沿著鐵路線一直往南走。

鐵路警察用警棍驅趕著災民,讓他們遠離鐵軌和車廂。災民任由鐵警呵斥,不緊不慢地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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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路警察與百姓。

售票廳前擠滿了人,抱怨買不上票,我一打聽,去張家口的列車停運了。

賣票的說是因為旱災,災民和潰兵把鐵路線斷了,為了安全起見,列車停運。

窗口前的人議論紛紛。

有人說,根本不是什麼災民,是因為有輛運送特種物資的列車,連帶車上的官兵,在京張線上消失了。護路隊沿線找了一溜夠兒,都沒找著。

人群一下炸了鍋,鬧成一片。

我不死心,在車站等信兒。一直到下午四點多,售票廳才放出信兒,最早的客運列車,得等到明天中午才能發。

我搶了兩張二等座的票,拉著小寶趕緊往家走。車站人多眼雜,生怕小寶身上的東西讓人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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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等車廂。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第二天中午,離發車還有一個鐘頭,我和小寶就趕到車站。

一輛客運列車停靠在站臺邊,這趟車只有五節車廂,一節頭等,一節二等,餘下的是三等車廂。

檢票上車時,小寶悄聲跟我說,有人盯上咱了。

我順著他說的方向掃了幾眼,看見一個光頭在不遠地方站著。

光頭上身穿著平常衣裳,像個老百姓。下身卻綁著腿,還穿著軍隊的皮鞋,沒準是個逃兵。

列車員催促著乘客趕快上車,站臺上的鐵警把災民趕出了鐵軌。我拍拍小寶肩膀,說沒事,推他上車。等中間隔了幾個人,我才上了車廂。

那光頭跟著排隊的人,沒再往這邊看。

二等車廂的座位已經坐滿,有十幾個路政學校的學生,來觀摩京張線,剩下的都是普通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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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張鐵路為詹天佑主持修建並負責的中國第一條鐵路,它連接北京豐臺區,經八達嶺、居庸關、沙城、宣化等地至河北張家口,全長約200公里,1905年9月開工修建,於1909年建成。是中國首條不使用外國資金及人員,由中國人自行設計,投入營運的鐵路。

列車出了豐臺火車站,沿著北京城的西城牆走,到了西直門車站,上來幾個鐵警,說要檢查行李。

走的時候沒想到這趟車會檢查,我直接把木匣放在了皮箱裡。人多眼雜的,鐵警翻包,保不齊讓小偷盯上。

還沒想出法子,一個鐵警就走到我跟前。

我前後看了兩眼,見那光頭坐在車廂盡頭,正往窗外瞅。

我遞上皮箱,跟鐵警磨嘰,以前坐車也沒檢查過行李。

那鐵警緊繃著臉,說最近私販煙土情況嚴重,所有上車行李一律必須接受檢查。

“挺精緻的物件啊。”他翻了幾下,看見木匣子,要拿起來。

我正想阻攔,小寶在座位底下踢我,示意我別動。

鐵警打開木匣,裡面只有幾張紙幣。

鐵警翻來覆去地看著木匣。

“你這幾張錢,也不值當用這麼好的木匣子裝吧。”鐵警擺弄著木匣子。

我打個哈哈,說這個木匣是老家留下來的念想,就愛隨身帶著。鐵警半信半疑,又仔細檢查了一下木匣,還是還給了我。

輪到小寶,他打開隨身帶的包袱,裡面除了幾件衣服,沒別的物件,鐵警隨便扒拉了兩下,就走了。

我還納悶兒,金冊擱哪兒了,小寶捅咕我,“走江湖的規矩,黃白之物得隨身帶著,切記不能漏了白。”說完順帶拍了拍自己胸脯。

走之前,他看我把木匣擱進皮箱裡,覺著不安全,就把裡面的金冊拿出來,縫進衣服內襯上的暗兜。

鐵警繼續查行李,我特別注意了一下光頭。鐵警查到他那兒,沒發現什麼異常。

太陽快落山,車到了南口車站,火車得在這站加水,停上個把鐘頭,再往前過八達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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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口車站。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車站上人不少,大多都是災民。見天黑下來,也不往前走了。靠著鋪蓋卷就地躺下。小孩子滿地逮螞蚱,逮住了,直接揪下螞蚱腿,嘎吱嘎吱就嚼起來。

突然站臺上人群騷動,原先散亂的人群,慌忙讓出一條道。

一個司爐打扮的人,歪七扭八地走出人群,一個趔趄倒在站臺上的鐵警腳下,嘴裡喊著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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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頭的司爐工。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車廂裡好多人探出頭,想看個仔細。聚的人越來越多,我和小寶索性下車,湊到前面。

這個司爐從嘴裡往外吐著痰沫,看起來是肺受了傷,但是周身上下,只見腿上有一處槍傷。車站的人趕忙找來了一塊門板,把他抬出了站臺。

“看,有槍傷,怕是遇見土匪了。”我回頭看,是剛才那個檢查行李的鐵警。

“這幫人可他媽不是東西,為了搶個錢,殺人放火,缺德的事兒都做絕了。”

說起土匪,他有點聲音大了起來。

我問他,這條路上經常有土匪嗎。

鐵警告訴我們,以前也有土匪,不過沒這幾年這麼猖獗。

這個鐵警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們聊起來。他告訴我們,他是懷來縣人,叫葉佳桐。

“北方姓葉的少見啊。”小寶問。

鐵警說他是旗人,滿姓葉穆氏,後來改了漢姓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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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上車,鐵警叮囑我們,看管好自己的物品,這一路上不光有土匪,還有小偷,“小心你的木匣子,太惹眼。”

沒想到還真讓他說中了,車開了沒多久,木匣子不見了。

金冊在小寶身上,我下車看熱鬧的時候就忘了木匣這茬兒。回到座位上,也沒太在意。等到我從皮箱裡拿東西的時候,手往包裡一摸,才發覺少了木匣。

正趕著一個鐵警巡視車廂,我把他拉到車廂尾,找他報案。

鐵警聽說丟了個木匣,也沒說找不找,就說知道了,擺擺手,讓我回座位上等信兒。

這回換小寶拍拍我肩膀,說金冊在呢,只要我不丟就沒事。

列車走走停停,到青龍橋車站,已經是半夜。火車停靠在站臺邊,等著接上車頭。

小寶怕自己丟了,一直在座位上坐著。我下了車,在站臺上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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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橋車站。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一輛火車頭慢慢從岔道拐到列車車尾。這個車站主要是為接車頭用的,站臺上都是工作人員,偶爾能看到賣山貨的山民,還有出來伸伸腿腳的旅客。

就在車頭快要接上的時候,一個瘦小的人影一閃而過,躲到水塔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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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塔。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青龍橋站是個斷頭車站,一個方向進出,水塔離車站房很遠,後面就是護坡,少有人去。

我躲在陰影裡,盯著水塔後面。

水塔後面不止小瘦子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只有一條左胳膊。

小瘦子拿出一個木盒,遞給了獨臂人。

雖然離得遠,也能看得清,那就是我們丟的木匣。

獨臂人接過木匣,打開把裡面的錢都給了小偷,扭頭繞過水塔,不見了。

小偷收好錢,若無其事地轉出水塔。

我這才看清楚,這個偷兒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怪不得個子小。

只要木匣不要錢,難不成這個木匣真是個寶貝。

車站的電鈴響了,火車也拉了汽笛,站臺上的乘客紛紛回到車廂。

獨臂人裹在人群裡,上了離車頭最近的三等車廂,我跟在小偷後面,上了二等車廂。

列車慢慢駛離車站,兩個車頭吭哧吭哧地噴著白煙,吃力的爬著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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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字形鐵路。京張鐵路從南口北上要穿過八達嶺,坡度很大。為了縮短線路、降低費用,詹天佑設計了“人”字形鐵路線路。北上的火車到了南口以後,就用兩個火車頭,一個前面拉,一個在後邊推,進入了“人”字形鐵路線路的岔道口後(青龍橋站),就倒過來,原先推的火車頭改成拉,而原先拉的火車頭又改成推。

小偷從車廂頭裡走到車尾,四處尋摸著下手對象。等他走都車尾的廁所,我快走一步,走到他身後,一推後腰,給他推進廁所裡。

一覺得有人推後腰,小偷腿就軟了,沒回身就求饒,“警察老爺,下回不敢了,下回不敢了。”

看來他是經常被抓,我用胳膊肘卡住他後脖子,不讓他回頭,問他都偷什麼了。

小偷嘰歪著,不說實話。我揪住後脖頸就往牆上撞,猛磕了兩下,小偷直喊饒命,說沒打算偷,是有人指使他偷。

我問偷的啥,誰指使的。

“就是一木匣子,我也沒看出值錢,那人非要。那人叫侯老清,跟我是老鄉,一個村兒出來的,就前面,岔道城。您說都是一個村的,他還幫我攏過地,不幫忙就不近人情了不是。”

他一口氣說了一串兒,一邊使勁往下禿嚕,想溜。

車廂猛地晃盪了一下,我沒站穩,手裡一滑,小偷一個竄身,推開我就往外跑。我回身逮他,沒抓住。

土匪來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車廂裡炸了鍋。

我趕緊往座位上走,見小寶已經不見了,坐上就放著我的那隻皮箱。其他乘客一窩蜂往門口擠過去。

車已經停在了鐵軌上,外面槍聲大作。

我被擠到車廂旮旯的座位上,蹲下身窩著,找個麻袋片蓋在身上。

土匪上了車,把乘客都轟下了車,時不時還放兩槍,嚇唬乘客。

我聽見車廂裡沒人了,悄麼聲探出頭,查看情況。

車廂另一端,也有個腦袋探出來,是那個鐵警葉佳桐。

他示意我別出聲,我也回了他個手勢,悄悄起身扒著車窗玻璃往外看。

外頭不是一般的土匪,穿的直系部隊的軍裝,應該是部隊譁變,長官帶著手底下的兵,直接上山落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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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死後,北洋軍閥分裂出了以直隸(今河北)人馮國璋為首領的一派。1920年直皖戰爭後,直系控制了北京政權。直係軍閥代表人物為馮國璋、曹錕、吳佩孚、孫傳芳等人。圖為直係軍閥吳佩孚的軍隊。圖片來源:搜狐號日本侵華圖志。

土匪讓乘客沿鐵路站成一排,拿著馬燈和火把,照著乘客,挨著個搜刮財物,值錢的不值錢的都抖落出來。

那個一隻胳膊的侯老清,就在一排乘客裡。他一直側著身,僅有的一條胳膊藏在身後。土匪的馬燈一晃,我才看清他手裡拿著的木匣。

眼看土匪要到他身邊,他趁人不注意,把木匣子扔進道邊的樹叢裡。

我還想再看仔細點,餘光裡看到有人往車廂裡看,是那個光頭。

我趕忙低下了頭,滾進座位底下。

光頭從葉佳桐那頭上了車,挨著座位搜查起來。他走到中間停頓了一下,許是看到了我的皮箱。接著又往前走。

我摸了一下懷裡的槍,覺得不妥,就掏出鋼筆,擰下筆帽,反握在手裡。

走到我這趟,光頭都沒蹲下身看,突然朝椅子底下伸手,一下抓住我衣領,順勢就要拎起來。

鋼筆戳在他腳脖子上,我手心使勁,擰了一下。

他張大了嘴,卻沒叫出聲,身子慢慢倒在地上。

葉佳桐貓著腰在光頭身後,一隻手扶著他的身子,一隻手攥著把匕首,匕首直接穿了光頭的後心。

“剛才檢查的時候,就覺出他有問題,是個土匪的探子。”葉佳桐小聲招呼我,幫忙把光頭的屍體藏在座位底下。

我低著身子,把麻袋片蓋在光頭身上。

葉佳桐和我又躲在座位底下。他說,你那皮包口開著,怕是丟東西了。

我笑了一聲,說剛才就給人給偷了,你們警察也不帶管的。

葉佳桐也笑,說和你一塊兒那哥們兒呢?

“我那朋友走江湖的,會把式,現在肯定比咱倆安全。”

正說著,車廂猛烈地晃了幾下,慢慢開動了。看來土匪把乘客丟站臺,要開空車走。

車廂裡一陣喧譁聲,土匪上車了。

光頭的屍體很快就會被發現,葉佳桐示意我跳車,我看了看外面,漆黑一片。

土匪的聲音越來越近,砰地一聲,車廂門被撞開,一個土匪拎著馬燈進了車廂。

葉佳桐喊了一聲“快跳”,就從車窗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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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燈。

土匪見狀,邊喊同伴,邊拎著鬼頭刀朝我跑過來,我只好跟著跳出車廂。

剛落地,幾顆子彈嗖嗖地從頭頂飛過。

我趴在路基下面,土匪開了幾槍就放棄了,車開走了。

我站起來,看看四周,葉佳桐比我先跳的車,已經沒了蹤影。

我只能沿著鐵路往回走,還好,沒走多久,就看到小寶沿著鐵路,向我這邊走過來。

原來他早就看到了路邊埋伏的土匪。土匪劫車的時候,他趁亂從車窗直接翻到車頂,然後又趁土匪不注意,順著車廂連接的地方,躲到了車底。

他在車底觀察,下車的乘客裡沒有我,知道我還在車上。就扒著車底,跟著火車走。本想翻進車廂裡,實在沒勁兒了,就下來沿著鐵軌走。

我問他看沒看到葉佳桐,他搖頭,“倒是看見個一隻胳膊的人,沒跟著其他乘客往車站走,自己往山裡跑了。

我拉起小寶就走,說趕緊追,偷匣子的就是他。

停停走走半個鐘頭,終於找到獨臂人走的小路。剛拐進小路,沒走兩步,小寶突然停下來,拽我進了林子。

小路前面不遠,地上躺著個人。

躲了一會兒,我讓小寶先別出來,掏出槍慢慢靠過去。

地上那人只有一條胳膊,後腦讓人用石頭砸開了瓢,已經死透了。

我在屍體身上來回翻了翻,沒找到木匣。

有人在半路砸死了這個侯老清,拿走了木匣——這東西真是個寶貝,那麼多人盯上。

正打算喊小寶出來,打我們來的路上,蹦出一個人影,還沒等走到跟前。

小寶竄出來就是掃堂腿。那人“哎呦”一聲,躺在地上,懷裡東西稀里嘩啦掉了一地。

是那個小偷,連滾帶爬剛想起來,小寶又是一下,把小偷拍在地上,接著拎起脖領子,扔在我腳邊。

小偷看見地上躺個死人,捂住臉就哭,跪地上直磕頭,求我們別殺他。

我問,這人你認識吧。

小偷放下手,看了一眼,才認出是侯老清,不敢吱聲。

我問他這條道通到那兒,侯老清為啥走這條道。

小偷支支吾吾,眼淚嘩嘩流。

小寶照著後心就是一腳,小偷啃了一嘴土。怕小寶還打他,才說這條道只到岔道城,侯老清應該是要回家,所以才走的這條道。

兇手走這條路,必然也要到岔道城。

我讓小偷帶路,往岔道城方向走——這東西牽連的倆人都死了,必須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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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道城距八達嶺關城西北約1500米,岔道古城在八達嶺關城西北處。據《延慶州志》記載:“岔道有二路,一至懷來衛,榆林、土木、雞鳴三驛至宣府(今宣化)為西路,一至延慶州、永寧衛、四海治為北路。”故得名“岔道”。京張鐵路由此岔道向西,經懷來、宣化,至張家口。

出了山,天已經大亮。從山上,已經能看到岔道城,城外光禿禿的田壟,周圍連棵樹都沒有。

小偷說這是連年鬧災,旱完了就鬧蝗蟲,下一年又不定是旱是澇,老百姓種點莊稼,不是讓蝗蟲吃了,就是讓土匪搶了。

這地方也算是個鎮店,北面的災民都在這兒站一腳,準備接著往南走。從山坡往下看,全都是災民。

城牆上站著一些人,拿著各式各樣的槍,神情嚴肅地看著過往行人。

小偷告訴我們,這是“紅槍會”,好多農民,受不了土匪襲擾,自發組織的剿匪武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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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槍會系由民間各種習練金鐘罩的刀會武裝發展演變而來。民初以來,作為對盜匪猖獗現狀的回應和政府社會控制力量不足的補充,紅槍會等自衛性武裝開始興起。20世紀二十年代的紅槍會以抗匪自衛、保衛村莊為主要目的,以這種帶有自衛性質的武裝力量維持本村和本地區的治安。

我們通過城門洞,我讓小寶去城裡探探消息,他畢竟是走江湖的,跟人打交道,他有一手。

我讓小偷帶路,找到侯老清家。

小偷一砸門,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開了門,看見小偷,也不顯生分,喊著叫虎子。

虎子有點難為情,給我介紹,這婦女是侯大嫂。

侯老清的家,是個不大的破三合院,東邊的廂房已經塌了,西廂房當做伙房在用。

侯大嫂把我們讓進院子,虎子磨嘰半天,終於還是說了侯老清的事兒。侯大嫂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我和虎子把侯大嫂攙進屋子,緩了半天,侯大嫂才算醒過神。

趁著侯大嫂清醒,我趕緊打聽侯老清。

這侯老清原來就是“紅槍會”的一個小頭目,年輕的時候,因為跟土匪打仗,丟了一條胳膊。等到娶了媳婦成了家,也就不像以前那麼有衝勁了。

因為這事兒,也招來紅槍會里一些人的妒忌,說他佔著茅坑不拉屎,自己慫了,就別再當頭了。

候大嫂說,侯老清不是不恨土匪,是覺得跟土匪幹仗,打到最後也是殺人放火——“他總唸叨,這不跟土匪一個樣了?”

這回離家去北京,他是去找城裡的親戚,救濟一下。沒成想把命搭進去了。

我問城裡的親戚是不是姓陳,開爐房買賣的,大嫂說不是。

我又問侯大嫂,知不知道有個木匣子。

大嫂想了想,說是有個木匣,聽侯老清提過一嘴。那是本地紅槍會的一個物件,幾輩人傳下來的,說是堂主的信物。

“後來,老堂主讓土匪給害死了,木匣也就再沒見過。老堂主一死,他們這個紅槍會也沒了主心骨,大家誰也不聽誰的,誰也不服誰。”

我這才明白,為啥這麼多人盯著個木匣子。

我留下身上帶的銀元,又囑咐小虎子,照顧好大嫂,得空找個時間,給侯大哥入殮。

出了院門,沒走兩步,到了正街上,就看見小寶著急忙慌地衝我跑過來。

“倆事兒,一是我找到木匣子了,但是挺奇怪的。”

我問他在哪兒找到的,怎麼奇怪了。

小寶說,他先是在城裡瞎逛,這小城本身就不大,除了戲臺,關帝廟還有個小衙門,剩下就是些民宅。衙門是進不去,他就去城根關帝廟看了看。

一看不要緊,就在關二爺的神像下面,供著那個木匣子。

小寶想進正殿,讓一個扛槍的給攔住了。二話不說,直接轟出來。小寶想來硬的,看看人手裡的槍,還是把火壓下了,趕緊就在城裡找我。

我問第二件事兒呢。

小寶說,這幫紅槍會的,逮住一個土匪,正在城裡的戲臺子上審呢。

我替死人送包裹,進了黑社會的老窩

說著,一個老漢拿著鑼,咣咣地敲著,喊著讓老鄉們去戲臺看土匪。

戲臺已經聚了很多人,臺上跪著一個人,穿著已經看不出什麼顏色的軍服,五花大綁綁著。

一個長得黑胖的矮個子紅槍會走到臺上,指使身邊的人,給土匪一頓揍,然後大罵土匪,臺下的百姓和紅槍會員連連喊好。

臺上的土匪跪在那兒,起先還撅著脖頸子犯擰,聽到越來越多的附和聲,身子不由得哆嗦起來。

等聽到要處死他的時候,土匪急了,扯著嗓子開始罵起來。

“我操你媽,一群刁民,都他媽是賤命,誰能比誰強,你們到了也不得好死。我告訴你們,你要是殺了我,我的兄弟就來都把你們弄死。我們有毒氣,一放毒氣,你們誰都跑不了!”

土匪越說越激動,吐沫星子橫飛,聽到毒氣,臺底下的人都不出聲了。

小寶低聲問我,是啥毒氣,這麼厲害。

我想起了,在南口車站的那個司爐。他口吐血沫子,肺部卻沒有外傷,身上還有一股酸味。

我告訴小寶,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氯氣,吸進去直接就把肺葉子燒壞了。

我替死人送包裹,進了黑社會的老窩

小黑胖子一聽毒氣,有點慌神,衝臺底下喊,“鄉親們,這土匪胡說八道,就是想讓你們放棄抵抗,咱們不能輕信他的,哥幾個,上刑!”

從臺底下走上來一個穿羊皮襖的,手裡拿著一個大勺,勺裡盛著滾燙的鐵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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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幾個紅槍會,按住土匪,土匪還在大聲叫罵,沒等罵完,滾燙的鐵水灌進了土匪嘴裡。

土匪頓時沒了聲音,腿蹬了幾下,死了。

鐵水順著土匪的脖子留下來,空氣中隱約有一股肉烤焦的味兒,我旁邊的幾個人,居然還嚥了咽口水。

土匪的死狀,像極了爐房陳掌櫃。

臺下的人,默默看著鐵水逐漸在土匪身上凝固。

慢慢的,有人低聲耳語,議論著土匪死前說的毒氣。

人群裡議論聲越來越大,忽然有人喊道,“你是就一個人,能豁的出去,我們這拖家帶口的,憑啥跟著你幹。”

這一喊,臺底下的百姓炸了鍋,小黑胖子剛才的神氣勁兒都沒了。站在臺上也不是,下來也不敢。

忽然臺底下有人喊了一嗓子,“請堂主!”

聽到這一聲吼,臺下的百姓都來了精神,一個個都順著聲音方向瞧。

在一眾武裝的紅槍會員簇擁下,一個人手裡捧著木匣,走上了戲臺。

後面跟著兩個人,抬著一張桌子,跑到戲臺正中央。鋪好了桌圍子,擺上了香爐。

捧著木匣的人,畢恭畢敬地把木匣放在了桌子上——這人是鐵警葉佳桐。

他已經換掉鐵警的制服,換上一身老百姓的衣服。

葉佳桐先上了三炷香,然後跪在木匣前,三叩九拜,頗為恭敬。

做完這些,葉佳桐轉過身,衝著臺下的百姓說,“這是老堂主留下的信物,見物如見人。你們還記得老堂主為了保咱們,怎麼讓土匪抓住害死的嗎。”

葉佳桐喊道,既然土匪有毒氣,就必須主動出擊,把土匪擋在城外,不能讓他們靠近岔道城。

臺上的人附和著葉佳桐的提議,喊著要幹掉土匪。

臺底下依然有小聲議論的人,葉佳桐聽見,憤怒至極,臉上擰成一團。

他大喊一聲,從旁邊人手裡奪過紅纓槍,一槍紮在土匪屍體上——

“聽這畜生說的什麼嗎?土匪要放毒氣都毒死你們。到時候你家還能剩下誰。我也是有爹媽的,為啥現在就剩我一個,就是這幫土匪害的,總想求土匪發發善心,高抬貴手,想瞎了心了!你們越是膽小怕事,越想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到最後就越是啥都剩不下!人土匪就沒把你們當人看過,咱自己要是還不把自己當人似的那麼活,活該讓土匪殺光!”

他吼完一通,臺下鴉雀無聲。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殺光土匪!”

人群馬上跟著喊起來,戲臺上下都狂躁起來。雖然有些人不情願,但還是跟著一起喊,眾人擁著葉佳桐往關帝廟走去。

我和小寶愣在原地,半晌無語,過了好一會才緩過神。小寶揉了揉胸口,自言自語道,“這木匣子比金冊厲害多了。”

葉佳桐在最初檢查我們行李的時候,就發現了木匣。主動跟我們套近乎,也是為了木匣。

侯老清在車上,應該也看到了木匣,才讓虎子去偷。

如果不是虎子偷了木匣,葉佳桐在車上殺光頭的時候,很可能順帶就把我殺了。

那個光頭土匪也有可能知道木匣的內幕。

最後,侯老清死在了回家的路上,他偷到的木匣,現在在葉佳桐手裡。

小寶竄上戲臺,拿著剛才盛鐵水的勺子,杵過來。“看勺子上的戳,他盯著咱可能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接過勺子一看,勺柄上刻著“合慶”兩個字。

爐房掌櫃被殺那天,爐房設備銀兩洗劫一空。

我倆還沒醒過悶兒來,一行人拿著武器,風風火火地從關帝廟出來,為首的是葉佳桐。

他先看到了站在臺子上的小寶,然後看到臺底下拿著勺子的我。先是一愣,繼而指著我們喊道,“這是土匪的探子,抓住他們。”

小寶跳下戲臺,我拽著他就往衚衕裡鑽,七拐八拐,跑到了侯大嫂家,情急之下,翻牆進了院子。

侯大嫂聽見院子裡有動靜,從屋裡出來,我趕忙示意侯大嫂別出聲。

追趕我們的人,在附近找了一會兒,沒找到,很快就回去集合了。

我聽見人群走遠,才鬆了口氣。沒等我跟侯大嫂解釋,有人敲院門。我和小寶趕快藏在東廂房那堆廢墟里。

侯大嫂看我們藏好了,就去開門。是小虎子,他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跟侯侯大嫂說,懷疑是葉佳桐害死的侯大哥。

處決土匪的時候,虎子也在臺下,他也看到了葉佳桐捧著木匣。

我見沒有別人,從廢墟里轉出來。虎子看見我們,先是驚訝,然後趕忙回身,關好了院門。

虎子提醒我們,外面現在都是葉佳桐的人,不過他們很快就要出城去打土匪了,避過這陣風頭就好。

我和小寶只得先在侯大嫂家歇腳,虎子幫忙出去打探消息。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跟侯大嫂說了。

候大嫂沉默半晌,又抹了幾把眼淚,說老侯就不該再攪和紅槍會的事兒。

“小葉在咱這紅槍會里,也算是個人物,他以前還跟著侯老清一起打過土匪,算是紅槍會的老人兒了。上次從京城回來,還挨家挨戶的給我們發散碎銀子,沒成想是搶來的,這跟土匪有啥區別。”

半夜,虎子才回來,他打探到消息,葉佳桐已經帶著大部分紅槍會的人,進山追剿土匪了。

虎子說,這是一幫譁變的兵匪,跟一列火車在一塊,毒氣就裝在車廂裡,葉佳桐他們沿著鐵軌去找了。

這趟車八成就是那趟消失的列車。車上的特殊物資,應該是氯氣。上個月報上就在說政府要往各地送氯氣滅蝗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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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清了紅槍會的去向,跟小寶一合計,得截住他們。

虎子帶我們出了城,他從城外的一間破草房裡,拉出一輛手搖車,這是他很久之前從青龍橋站順來的。

沿著鐵路找,興許還能趕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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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搖車。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我又囑咐了虎子幾句,讓他帶著城裡人趕緊往北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氯氣毒性大,千萬別不當回事兒。

我和小寶跳上手搖車,沿著鐵路走了。

山路有坡,畢竟這車是手動的,累得我和小寶上氣不接下氣,到最後,只能把手搖車丟在道邊。

小寶忽然趴地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了聽,說好像有車。

我倆趴在鐵軌邊上的草叢裡,好在天黑,給我們打掩護。

一輛列車從山裡轉出來,費力的爬著坡,前後各一個車頭,中間卻只有三節車廂,除了兩個客運車廂,還有一節鐵皮貨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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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車廂。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我跟小寶說,正常火車沒這麼拉的,很可能是土匪那輛氯氣車。

車速很慢,車廂裡也沒啥燈光。

等快到跟前,車裡傳來伴槍聲和淡淡的酸味,隱約看見有人從窗戶裡跳出來。

火車到了跟前,我跟小寶說,上去。小寶身子一竄,跳上車頭,伸手把我也拽上去。

我的帽子被風颳走,捲進了車輪底下。

我倆鑽進鍋爐房,見列車長和司爐死在地上,鍋爐全是彈孔,白色的蒸汽呲呲往外冒。

葉佳桐大概已經跟土匪幹上了。

我拉了制動閘,列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車尾的機車還有動力,依舊倔強的推動著整列火車。

我給小寶一塊溼透了的毛巾,讓他罩住口鼻。這是我從侯大嫂家拿的,以備不時之需。

我囑咐小寶,看住駕駛室,千萬別讓別人進來。

我丟掉外套,沿著連接處爬到車廂邊上,使出全身力氣,扒著車廂爬上了車頂,感覺腦門上筋都要爆出來。(金醉注:當時的火車,車廂之間是不直接連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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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連接處。

我趴在車頂上,往下探身子,透過車窗往車廂裡看。

他坐在座椅上,四周至少有三個氯氣罐,每個罐子都呲呲冒著黃綠色的氯氣。

車廂成了一個密閉的毒氣室,幾個土匪也躺著,試圖用槍打碎玻璃,子彈在玻璃上留下了細小的彈孔,黃綠色的氣體從彈孔飄散出去。

再往裡看,東倒西歪全是人,有紅槍會的,有土匪,大部分沒了動靜,還有點知覺的人,大口喘著氣,嘴裡吐出白色的泡沫。

不知道葉佳桐是怎麼把這些人都鎖緊這列車廂裡的,也許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就想到要同歸於盡了。

繼續往前爬,過了幾節車廂,到了車尾,跳進車尾的駕駛室,拉下剎車閘。

火車開始減速。

我坐在駕駛室裡喘氣,等車停下來,一陣陣頭暈。

小寶忽然跳了進來,說有車來了,咋辦。

我一愣,沒明白。他拽起我拉到車門,往後面指——遠處一輛車正開過來。

一聲刺耳的汽笛聲響徹山谷,那列車越來越近,可能發現了我們,也可能沒發現。

我腦子轟地一下,差點沒暈過去,這下要完。小寶說那趕緊跳吧,車廂那些人肯定沒救了。

我搖搖頭,跳下車,望著前面的鐵路,冷靜了一會兒。

前面是一個“人字形”的大岔道,岔開的那條,應該是一條保險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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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險岔道。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在對面車到之前,還有可能把這幾節車廂改到保險岔道上。

我重新跳上駕駛室,啟動火車,讓小寶往過鍋爐里加煤。

車一動,小寶說,你瘋了?

我拿起鐵鍬塞他手裡,說相信我,玩命加,越快越好——加完跳車。

說完,我跳下車,一個趔趄摔在路基上,腿被碎石子刮開一個大口子。

我爬起來,死命往扳道亭跑去,比正在加速的火車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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扳道亭。圖片來源:上海同生照相號1909年拍攝發行的《京張路工攝影》。

我大喊一聲,小寶,跳車!

也不知道小寶聽見沒。氯氣從車廂裡縫隙飄出,我頓時頭暈目眩。

對面火車在減速,但依然猛烈地前衝,車頭已經看得清清楚楚,是輛客車。

我暈頭漲腦地跑到扳道亭,本該值班的扳道工已經不知去向。我猛地一扳道岔,一屁股坐在地上。

氯氣車這時速度已經提上來,拐進了保險岔道。等幾節車廂完全進入岔道,那輛客車已經來到跟前。

我渾身顫抖,爬起來抱住扳手,又把道岔扳了回去。客車轟然駛過,徐行了上百米才緩緩停下。

我就覺得腦子缺氧,眼前一片模糊。我看到保險岔道上的幾節車廂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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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扳道岔示意圖,小寶在氯氣車上加速,金木扳道岔,讓車進入保險道,然後再扳回去,讓客車通過。掘墳仔手繪。

後來的事是小寶在病床上講給我的。

土匪劫了氯氣車和我們去張家口那趟車的事情,北京方面根本不知道詳情。那輛衝來的火車是客車,根本不知道會在鐵軌上遇到這種事。

客車上的乘務員說,迎面開來火車,那可是報紙小說上才有的事兒。

小寶在車翻之前跳了車,但還是摔斷了胳膊。

客車的乘客被及時疏散,送到了附近的康莊車站。我和小寶被送到了張家口的醫院。

我吸入的氯氣不算多,但也需要一段時間休息。

小寶說,看見那岔道口才知道為啥讓他加煤,但當時很傷心。

我問為啥。他說,你就想著不撞車,就不怕我死了?

我說我不喊了讓你跳車嗎?

小寶罵了一句,舉起綁著繃帶的胳膊說,那時候能聽得見嗎?

我笑笑,說賭命的時候心裡就想著倆字:相信——我相信你肯定會加煤,也相信你肯定能逃命。


太爺爺筆記中說道,他和小寶出院後,還是去了雲泉寺。

小寶把金冊交給了雲泉寺裡的住持。住持見到金冊,說想必是陳掌櫃有喜事了。

小寶沒說什麼,告訴住持陳掌櫃一切都好,只是事務繁忙,所以代人來還願。

太爺爺問陳母之前許的什麼願。

住持說,無非是國泰民安,五穀豐登,自家興旺罷了。

小寶告訴太爺爺,陳掌櫃死之前,確實剛得一子。

看兩人“鐵道英雄”般的驚險故事,我還算平靜。畢竟金木英勇慣了。

我也不太擔心他會在故事裡死了——他死了肯定沒我嘛。

陳掌櫃母親許願,保佑國泰民安,五穀豐登,自家興旺,卻讓我心裡扎得慌。

這樸實的願望,太難實現。

不管是當兵的變土匪,土匪打農民,農民殺土匪,都是各自有理的事情。

他們本質都一樣,都是遊民。

所謂遊民,就是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卻再也難有安穩生存的人。中國社會自古到民國,都是個遊民社會。

這種狀況,最容易發生“全民對抗全民”的情況——人也成了蝗蟲。打來打去,都各自有苦,唯一的解脫方式就是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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