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级碾压下的小人物

等级碾压下的小人物

关于电影《芳华》,各种毁誉交加甚至奇谈怪论,实在够多的了,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但是,其中小人物的艰辛与痛彻,无法不让我耿耿于怀。

不管是刘峰、小萍,还是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16岁少年石林峰,都是那个时代下的小人物,无数小人物的青春芳华,构成了那个时代的芳华。作为小人物,当然无力对抗“天道”,只能任听命运发落。这“天道”,是不断变化和斗争的世界,是残酷的现实。这“天道”碾碎了他们苦心经营的小世界(即使再微小的人物,也有自己的一个世界)。本来,小人物的生或死,痛或怨,在时代变迁下,在大浪淘沙下,是很难着一点痕迹,发一丝声音的。但这一次,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活生生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影片使我们有机会了解那些平凡人们的各种苦难、抗争和悲欢离合的故事。透过刘峰小萍们这一代芳华的孤独、情爱和梦想,我们看到了最为朴素的对爱的向往和正义的实践。无论在别人看来多么微不足道,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改变自己的生存现状。要感谢严歌苓的创作与冯小刚的执导,使我们注意到曾经遗忘的那些生命的光彩。时代,其实是在小人物的生活百态中的,《芳华》对小人物生活的重现,为我们今天建设包容爱与正义的尊严社会,提供了深入探讨的视角。

等级碾压下的小人物

任何美好制度的建设,都必须认真对待生活在这个制度之下的每个小人物的幸福与哀愁。也许有人会说,成年人的生活没有“容易”二字,时代风云涤荡,小人物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生活就是这样。可是,在宏伟的国家工程与民生的凄凉困苦之间,我更倾向于后者。

中国当前出现了明显的经济和社会利益的分化,各社会阶层之间产生了严重的等级分化甚至紧张关系。现实生活中从教育、就业到升迁机会都存在很多不公正的现象,很多人被排除在资源分享的结构之外。为什么《芳华》男女主人公身不由己被播弄的沉浮命运,直戳人心柔弱处,让人洒一掬同情之泪?因为,银幕外的我们,也同是出身普通家庭的芸芸众生,在生活的泥沼中,面对日复一日的动荡,做出着自己的选择,却不知为选择之前我们就已经被选择,被过滤,被出局。在世界巨大的重压下,在最逼仄的生活里,我们每一个小人物,是如此卑微,我们努力,我们挣扎,只是为了不被生活碾压。影片让我们每个人以自己的人生感悟与故事主人公实现心灵上的互动,为什么我们具有那么强烈的代入感,影院的黑暗中四处响起唏嘘抽泣,因为小人物现实生存的焦虑与不安,麻木与抗争,哀乐与悲欢,我们完全感同身受。已经逝去、正在逝去、即将逝去的一代芳华中,面目全非的人们中就有我们。

等级碾压下的小人物

《芳华》中,何小萍打六岁起,父亲被抓走劳改,何小萍随母亲改嫁姓了后爹的姓,不遭后爹亲娘待见不说,还受尽了弟妹与同学的欺负。她以出众的舞蹈技巧被特招入伍,原以为当上兵、进了军营就不会再受欺负了,没想到,才进宿舍就挨了“杀威棒”。当萧穗穗把她介绍给室友时,没有见过世面的她敬了个不成样的军礼。此时,文工团报幕员,宿舍长、某军区首长的千金郝淑文就给她来个下马威,咄咄逼人教训道:没参军装不能敬礼!懂吗?干嘛呢?你这是耍猴啊?接着就是其他几位室友的哄堂大笑。——这种被社会等级高的人嘲笑鄙视的经历,我们很多人都曾经体验过。鄙视像条食物链,是个绕不开的怪圈。在这个怪圈中,总有人被置于链条的最末端。因为,我们都被卷进了现代化进程中国家和市场所构筑的一个等级结构之中。一级一级的,被这个等级结构所淘汰、所抛弃的,就成为了“人口废品”。社会变迁的机制,残酷得让人意识不到是否能适应——因为必须适应。

东亚的等级制度历史太悠久、太森严了,于是在各种禁忌和反禁忌的斗争间,酝酿了无数对立矛盾。最后,各类标示等级的符号化的东西,不可胜数。如此者层层叠叠,规矩愈多,附加的东西也就越多。在中国,等级的符号化无所不在,连吃一顿正式一点的饭,从宴会的排位,宴会上指定用酒,从餐桌的布置到盘中食物的选择,都在无声地显示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划分。何小萍来到文工团的第一天,就是因为汗味大了一点、不太懂规矩、没见过什么世面,就从此被牢牢地置于舍友们鄙视链的最末端,在“借用”军装东窗事发,她遭受几位室友兼战友一番羞辱,接踵而至的是“丰胸衬衫”冤案。后为何小萍因为“不听话”,被直接下放到前线的野战医院,她浴血奋战抢救了许多战友的生命。战争结束了,一向被人蔑视的何小萍却在成了万人景仰的英模后住进了精神病科,在文工团最后的一场演出中,她再次成为那些“干部子弟”争相瞧热闹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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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和分析何小萍的人生,或者可以让我们关注一个民族的品格缺陷。从有文字记载以来,中国便是一个等级国家,只是等级划分的方式在不断变异而已。以等级划分为基础的国家治理,便是少数人群与大部人群之间的紧张关系。大部人群在生存与发展得到满足之时,便可安然无事,但是每当大部人群利益受到严重侵犯之时,便发难起义。每至王朝末年,便是统治精英大肆侵夺民间利益的时间。宋末是民不聊生么?清末是民不聊生么?都不是,而是等级制度中的中下层已经无从防止上层精英对其利益与生存的剥夺的时候。当然这是极端的失序社会形态,在等级社会还能稳定运行之时,因为官本位和等级制度,让所有人产生向上爬的动力,而每一个爬上去的人,几乎都会回头来俯视过去的同类或同一族群。因为俯视的心态,所以不会产生怜悯,甚至还会在比自己更弱的小人物伤口上撒盐,以别人的痛苦满足自己自我膨胀的甚至扭曲的心理。身处这样的结构之中,大部分人的立身处事,一定是对上点头哈腰,对下颐指气使,人人被包裹在科层里,被科层的规矩打压。科层就是这样一种层层消耗的结构,每个下级都要比上级笨一点,这样才能更好地生存。而上级能够在人群中杀出,绝对是有那么两把刷子的,只是在稳坐了高位之后,在一层又一层的下级包围下,他们仿佛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根本不可能感受到底座的温度,漠不关情。这就是所谓的“天聋地哑”。

等级碾压下的小人物

就中国近四十年而言,计划经济时代的等级社会,人与人之间差距更大,文化大革命中,“阶级成分”一度成了不因生产关系改变而改变、不因经济地位的变迁而变迁,不但决定本人命运,还可传之子孙的某种世袭身份,直到演变为“红五类”、“黑五类”那样赤裸裸的现代种姓制与贱民制!市场经济的崛起缩小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但又转化为一切社会关系皆商品化、逐利逻辑无孔不入。当今社会,社会的等级结构被巧妙地内在化和个体化,在阶层固化中,代际传承的不仅仅是经济资本和社会关系资本,而且还有更为隐蔽的文化资本,因为文化资本的再生产,主要通过早期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来实现,不同出身背景的人从最初就产生了文化资本占有上的不平等,这就是所谓的“输在起跑线”。向上流动的途径堵塞,致使弱者非经奋力拼搏,连生存都成为难事。另外,中国缺乏宗教等固有文化基因上的缺陷,形成一种超级世俗化的社会,一切以权力和金钱为中心,一个小人物非经奋力拼搏难以获得尊严和体面,也很难退居心灵的内在城堡不受外界干扰。

在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中,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民族人文品质塑造过程。今天,我们不以一个人的出身能力财富,去将人划分等级,并以此衡量人的价值,进而努力在群体生活中实践平等尊严的政治,难道不应该成为我们的追求吗?我们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要过,都渴望过得好。就此而言,我们的生命,有同样的重要性。推己及人,我们既看到人的差异,也看到人作为人共享的可贵人性。不同个体组成社会,难道不能够以更平等更公正的方式活在一起吗?能不能在民族灵魂深处注入平等博爱的精神因子,这是一个道德话题,未必不是一个政治命题。

在期待的改变尚未到来之时,起码不要再让数千年来遗传在我们身上的等级奴性,去强化处处可以遇到的官僚作风(哪怕是些许的权力都可以滥用),为中国的权力文化、等级文化加码。或者,如果根本不想在这个科层体系内拼杀,放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的时候,没有追求也是一种追求——这何尝不是一种忠于自我的、更有价值的生活?又或者,学会对某些不平等淡然处之,使之不干扰自己的生活,成为使我们呼吸困难的心理雾霾,这也是小人物生存必备的心理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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