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平原縣老幹部回憶錄(十八)

不忘初心:平原縣老幹部回憶錄(十八)

我第一次上河工

牛俊嶺

1968年初冬,天氣微寒。在我的記憶當中,那是一段不可磨滅,值得紀念的日子——那年,我第一次上河工,幹了一個半月。那是我一生中勞動強度最大、生活最苦最累、記憶最深刻的日子。可以說那一個半月的勞動量,等於我以後的一年、甚至更長的勞動量。那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場磨鍊,距今快五十年了,但在現在的睡夢裡,還經常有它的蹤影。現在的年輕人,根本想不到,也沒有見過那時的情景。

對這段日子,1992年版《平原縣誌》也有記載:“1968年冬,(平原縣)出民工1.2萬人赴陵縣開挖德惠新河鄭寨段。”

村裡讓我帶工

1968年7月,我於平原一中高中畢業,回鄉務農,時年19歲。雖說是高中畢業,實際上僅唸完了高二。因為趕上“文化大革命”,1967年當上了“紅衛兵”,忙於搞串聯,破四舊,立四新。當年秋天,我還與平原一中20多名男女同學,步行7天半到北京,接受了毛主席、周總理的檢閱。回校之後,趕上“復課鬧革命”,“文革”遺風未止,也沒學到什麼,就在1968年7月,與高三的學哥、學姐們一起高中畢業了。

回村之後,我聽說三唐公社有幾個村,青年民兵活動組織得很好。還是大集體時代,當時我帶著一股子學生氣,年輕人的熱情和積極性,與本村的荊春毫、荊田義、荊田海、荊延海、荊春選等人商議,組織全村40多名男女青年,利用晚上時間學歌曲、演節目、學文化、學科技、踩高蹺、扭秧歌,搞得有聲有色,全村立即活躍起來。這個做法,得到了來我村駐村的公社武裝部長朱文治(他住在我家)的讚賞。他讓我在全社民兵幹部大會上作了典型發言。後來,村民兵連長荊春良被選為革委會主任,民兵連長缺職,朱部長讓我擔任民兵連長,荊春毫任副連長,荊春選任宣傳幹事。

初冬時節,三唐公社根據毛主席“農業學大寨”、“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偉大號召,組織民工赴五六十里外的陵縣鹼場店公社開挖德惠新河。公社讓我和荊春毫帶全村民工上河工。當時民工按半軍事化管理,縣裡稱團部,公社稱營部,各工作片(一般十幾個村一個片)稱連部。沒有機械化,全憑民工用小車推土,用抬筐(用柳條或紅荊條編織而成)抬土。民兵上河,一是出於義務,縣裡規定民工的年齡是十八至四十五週歲;二是至少能吃頓飽飯,而且在改善生活時,還能吃上白麵饅頭。那時,是大集體時代。人們靠掙工分吃飯,一個整勞力一天掙七分。婦女(為生產隊飼養牲畜)砍一筐草,僅能掙五分錢。隊裡畝產小麥二百斤、畝產玉米三百斤就是高產了,人們還吃“購糧證”,由公社糧所按人供應,80%是地瓜幹,10%是玉米,10%是小麥,根本吃不飽。而當河工,吃糧全由國家供應,平時吃玉米麵窩頭,一星期左右還能吃上一頓雪白的白麵饅頭。當時我家兄弟三人,我是老大,正是吃飯的年齡。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當河工,至少能為家裡省點糧食。我雖是學生出身,沒幹過重活累活,可父母看到家裡吃喝不上的情景,也是含淚答應了。

聽說出河工,沒上過河的民工,竟然十分興奮。有兩個民工拍手稱快,說道:“去吃白麵饅頭嘞!”已經上過河的民工,擠出一絲苦笑:“那可是累活呀。”

河工開拔出發那天,村黨支部書記荊開鬥、村委會主任荊春良,帶倉庫保管員荊開俊,打開隊裡倉庫,搬出一摞摞木板(稱導板)、滑車杆、滑車繩(鋼絲繩、用柴油泡過)、偏筐(用紅荊條編織而成)、泡子煤油燈、幾大包麥秸。民工自由組班,自帶膠輪小推車、鐵鍁和被子。荊開鬥看到又黑又瘦、沒上過河工的我,特意囑咐:“到那裡幹活悠著點,多戴副手套和膠鞋,那裡用得著。”事後我才瞭解他的含意。

俗話說:“出工磨洋工,收工一陣風。”一行四十多人出發了。大家懶洋洋,邊說邊走。五六十里的路程,竟走了整整一天。到達鹼場店村,已是晚上掌燈時分。找好住處,認準房東,鋪上麥秸,鑽入被窩,一覺睡到天亮。

上河活兒真累

第二天,公社召開了誓師大會。工地上彩旗招展,人山人海。各村民工,以連為單位,坐在工地上。由營長王德榮(公社水利助理)、教導員常丙全(公社民政助理)作了動員。有幾個村作了表態發言。

我把四十名民工分成二十組,每組兩人,兩輛小推車,自由結合。

開挖德惠新河的戰鬥開始了。由於是新開挖河,河道較寬,足有五六十米。工地上,車挨車,人靠人。我村四十人,僅分不到20米,開始幾天,進度還挺快。幾天之後,進入河道中部,就必須安滑車了。

所謂安滑車,即在河堤邊埋一根木杆,拴上滑輪,串上經柴油浸泡過的滑車繩。滑車繩兩端各拴一鐵鉤,鉤過手推車。上坡時,一人手推裝滿偏筐土的膠輪車,穩步前行。另一人,頭朝下,猛拉空車——這是一個很費力氣的活兒。一拉一推,工地上到處是滑車輪“吱吱”作響。一天下來,大家累得腰痠腿疼手麻。一躺下去,一覺睡到天亮。天剛微明,連部催上工的哨子響了。人們從地鋪上懶洋洋地起身,揉著朦朧睡眼,打著連連哈欠,不情願地推起小車,又走向了工地。

這樣的重活,我幹了兩天,手上已磨起了小棗似的血泡,攥起車把,滿是鮮血,不得不戴起了手套。再看我們村,手上磨血泡、走路一瘸一拐的還有好幾個人。

工程進展到河底,河底滲出了水。不得不鋪上木板。小推車在木板上,死沉死沉。為了避免跑空車、小車,人們把偏筐的泥土堆得更大、更高。一不小心,推車就滑下木板,翻在河裡,還得重裝。膠鞋踩在泥漿裡,“噗哧噗哧”作響,又涼又滑。就必須脫下膠鞋,晾在河坡上,再換上另一雙膠鞋。

至此,我才明白,老支書叫我多戴手套和膠鞋的含意。

與我同一個滑車的是荊春選。他身體瘦弱,又好溜尖打滑。民工都不願和他打夥,我不得已和他同組。他出河工的目的,用他的話說,是為了一星期左右才有的“白麵大卷子”。幹了一會兒,他要求去屙屎。沒過半小時,又要求去尿尿。如此一天中,他要去十來回。民工們笑他“人不大,屎尿不少。”有一回,他出去半小時沒回來,我去找他,只見他蹲在地上,一邊唱著小調,一邊畫著圓圈,並不見屎跡尿窩,令人哭笑不得。

民工苦中求樂

民工吃得多。由於勞動強度大,消耗體力多,所以民工吃得很多。令我吃驚的是,民工都有那麼大的飯量。早晨出工回來,連部給四個玉米麵窩頭(據說是1斤玉米麵),加一點鹹菜和稀粥。中午是六個玉米麵窩頭,加一碗白菜(或茄子),喝一碗餾鍋水。下午,在工地上,民工們渴得不行,沒有開水,就在河道里捧幾把涼水,涼水渾得成了泥湯,甚至夾雜了一些尿液。當地有句俗話:“鹼場店,鹼場店,水坑鹽鹼有一半。”涼水裡,像撒了鹽鹼,喝下去又苦、又澀、又酸、又鹹。但為了解渴,人們不得不艱難下嚥。晚上仍是六個玉米麵窩頭,加一點鹹菜和餾鍋水。各村民工,帶兩隻鐵皮水桶,按人頭髮放。那時,最吃香、最令人羨慕的是連部炊事班,因為他們不幹重活,又可以吃得好,還有白開水喝。民工們把能上炊事班作為了終極目標。每星期,民工們改善一次,這也是大家期盼了幾天的好日子。中午,每人一斤半面粉。連部為了省事,把一斤半面做成一個小枕頭似的大卷子,加一碗漂著幾塊豬肉的白菜。民工們每人捧一個“枕頭”,就著白菜湯,吃得津津有味,一乾二淨。

民工好打賭。當時,缺乏必要的紀律約束,民工中有時會打架、鬥毆。為閒話吵嘴拌舌的事,常有發生。平時,為了屁大一件小事,大家都是“犟眼子”抬槓眼,砸屁殼,鑿死卯,崩冇根,爭輸贏,說大話,吹牛皮,你來我往,面紅耳赤,犟死人不怕事大。最後哈哈一笑,故事結局。有一次改善時,荊春毫與荊春臣打起了賭,說他能吃兩個卷子。兩個卷子,論乾麵有三斤!荊春臣說:“你能吃兩個,我那一個給你吃,我寧願吃窩窩頭。”大家一起鬨,二人擺擂臺。荊春毫果然吃了兩個!但最後一半,他臉色發白,呼吸急促。他沒躺下休息,推了小推車,上了工地。我跟了上去,見他欲吐,就遞給他一條手絹,他一把奪過,咬在嘴裡,發大車,推大車,幹了一下午,沒有吃晚飯。而荊春臣,只好在連部伙房裡打了六個窩窩頭吃。

民工好起鬨。幾公里的河段上,人流密集。只要工地上有件不起眼的小事,也會惹得民工猛然起鬨,“嗷嗷”的聲浪,如雷般炸響,聲震數里。有一天,工地上竄起一隻野兔。幾千人的民工隊伍,“嗷嗷”聲起,排山倒海,倒把那隻野兔嚇傻了,分不清東西南北,竟直衝人群而來。幾百人,你追我趕,你搶我奪,霎時大亂。有兩個民工,搶起鐵鍁,“啪啪”幾下,將野兔打死,拿回去,交給房東,美美地吃了一頓。生活困苦的年代,能吃上兔肉,簡直如“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幸福無比。還有一天,一對男女青年大婚,送親的隊伍從工地邊路過。嗩吶“吱吱”一響,引得民工“嗷嗷”聲浪大起,把馱新娘的棗紅馬驚得兩隻前腿高高豎起,“咴咴”大叫,竟把新娘從馬上摔了下來,倒地不起,原來是把胯子摔成骨折。新郎大怒,告到治河團部。後來聽說團部賠償了幾千元,新娘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

民工好娛樂。當時還沒有電視,民工也不能帶收音機,晚上收工回村,吃罷晚飯,就由幾個人講幾個“葷呱”,大家哈哈一笑,進入夢中。精神生活,實在少得可憐。為了增加民工的娛樂和精神生活,團部安排了電影,到各村依次放映。這也是民工們唯一的集體娛樂,罕見的精神生活。到傍晚,電影隊的大喇叭一響,民工就提前收工,草草吃上幾口,就搶著來到放映場地,席地而坐,或是爬到屋頂上、牆頭上、樹杈上,搶佔“制高點”。大家忘記了疲勞,忘記了一切,沉浸在電影當中。放映場上,爆發出“哈哈”大笑。當時放映的是《白毛女》、《天仙配》、《南征北戰》,都是黑白膠捲。不管放映什麼片,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一隊的荊田海,每天追著電影隊,天天看同一部電影,場場不落。一部《天仙配》,在三唐公社工段放了八遍,他看了八遍。電影中的臺詞,他背得滾瓜爛熟。

民工也有愛情。民工都是青壯年,多數人已有妻子、兒女。每次出河工,總有些柔情蜜意。特別是到外縣,路途較遠,有些生死離別的味道,往往全家相送,久久叮嚀,難捨難離。在治河施工期間,有幾個民工,故意把“吃剩”的窩頭,甚至省下的白麵卷子,爭著送給房東——實際上是有所圖的。鄰村一個民工,晚上偷偷地與房東的女兒談情說愛,說著悄悄話。有幾個膽大、好奇心重的民工,擠在窗外,悄悄偷聽。有幾個村的民工,如此這般成就了幾段好姻緣。其中,大王莊一個民工因為長相好,人勤快,收工回到本村,他也帶回了一個私奔的房東的女兒,在公社一時傳為佳話。後來,我見過他們,他們生活得也很幸福。

也有的民工,經受不了河工的苦,偷跑回家。有一天,工地上“嗷嗷”聲四起——一個民工,戴著紙糊的高帽在遊河。他胸前還掛著紙牌子,寫著“XX村XX”。我認識他,他的父親是地主。“地主崽子”加逃跑回村,這就是他的罪狀。遊河結束,他仍然在工地上“改造”,推大車,運泥土。

營部驗收合格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個半月過去了。由於我村民工幹活實在,速度快,質量好,很快就挖到了河底,淤水達到了半米。營部在我村開了現場會,營長、教導員進行了表揚。我也在大會上作了發言。

只等營部施工員驗收了。那是時間最短、卻又忐忑不安的時刻。營長、教導員、施工員來了。他們到處指指點點。一個說這裡凸,我們趕緊鏟上幾鍁;一個說那裡凹了,我們趕緊墊上幾鍁。最後,施工員說“行了”,營部證明“合格”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嗷嗷”地歡呼起來。

時間已到傍晚,連部已經開飯。我們興奮得三下五除二,一口氣吃完。我徵求大家意見:“是現在走,還是明天走”,人們不約而同地高呼“現在走”。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推車,裝上導板、滑車繩等工具和被子,推車回家。一溜煙小跑,恰如“一陣風”。五六十里,用了不到兩小時,回到村裡,已是掌燈時分。父母看我回來,高興萬分,母親特意為我煮了一碗雞蛋湯,我一口氣喝完——那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美食呀!

也正是這次出河工,讓公社領導看中了我的特長和能力。在下一次出河工時,我先是被調到營部,擔任政工員。又調到公社,擔任通訊報道員。以後,我又參加了在王鳳樓公社店後李村開挖洪溝河、王村店公社(當時屬平原縣)沙楊村開挖沙楊河、坊子公社前亭子村修整篤馬河的工程。擔任政工員,任務是背一個木杆子,帶一個收錄機,在工地上一按,立時開播。或放段音樂,或播幾段採訪來的好人好事。這對我的文學特長,也是一個鍛鍊,為此後的1977年恢復高考後,我考入大學,奠定了一個好的基礎。

1990年,我到蘇集鄉工作,第一次看到開挖溝渠,用上了挖掘機,但不是大兵團作戰。到了1995年,我到十里鋪鄉工作,在沉沙池工地上,第一次見到,使用泥漿泵,開挖河道,這是機械化施工的開始。從此,利用人工開挖河道的勞動,總算結束了。千萬人上陣,大兵團作戰、人推、人拉、人拽、人抬,繁重的體力勞動,成為了歷史。

而大集體時代使用過的滑車杆、滑車繩、鐵鉤子、大偏筐之類的挖河工具,也了無蹤跡。

(作者退休單位:平原縣政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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