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書專題︱范旭侖:錢鍾書讀《宋書》

《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商務印書館,2011年 8月)兩篇讀《宋書》的筆記,分別在第十六冊和第十七冊。

1974年初,錢鍾書先生大病一場。這年3月寫信給王岷源說:“一月杪,弟喘疾復發,幾至危殆,赴三院急救,輸氧四時許,得以昭蘇,殗殢床褥,迄今未起,且波及心臟,不能步武。”《王伯祥日記》1974年2月7日記道:“喬象鍾見過,談本所近況,並及默存移居師大後患病狀,至為系馳”;3月8日又記:“於維洛來訪,並言默存患喘甚重”。

病尚未愈,錢先生即把上海中華書局《四部備要》遮眼,握簡作札,聊以蕩意平心。初讀《柳河東集》,札錄兩葉;再讀據殿本排印的《宋書》,用藍油筆札錄二十六葉,稍後以紅油筆增訂——印本之色深者。錢先生沒有標誌版本,看《陶潛傳》識語“殿本傳末有萬承蒼按語”云云可知。這是收入《中文筆記》第十六冊的第一次讀《宋書》的筆記。

宋书专题︱范旭仑:钱锺书读《宋书》

1974年春錢先生病中讀上海中華書局本《宋書》筆記

一書到手,錢先生一壁瀏覽,一壁批識。畢,先將所批識的過錄到已刊行或已疏記的紙的空白處,再作日札(如《起居注》《湘日乘》《旅滇日記》《魚眼鼠須錄》《且住樓日乘》《偏遠廬日乘》《燕巢日記》《穢乘》等),後作摘記。亦有摘錄較詳,在心血裡沉浸滋養,待記多見熟時作日札。同時所作的日札和摘記不重複。不是每書必作日札,不是每書必作摘記。泛覽多而摘記少,摘記多而日札少,日札多而《管錐編》少,《管錐編》多而《七綴集》少。日札也有隨手批識書上者。如《全金詩》,錢先生四十二歲曾手批一過,僅摘記三行於筆記本上;十年後重溫,札錄九葉,又據之作大篇日札。日札以毛筆書於佳箋,裝訂成冊,題以嘉名,銓以卷次。這裡當然是論個大概。錢先生的摘記和日札很多,譭棄的沒準兒比留存的還多。

錢先生大病未起即率爾操觚,故書不成字,不僅字跡歪歪扭扭,且誤筆甚多。

《后妃列傳》之“撫存悼亡”,錢先生始作“撫存撫存”,再作“撫存撫存悼亡”,復塗“撫存悼亡”作“悼亡”,末重書“亡”字。

《劉穆之傳》初作“不入不入當出”,改作“不出當入,不入當出”。《索虜列傳》“有神巫誡開當有暴禍”云云本已摘記,旋即又補錄於同處。

《明帝本紀》:“多忌諱,言語文書有‘禍’、‘敗’、‘兇’、‘喪’及疑似之言應迴避者,數百千品,有犯必加罪戮。改‘騧’為馬邊瓜,亦以‘騧’字似‘禍’字故也。”錢先生筆記於“戮”字後著省略號,數日後識以“《魏書·島夷劉裕傳》:改‘騧’為馬邊瓜,亦以‘騧’字似‘禍’字故也”,不識此正《宋書》原有而為刪略,固不煩假道於《魏書》也。《管錐編》第972頁沿之,並誤“千”為“十”。筆記初亦作“千”,不識何以臆改。錢先生心力劇減,致此憒憒,殊堪惋恨。八年後重札《宋書》,亦錄此節,字不訛,句不刪,而《管錐編》之誤如故。

那時錢先生正在撰寫《管錐編》,筆記摘抄的不少內容後來都可在《管錐編》中找到。如《管錐編》第125頁引《江湛傳》“可與飲”云云;第322頁引《前廢帝本紀》“那得生如此寧馨兒”;第375頁引《恩倖列傳》“紛惑床笫”;第784頁引《范曄傳》“無鬼論”云云;第823頁引《吳喜傳》“處遇料理”;第994頁引《王僧達傳》《顏竣傳》“主挾今情,臣追昔欵”云云;第1011頁引《隱逸列傳》“我醉欲眠卿可去”;第1278頁引《范曄傳》“性精微有思致”;第1545頁引《宗室列傳》“寄奴於道憐”,筆記中都有摘抄。

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管錐編增訂》出版後,錢先生重閱正史,用的是北京中華書局排印本,筆記本題名“史碎”。此番所作《宋書》筆記,錢先生用了李建侯的“倒寫法”,最後讀的最先抄——始以《二兇列傳》,終於《武帝本紀上》。這是收入《中文筆記》第十七冊的第二次讀《宋書》的筆記,此次筆記和前一次筆記多有重複,如《武帝本紀》之“田舍公得此以為過矣”,這段又見札於《南史》筆記(當作於1978年),而且有不少已經寫入《管錐編》。如《王玄謨傳》之“寧作五年徒,不逢王玄謨,玄謨猶自可,宗越更殺我”已入《管錐編》第143頁;《管錐編》第271頁已錄《王鎮惡傳》之“棄船登岸,唯宜死戰”云云,今又詳摘細記。《后妃列傳》之“宋世諸主,莫不嚴妬,太宗每疾之,使近臣虞通之撰《妬婦記》”,已兩見《管錐編》第658、1324頁,而同見於兩次筆記。

宋书专题︱范旭仑:钱锺书读《宋书》

錢先生筆記冗復之病

重覽《宋書》,有可以補充《管錐編》的內容,錢先生先徑直錄於《管錐編》書眉,後成《管錐編增訂之二》,與《增訂之一》合成《管錐編》第五冊。《管錐編》第五冊中第137引《周朗傳》“上書”云云;第182頁引《五行志》“黃眚黃祥”;第184頁引《武帝本紀》“兵貴神速”云云;第202頁引《五行志》“野鳥入處,宮室將空”;第238頁引《王僧達傳》“有待難供”云云;第248頁引《孝武十四王列傳》悼殷淑儀賦,都是這次重讀的收穫。

早“弋獲”於前番筆記中,錢先生當時疏忽,後並忘忽,此類多有。如第152頁《索虜列傳》“誅清河、殺萬民”云云;第157頁《吳喜傳》“非忘其功,不得已耳”云云(末句宜作“勢不獲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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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春錢先生忙中讀北京中華書局本《宋書》筆記

錢先生1978年9月在意大利演講《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中國》時曾說:“最近出版的《二十四史》——其中至少有六七種可說是敘事文學的大經典——也是校勘學的巨大成就,從此我們的‘正史’有較可信賴的本子了。”前四史外,《宋書》《南齊書》《魏書》都是錢先生心中的“大經典”。

1974年10月北京中華書局出版《宋書》點校排印本,王仲犖校點。錢先生於《毛脩之傳》眉標舉張熷《讀史舉正》語,《王華傳》方括號節鈔“每,貪也”云云,即出自王仲犖校記(郝懿行《宋瑣語》已得其解,錢先生筆記早摘之)。《宗室列傳》“長沙景王道憐”補識“當作‘鄰’,顏氏《匡謬正俗》已言之”,亦取自校記。

錢先生在肯定“中華本新式標點、分節甚便”的同時,也指出整理本偶“於古書有格礙者”(《魏書》筆記眉識);在讀《宋書》筆記中,偶爾也順帶指出標點失誤。

《明帝本紀》:“每所造制,必為正御三十,副御、次副又各三十。”錢眉批:“中華本標點作:‘正御三十副,御次、副又各三十’,大誤。不知‘正御’‘副御’‘次副’三者各為一類。”另也有人作文舉正,這次中華書局新出點校修訂本已改正。

《鄭鮮之傳》:“劉毅甚不平,謂之曰:‘此鄭君何為者?無復甥舅之禮!’”錢眉批:“標點作:曰:‘此鄭君何為者!’無復甥舅之禮。按‘無復’云云亦劉毅語,當在引號內。”此處修訂本照舊,或許因未知錢先生的批改。

《顧覬之傳》原作:“民間與汝交關有幾許不盡,及我在郡,為汝督之。將來豈可得。”錢先生雲:“當作:民間與汝交關,有幾許不盡,及我在郡為汝督之,將來豈可得?(!)”此處新版也未改。

《宗越傳》:“越等武人粗強,識不及遠”。錢眉批:“標點誤作‘越等武人,粗強識不及遠’”。新版已改正。

《謝靈運傳》筆記:“會稽太守孟顗事佛精懇,而為靈運所輕,嘗謂顗曰:得道應須慧業,文[張照校語謂按《南史》作‘丈’,按文理亦應作‘丈’,且‘業’字斷句]人生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後。”《管錐編》第688頁從焉:“‘慧業文人生天’語即見《太平廣記》卷二四六《謝靈運》,蓋沿舊讀破句;《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張照校謂‘業’字絕句,‘文人’當作‘丈人’而屬下句,是也。”第1292頁亦用之。王仲犖亦知《南史》“丈人”云云“文義自較《宋書》為勝”,而徒以“慧業文人”相習成語,遂舍甜桃而覓醋李——“今因仍不改”。“張照校語”本《四部備要》本。

《管錐編》第1338頁提到王仲犖整理本《南齊書·王僧虔傳》的一處標點,中華新出修訂本《南齊書》已改正。

《宋書》筆記所札有互見於他處者,三番兩次不憚煩。錢先生自述“讀古書史,每好以novelistic point of view”,而“文學作品須求Re-readable”,耐讀,重新讀,所謂“不厭百回讀”——口沫自亦手胝。

《管錐編》第324頁之《王微傳》“文好古貴能連類可悲”云云,《全宋文》筆記早札之,三複於《敦煌變文集》冊末葉。《也是集》第10頁亦論之。

《王玄謨傳》“夫挑妾者愛其易,求妻則敬其難,若承命如響,將焉用之”,《全宋文》筆記早札之,《戰國策》筆記眉引之,寫定於《管錐編》第341頁。《圍城》第六章“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偷用此典。

第499頁之“《袁粲傳》記粲謂周旋人曰:昔有一國,國中一水號曰狂泉”云云,先札於《太平御覽》筆記:“袁愍孫著《妙德先生傳》曰:昔有一國”云云。寓言譬喻,“周旋人”為《妙德先生傳》虛構角色;“記粲謂周旋人曰”突兀不倫。筆記既過於簡略(“《袁粲》嘗謂周旋人曰”),定稿又失於覆檢。

第1548頁之《劉德願傳》“卿那得此副急淚?爾時我自哭亡妾耳!”云云,又見第五冊第219頁。《通俗編》“急淚”條得自《通鑑》,錢先生先已札之,後補正“出《宋書·劉德願傳》”。又於《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一回“不指了哭先生還待那裡哭去”云云,筆記補識謂“隱用《宋書·劉懷慎傳》”,後來改變主意,未用《醒世姻緣傳》補論“各人哭各人心事”。

《武帝本紀》之“不能遠竄於草間求活也”,已見《南史·梁本紀》“不復能草間求活”(錢先生夾註“《宋書》作”云云),《南史》筆記又摘《袁覬傳》“草間求活”、《王偉傳》之“求活草間”(眉識“宋本紀上、袁覬傳”),都加圈點來表示欣賞和領會。

《劉敬宣傳》:“劉毅性外寬而內忌,自伐而尚人”,錢先生識“尚”謂“即‘上’字”。《宋瑣語》筆記錄《王華傳》:“華性尚物,不欲人在己前”,識亦謂“‘尚’即‘上人’之‘上’”。前番筆記札《劉穆之傳》:“劉瑀使氣尚人,朝士莫不畏其筆端。”《管錐編》第1515頁謂基督教會三戒,其二曰“巽、不上人也”。

王微《報何偃書》:“至二十左右,方復就觀小說。往來者見床頭有數帙書,便言學問;試就檢,當何有哉!”早見於《全宋文》筆記,日札第四百二十五則謂吾國著述中言閱小說者始此人。錢先生致許景淵簡:“此如見人家稍有像樣傢俱陳設,即劃屬‘資產階級’,或架上有幾本線裝書及原版洋書,即斷定主人‘學貫中西’也。”隱使王微事。

《顏延之傳》之“俗惡俊異,世疵文雅”,《南史》筆記亦載之,鹹加密圈,紙上如聞錢先生太息:“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管錐編》論李康《運命論》發其端而未竟厥緒)錢先生譯海涅(H. Heine)《精印本堂吉訶德引言》雲:“沒有人可以比旁人好,比旁人聰明。誰要憑他那百折不回的天才,高出於凡夫眾人之上,社會就排斥他,把他嘲笑糟蹋。不錯,社會有共和主義的本性。一切尊貴的東西,在精神方面也好,在物質方面也好,都惹得它深惡痛絕。”

《沈懷文傳》:“謝莊嘗誡懷文曰:‘卿每與人異,亦何可久?’懷文曰:‘吾少來如此,豈可一朝而變!非欲異物,性所得耳。’”不知錢先生何時挪1955年6月所作第四百七十七則日札為眉批:“《後山詩注》卷十《早春》:老懷吾自異,不是故違人”云云,並注末句《南史》作“性之所不能耳”。《槐聚詩存》中《榆生寄示端午漫成絕句即追和其去年秋》句“敢違流俗別蹊行”即此“違”字——“敢”者,“不敢”也。

《南史·謝莊傳》:“廢帝將誅之,孫奉伯說帝曰:‘死是人之所同,政復一往之苦,不足為困。莊少長富貴,且系之尚方,使知天下苦劇,然後殺之未晚。’帝曰:‘卿言有理。’”錢先生識:“按江青緩死刑一年同此。”《宋書》筆記重鈔,不復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字。“一年”是“兩年”之誤。要是錢先生父親錢子泉知道了,必“詆痴兒不解事”(《復堂師友手札菁華·弁言》),亦可為錢先生上司徐永煐所謂“錢鍾書政治覺悟差一些”別作一解。

1943年,錢先生一口氣札刺了《魏書》《南齊書》《陳書》《周書》《北齊書》《梁書》,偏偏落了《宋書》。錢先生少年“應該(ought)”看過《宋書》,少說也熟悉《全宋文》之類取材於《宋書》的文獻。

二十出頭,中書君接到“家大人”的訓飭:“《三國志》《南北史》《五代史》,暇可常讀,即知古來才人傑士亂世如何處法。”(錢子泉《諭兒鍾書帖》)《南史》於《宋書》多所刪削補益。中書君只喜愛漁獵《南北史》裡的沒正經、無關係之閒事瑣語——“最有趣味的藝術品(ein hochst interessantes Kunstwerk)”,資其操觚自運之助;立身行己,匪所思存。不識被毀的錢先生早年幾十冊《起居注》裡,有沒有閱《宋書》的載紀或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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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偶札援據《宋書》者

沒有物證實據顯示錢先生早歲正經讀過《宋書》。大學畢業前的《上家大人論駢體流變書》稱引《宋書謝靈運傳論》中的名言“暗與理合,非由思至”,不能算數的。沈論是收入舊日選本里給學童讀熟讀爛的文章,錢子泉編《初中中國文學讀本》就採用《昭明文選》裡的《沈休文宋書謝靈運傳論》——《管錐編》第1151頁有“《文選》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云云(早期《全晉文》筆記於王脩《賢人論》“苟未能暗與理會,何得不求通”識:“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皆闇與理合,匪由思至’,李善無注”)。錢先生的其他著作,亦援據沈文。如《談藝錄》開明書店本第106、236頁。《宋詩選注·楊萬里》篇“沈約《宋書》卷六十七說”云云,藍本見於《詩式》筆記識:“沈約《宋書》卷六十七《謝靈運傳論》”云云。日札第四百二十五則與《管錐編》第310、1120、1277、1278、1290、1398、1448頁,第五冊第113頁,也都驅使沈論。

錢先生少作用過不少《宋書》裡的名章迥句。

《中書君詩初刊·跋》:“譬之生天先者成佛反後耳”,用前引謝靈運語。

《飽蠹樓讀書記》第二冊封題“心同椰子納群書,金匱青箱總不如”,“青箱”用王彪之事,《王淮之傳》筆記:“彪之博聞多識,練悉朝儀,自是家世相傳,並諳江左舊事,緘之青箱,世人謂之王氏青箱學。”

《餘蓄須而若渠書來雲剃髮作僧相戲作寄之》(刊於《國師季刊》第六期,定稿存於《湘日乘》)之“青青堪媚陸展室”,用何長瑜《嘲府僚詩》:“陸展染鬢髮,欲以媚側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復出。”《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全宋文》、《宋書》三種筆記皆摘之,但也都見諸《南史》等墳籍,錢先生化用此詩,未必讀過《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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