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关,敌楼,遇见一个胡人

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庾信《哀江南赋》

人说孟姜女哭倒长城,真是无稽之谈。长城是自己哭倒的。我沿着枯黄的山径往上爬,长城抓牢山脊,一顿一挫地前行。忽高忽低的残墙,仿佛是一阕楚歌,一首哽咽的埙曲。每当悲从心生,那墙便晃一晃,哗啦塌下一截。有时候,它低调得几乎沉入土中;有时候,又仿佛攒够了力量,抖一抖精神,腾身跃上陡峭的崖壁;每当它必须改变方向的时候,便耸起一座烽火台,如笔锋转折处凸起的棱角……

我起初摸着城墙根前行,接着爬上了它的脊背,随着它游向悬岩之巅。眼看岩石越来越险峻,道路越来越曲折狭窄,它不断变换方向,转身却渐趋艰难,它将何去何从?

残关,敌楼,遇见一个胡人

它停下了。

我站在城墙的尽头,前方山势骤降,已是无路可行。约莫三百米开外的一个小山头上,从枯枝顶上露出一座孤立的烽火台。长城到那里便止步了罢?小山头下是深谷,深谷的对面,横亘着一排拔地冲天的山岭,像一道巨大的屏风挡住了我的视线。西倾的日光像一个大画师,斜睨着眼,寥寥数笔,在上面刷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画面。

可是,其中一条陡峭的山脊骨上,只见两条平行的细线向更高处延伸。那是什么?就是它!在巨大的山体上,长城显得如此瘦弱,犹如一缕早春的藤蔓。然而它坚定地攀援而上,它仍然要翻越这道屏障。

我的脚步既已知难而止,我的目光也终于望尘莫及。

归途中,我恍惚间走迷了路。城墙根下的小径已到尽头,一座庞大的敌楼拦在面前。我想绕过它,然而四围是丛生的荆棘……对了,我本该从城墙顶上走,才能从敌楼的门洞穿过。幸亏门洞不高,城墙又倒了半截,只要踩着残垣,手脚并用……毛糙的城砖擦着我的手掌,仿佛我有意亲手拨弄琴弦……不,它们纹丝不动,也没有什么声响。然而正当我喘着气,攀着墙头,将脑袋探进幽黑的门洞时,却吃了一惊——

一个金发洋女,手捧一本导游书,正缓缓步出洞口。

我想起司马台的敌楼里裹着棉被缩成一团的士兵,他虽名为值勤,却一定知道不会再有胡人进犯。而今我登上这卧虎山长城,犹如从高阁中翻出一部尘封已久的古书……一团寂静,这早已是中国的腹地。可是——一个胡人!

她呢,一脸白日见鬼的惶恐。

我们擦肩而过,各自延续自己的旅途。走了几步,我转身看一看她,适逢她也从门洞外疑惧地回头瞟了一眼——我在黑暗中,她一定瞧不见我。

穿过敌楼,重又光明一片。城墙一浪一浪向山脚倾泻而下。湛蓝的天,灰蒙蒙的枯枝,灰黄的泥土,灰黄的城砖。我时而想,那个胡人,不知是会沉入这曲悲歌,还是会赶在日暮途远之前,回头是岸……又时而想,绵亘无际的长城,也不知将要经历怎样的崇山峻岭,抑或沃土平川……然而,这一切纷飞的杂念仿佛都被那座敌楼挡在身后,好似一群乌合之众,呼声愈来愈纷乱,微弱,终于涣散。我唯有沉浸在这冷酷而刺目的天光里,这严厉而惊心的残墙间,倾听这一曲静默却又尖厉的古调:且看这些残关,已经到处抛下石泪,这儿一堆,那儿一摊。(邵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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