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小霞

小霞是和我小時候在一個大院住過的發小。她的父母親是我們公社衛生院的大夫,因為夫妻搭配做著一手好的絕育手術而在那個大力提倡計劃生育的年代美名遠播。小霞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小兒麻痺患者,她三歲時從姥姥家的被褥垛上掉下來,跌壞了胯骨。父母親雖然上北京下天津地找了好多渠道治療,還是沒能治癒小霞的腿,小霞自那時起就成了瘸子。

說是發小其實不是很準確,因為小霞十一歲之前是住在百里之外的姥姥家的。可以說,她是她們家的編外成員。我從小就是村裡扶弱懲強、俠肝義膽的“江湖義士”,小霞溫婉甜美小女子模樣,這樣互補的性格讓我們倆人十分投緣。每年春節後姥姥都要帶她回來住幾天,僅有的幾天她都要找藉口和我一個被窩鑽一宿,這一宿,就夠我們倆彼此足足盼上長長的一年。

小霞十一歲那年秋天離開姥姥家,回到我們大院。她為了和我在一個班,和我一塊上下學,重複上了三年級。她說:和我一起走路,別的小孩不敢向她扔石頭,不敢叫她小柺子。是的,想起那些因為奚落小霞而在我的拳頭之下倉皇逃串的孩子們,我的心裡別提有多得意了。

小霞從貧寒的姥姥家回到相對盈實的媽媽家,再不用打豬草、拌羊料、挑苦菜了,這幸福對於她來說似乎有點不自在。她總是和我說:“我不能白吃他們家的飯,我得趕緊回去幹活去。”

“什麼叫白吃?還他——們家的飯?你不姓薛?!”我故意把‘他’拖得長長的說。

小霞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許久,她才爬到我耳朵根兒悄悄地說:“我的家在上禿亥村我姥姥那兒,我是來走親戚的。”小霞說完呵呵呵地笑了,可我的鼻子卻酸酸的,眼睛也辣辣的。

每天中午放學,小霞一進門就生火,水開了我就幫她把她母親早上做好的莜麵抬上鍋。她告訴我,莜麵蒸八分鐘,不粘手就熟了;晚上多數吃疙瘩湯或稀粥,她說:“姥姥說,熬稀粥一個人一把米,稠稀正好。”有一次做疙瘩湯水放多了,面連成了一塊,我說:乾脆和成面塊兒吃麵條算了。她說:“吃麵條這點面不夠,你看的,我給你變個戲法兒。”她又往盆裡放了幾把乾麵拌了一會兒,接著把稍硬了一點的面塊拿出來放在面板上,拿起菜刀當、當、當把面塊剁成了疙瘩……

那時小雪洗鍋時夠不著鍋臺的後半塊,她就站在小板凳上洗,每次洗完後,她就讓我幫她擰掉袖口蘸上的洗鍋水。禮拜天她拿著家裡人的髒衣服到河邊洗,她力氣小搓不動,我就幫她拿小擀麵杖捶,倆人合作都擰不動的衣服,就掛在樹枝上控了水、再晾乾。她經常手上帶著面痂或臉上糊著麵粉一顛一顛地來找我,我們便手拉手說說笑笑地上學去。村裡人說:“這倆孩子形影不離,好得要命。上輩子許是一個胎胞裡的倆朵花兒。”

小霞每天晚飯後來我家寫作業,她經常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把鞋脫掉,腳放在鞋上歇著。我怕她難為情假裝沒看見。可是,有時候寫完作業她的腳就伸不進鞋裡去了,一查看,她的腳腫的像一對兒麵包。我就一邊幫小霞穿鞋一邊叨叨叨的怪怨她的爸爸媽媽和姐姐弟弟,我覺得是他們欺負小霞,讓她乾的活兒太多、太累了腳才會腫。但小霞總是笑著說:“我爸媽回家很晚,我和姐姐弟弟們都餓著肚子,做點飯洗洗鍋不累。白麵飯比起姥姥家的玉米麵好做多了。我腳腫是我的身體全部都壓在左腳上壓的,不是累的。”她邊說邊挑起下巴笑著注視著我,那眼神裡的快樂和滿不在乎,讓我沒有勇氣也不忍心再攪擾她的心,只好探口氣作罷。

後來,小霞的奶奶從大城市的姑姑家來了。奶奶有病,很少下炕走動,時常得有人幫忙翻身,還要起小灶吃飯。這樣,小霞家裡的活兒就更多了。小霞的父母日夜戰鬥在計劃生育的手術檯前,沒辦法,只好把家務活兒給四個孩子分了工。那以後不久,小霞的書包裡就多了一個小布包,她總是往裡面塞零錢。我心裡想:“有個有錢的奶奶真好,常常給零花錢。”但有一次我發現小霞的姐姐有好幾個十元的大票子,我一下子就不高興了,心裡覺得小霞在家受了委屈:“為啥你姐都是大票子,你卻只有五分一毛的?你奶奶真偏心。”小霞趕緊又搖頭又擠眼示意我別再說了,然後她把我拉到門外悄悄說:“我姐的錢是我奶奶給的,我的錢是我掙得。”

“掙得?幹啥掙得?你奶奶是不是太偏心了?”

“爸爸媽媽規定我們四個人輪流洗碗,輪到他們他們都不願意洗,就給我五分錢僱我洗,你看,這些都是掙他們的。等到放假,就有好多錢給我姥姥了。”小霞漫不經心的動作告訴我她故意迴避了我的最後一個問題。她翹起了的嘴角和眯成了一條縫的眼睛裡有無法抑制的喜悅滿足和無奈,她那因為興奮和期待而顫抖的聲音將我嘴邊憤憤不平的話語慢慢地逼到了肚子裡,我怎麼還能忍心追問下去了呢?!

初中畢業後,我和小霞考了不同的高中,就很少見面了,但我們一直書信聯繫著。之後,小霞的父母親在鎮子裡開了自己的私人醫院,小霞在醫院裡負責B超工作。她有了工資後,經常給我買一些香水筆呀、帶鎖的日記本呀、印花帶香味兒的信紙呀這些‘奢侈’的學習用品寄到我們學校。這些東西曾經給我枯燥的學生生活增添了諸多驚喜,為此我一度感覺生活脫離了貧乏有了點小資的味道,同學們也倍兒羨慕我有一位這麼闊綽的好姐妹。

小霞到了適婚的年齡,父母親為了讓這位瘸女兒嫁個體面的女婿,向外面喊出了鉅額的陪嫁。消息一傳開,上門提親的媒人絡繹不絕,可整整三年沒有一個小夥子入了小霞的‘法眼’。為此,我曾寫信問過她。她回信說:“小時候你就凡事替我擋在前面,到如今還是不放心。現在我是大人了,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我心裡有數著呢!”。就在周圍人再沒有勇氣關心小霞還待嫁的時候,小霞宣佈她要結婚了,新郎是她職高時的同桌。小雪和我說:“她不嫌我的腿有毛病,不是衝著錢和我相處的。我們彼此很瞭解,相互欣賞愛慕著…..” 看完信, 我高興的一夜沒睡,無限欣慰地想象著小霞穿上婚紗的模樣,那種感覺和我自己遇上了一位心儀的男生一樣的激動……

小霞結婚時和公公婆婆裡外屋住著,是公公婆婆的祖屋。她從孃家只帶了一對兒毛毯和一對兒樟木箱子。她說:她和她愛人商量好了,自己的日子自己慢慢往好過,不靠老人。婚後,她仍舊朝九晚五地在醫院忙著,但她只拿工資,從不接受父母親的接濟。感覺得到,她的日子過得清貧充實而且快樂。

在小霞的兒子慶祝十二歲生日的時候,我應邀參加了生日宴會。當時,小霞已經是醫院的執行董事,管理著一百多位員工和十幾個科室的大小事務。我簡直無法相信溫婉甜慧的小霞竟然變得如此剛強幹練。她說:“我可能是奮鬥慣了、清貧的生活過慣了,我享不了福、閒不住,外人以為我香車豪宅過得多麼奢侈呢,其實我還是愛吃粗糧、愛騎自行車、愛躺硬板床……”

小霞還是原來生活中的小霞!

小霞已經成長為工作中能獨當一面的小霞!

七彩的燈光下,小霞被一左一右的丈夫和兒子簇擁著走上臺。她陷在倆個高個子男人中間,就像元寶中間的珠子,圓潤、飽滿、熠熠生輝。我看到了兒時的那種純淨、喜悅、滿足仍然掛在她的臉上,她微胖的身體散發出自信和淡泊的光。眼前深情關愛的一家三口讓我徹底舒展了集滿牽念和祝福的眉頭,之前對小霞的記掛和擔憂,從那一刻起便瀟灑地放飛了。

儀式完畢,小霞從臺上走下來,和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我低聲說:“祝你幸福!”,她也低聲說:“祝你幸福!”。

我和小霞激動的對望了片刻,會心的笑了。

突然,她抓起我的手轉身面向賓客、高舉過頭頂大聲呼喊:“友誼萬歲!”。“友誼萬歲!”、“萬歲!”、“萬歲!”……聲音此起彼伏在高空中久久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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