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留下了六首詩,但還是無冕之王

歡迎來到盛唐。

當我們遊覽的小舟,駛過之前窄窄的河道,你會發現水面忽然開闊起來,無數支流匯聚到一處,融成了一條浩蕩的大河。沿岸雄偉的山峰一座接一座,數不勝數,有的甚至聳入雲霄,那就是盛唐到了。

這大概是唐詩最好的時光,最美的季節。唐詩裡最牛的人、最牛的詩也出現在這個時候。

雖然很多人說,後面的中唐才是最好的,那個時代的作者更多、詩也更多,但我始終覺得,盛唐才最光芒四射、猛人輩出,最讓人熱血沸騰。

首先走到我們面前的,是一位來自山西的大高手,他的名字叫作王之渙。關於他的故事,我們先從一場著名的詩歌大賽說起。

話說在唐代,有一些地方,是詩人們比拼誰更牛的地方,就好像武林中的華山。

當時,在山西的蒲州有一座樓,叫作鸛雀樓,一共三層,對面是中條山,樓前橫著滾滾大河,蔚為壯觀。

沈括在《夢溪筆談》裡說,唐朝很多詩人都愛一窩蜂跑到鸛雀樓去寫詩,互相較勁,看到底誰最牛。

我只留下了六首詩,但還是無冕之王

要知道,唐代是什麼時代?是詩人一個比一個厲害的時代,沒有一點兒底氣是不敢亂寫的。估計後世宋江之流到了鸛雀樓,也不好意思把“敢笑黃巢不丈夫”之類的打油詩寫上牆去。不像現在,阿貓阿狗都敢留個“某某某到此一遊”。

這一年,鸛雀樓來了一個大詩人,名叫李益。沒聽說過不要緊,記住他是唐代詩壇的一個高手就行了。眺望著壯麗景色,李益很感慨,揮毫潑墨,寫下了八句詩:

鸛雀樓西百尺檣,汀洲雲樹共茫茫。

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

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

風煙並是思歸望,遠目非春亦自傷。

看著那揮灑淋漓的墨漬,李益嘴邊浮現了微笑。他知道,這首詩會流芳千古。

果然,這首詩被人們爭相傳誦:牛,真牛!一首詩寫出了寥廓江天,嘆盡了古今茫茫,真不愧是高手。

然而,它居然沒有成為鸛雀樓上最牛的詩,甚至連第二都排不上。這不怪李益,要怪只怪唐代的猛人實在太多了。

另一個猛人來到了鸛雀樓。他叫暢當。

讀了其他樓上詩人的作品後,暢當仰天長笑。看來這場比拼應該由我來結束了。他寫下了一首詩,只有四句:

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

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絕了。簡直絕了。

這首詩,不但被許多人認為壓過了李益那首,更是讓成百上千寫鸛雀樓的牛人們沒了脾氣。

可以想象暢當的心情:鸛雀樓的詩,我這一首已經寫絕了吧? 還能比這景色更壯闊嗎?還能比這心胸更宏大嗎?

能!這是唐代,沒有什麼不能發生。

這首詩仍然不是鸛雀樓上的第一名。有一個更猛的人飄然而來,登上這座樓。讓我們記住他的名字——王之渙。

我只留下了六首詩,但還是無冕之王

順便說一句,這個老兄在《全唐詩》裡只留下了六首詩,其他的都散佚了。關於他的資料很少很少。

王猛人上了鸛雀樓。自從當年北周時修建它開始,一百多年間, 已經來過很多詩人,在這裡留下了無數篇章。

他一首一首地讀著,發現這些詩歌之中許多都才華熠熠,霸氣十足,猶如銅牆鐵壁,封住了他的出路。

他必須再闢蹊徑,再造高峰!

然而猛人就是猛人。眺望著眼前的蒼茫落日、滾滾黃河,王之渙拿起筆來,寫下了四句詩: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就是大唐的氣象,是大唐一代猛人的胸襟。

由於這首詩太猛了,以至於一千多年後的今天,每一個啟蒙學唐詩的小孩子都會學這首詩。

話說,王之渙先生也交了一些猛人朋友,其中最厲害的有兩個:一個是絕句牛人王昌齡,一個是邊塞牛人高適。

他們之間是互相不服氣的。他們找各種機會比拼,看誰最猛。

王昌齡可不是一般人。李白的七言絕句厲害吧?想想“朝辭白帝彩雲間”“故人西辭黃鶴樓”就知道了。但是王昌齡的七言絕句恨不得比李白還猛,後人評論說“七言絕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天生太白、王昌齡以主絕句之席”。

高適,那也是個不好惹的。岑參的邊塞詩恐怖吧?想想“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就知道了。但是高適的邊塞詩恨不得比岑參還猛,比如眾所周知的“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猛人杜甫是怎麼評價高適的?“獨步詩名在!”

可想而知,要力壓這兩個猛人,讓他們徹底服氣認㞞,有多不容易。但是我們的王之渙做到了。

我只留下了六首詩,但還是無冕之王

這一天下著小雪,三個人約著一起吃酒。正在推杯換盞之間,只見裙裾飛動,酒樓上來了幾個美麗的梨園女子,奏樂唱曲。她們唱的都是當時最流行的詩,相當於現在的流行歌曲。

一個歌女首先唱: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微笑起來,伸出中指(我猜的,其實我也不知道他伸的是哪根手指)在牆壁上畫了一道:“我一首了。”

又一個歌女唱道:

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

夜臺今寂寞,猶是子云居。

邊塞猛人高適也伸出中指比畫:“我也一首了。”

王之渙只是淡定地微笑著,雖然落後,但並不慌張。

又一歌女開口唱了,是王昌齡的一首絕句: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王昌齡得意揚揚地提醒王之渙:“喂,季凌兄(王之渙字季凌),我已經兩首了,你怎麼還沒開張啊。”

一直很安靜的王之渙終於表態了。他說,剛才這幾個歌女品位不高,氣質不好,還不如我家樓下跳廣場舞的,她們唱的曲子怎麼能算數呢?

他伸手指向最美麗的一個歌女,說:“如果她唱的不是我的詩,我就承認自己是擼瑟。如果她唱了我的詩,那你們就拜在我座下,認我當老大吧。”

終於,輪到這個最美麗的女子唱了。王昌齡、高適都屏住呼吸, 瞪大了眼,緊盯著她的小嘴,看她會唱出什麼來。

只聽她檀口張開,唱的是: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王之渙回過頭來,微笑著看著王昌齡和高適。這首詩正是他的不朽名篇《涼州詞》。

我們不知道,王昌齡和高適有沒有當場下拜認老大。但我們知道,後來的文藝批評家們爭論哪首絕句是唐朝第一,費了很多口水。

我只留下了六首詩,但還是無冕之王

明朝的文壇霸主李攀龍說,要數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 最猛。繼任的霸主王世貞說,是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最猛。

但清代的才子王士禎不服。他抱來了四首詩,說:我這四顆重磅炸彈,說每一顆都可以把你們的那些“最猛”炸了。

這其中,第一顆是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第二顆是李白的 “朝辭白帝彩雲間”,第三顆是王昌齡的“奉帚平明金殿開”,而第四顆,就是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

在後世,王之渙有一個大粉絲,就是章太炎。他就最愛王之渙 的《涼州詞》,給了四字評價:絕句之最

《六神磊磊讀唐詩》

王曉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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