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淑婷跟其他女人不一樣。
她來到我們村裡的那天沒有哭。
那是94年的初冬，對面的山頭已經覆蓋了一層冰霜，拉著唐淑婷的三馬子就是從那個山頭過來的。
那天，李真家的土胚房前掛了一盞紅燈籠。或許是那日的天氣陰沉，整個山頭都是灰濛濛的，那盞紅燈籠便顯得格外刺眼。
李真站在院子門口，抱著一隻髒兮兮的毛絨猴子痴痴地望著從大路上突突而來的三馬子，他咧開嘴角笑了起來，哈喇子也流了下來。
和我同桌的鐵蛋跑過去朝他扔石子，“李大傻，都結婚了還流哈喇子，好惡心。”李真看了一眼鐵蛋，沒有理會他，只是抬起胳膊用袖子匆忙地擦了擦。
李真是個傻子，全村的人都知道，而今天他要結婚了，全村的人也都知道。大夥都聚集在他家的院裡吃肉喝酒，等著新媳婦被送來。
不一會兒，三馬子就在路口停下，李真的爹在車上招呼了一聲：“都愣著做啥呢，快來幫忙！”三五個男人扔下手裡的酒瓶就衝到了路口。
他們抬著一個不停蠕動的麻袋就興沖沖地走了進來。待麻袋落地，李真他爹才解開繩口，把一個女人從裡面拉了出來，女人被綁著，嘴裡還塞著一塊手帕。
所有人都圍在跟前想一睹芳容。
劉嬸忍不住喊，“快起來給我們瞧瞧，聽說是大城市來的哩。”
有人推了一把李真，“快過去，看看你媳婦長啥樣。”
坐在地上的女人掙扎著站起來，她茫然地看了一圈圍著她的人，眼神從疑惑慢慢變為驚恐。
那是我第一次見唐淑婷，她的皮膚很白，穿著一件粉色的羽絨服。
那件羽絨服很漂亮，肩膀上還有一隻大大的蝴蝶結。只是自那天以後，再沒見她穿過。
李真慢慢走過去，取下了唐淑婷嘴裡的手帕，對著她傻傻地笑了一會兒，就撲上去抱她。
唐淑婷尖利地叫了一嗓子，就朝著李真的臉呸了一口唾沫，說著標準的普通話，“滾開，別碰我。”
有人說：“哎呀，你這樣可不對，這可是你的男人呀。”
“誰是我男人？誰同意了？我告訴你們，販賣婦女可是要坐牢的，你們就等著警察來抓你們吧。我家人肯定會來找我的，他們不會放過你們的！”
我躲在大人們身後靜靜地看著她，她沒有像別的女人一樣失聲痛哭，跪地求饒。她的態度很強硬，眼神像刀一樣。
李真也站在她面前瞪著她，兩隻腿分得很開，樣子十分滑稽。然後他突然跳起來狠狠一拳就打在唐淑婷頭上，唐淑婷瞬間就倒在了地上，李真朝著躺在地上的唐淑婷補了一腳，“叫你胡咧咧，警察是不會抓我的，我是好人！”
唐淑婷被綁著，躺在地上無法動彈，只能用腳胡亂地踢著李真，“畜生，流氓，你不得好死！”
李真他爹忙過去拉開他，“做啥子？這可是你媳婦，我花一萬買來的，打壞可就虧了。”
他拿起那塊髒手帕，重新塞進唐淑婷的嘴裡，“丫頭，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你可要安分點，這個地方是不會有人找得到你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幾個人張羅著把唐淑婷抬進了屋內，大人們繼續坐在院子裡喝酒，幾個孩子圍著李真要喜糖。鐵蛋跑到我跟前，攤開手心跟我說：“給你一塊，這是李大傻結婚的糖，吃了吉利，以後咱倆結婚也得吃這種糖。”
我把糖扔在地上，沒理他，我從村長家的電視上看過，結婚才不是這樣子的，新娘子穿得很漂亮，不是被綁著的。
2
我們小學離村子很遠，要走一個小時，走大路的時候就能路過李真家。自從唐淑婷來了之後，我就一直從大路走。
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地裡也只見李真和他爹在忙活。李真沒有娘，聽村裡的老人說他娘是被他爹失手打死的，他們說唐淑婷來了，李家就有女人了，總算能有後了。
每次路過時我都會向李真家的方向瞅瞅，也許她還被綁在屋裡呢吧，我想。
沒想到一週之後，我見到了唐淑婷，那時天還沒亮，我和鐵蛋走在上學的路上。
一個紅色的影子慌慌張張地從我們身旁跑過去，邊跑邊回頭看。這麼冷的天，她只穿個紅色的秋衣，跑到拐彎處好像摔了一跤，但她沒做停留，爬起來繼續跑。
鐵蛋捂著肚子在一旁笑，“翠兒，你看見沒有？她跑錯方向了，哈哈。”
那應該是唐淑婷第一次逃跑。
這樣的場景我曾在劉嬸身上看到過，不過劉嬸是在晚上跑的，她從我家門口跑過去的時候就被人追了上來，像抬著一頭豬一樣，被人將四肢綁在一根竹竿上抬了回去，那之後就沒再見她跑過。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李真和他爹帶著幾個大人追了上來，劉嬸也跟在後面。
李真他爹問我們，“看見唐阿姨沒有？”
我指了指左邊的小路，鐵蛋指著右邊的大路，劉嬸焦急地問，“你們倆個小崽子，到底哪個說的是真的嘛。”
鐵蛋大叫，“翠兒在撒謊，我說的是真的。”
李真那個傻子衝過來要打我，我忙往回跑。
他們顧不得理會我，拉著李真急急忙忙地朝著鐵蛋指的方向追了過去。
沒過多久，唐淑婷就被他們抬了回來。她聲嘶力竭地吼叫著，竭力在反抗。路過我們時，我看到她的臉腫了大半，鮮紅的血一直從鼻腔裡面往外流。
劉嬸跟在後面叨叨，“跟你說過了跑不掉的，白白挨這一頓打。李家可是花了全部積蓄買到你的，你跑了叫他們怎麼活？怎麼一點也沒有良心呢？”
我回頭望向唐淑婷，她用力踢著拉她腿的男人，嘴裡不停地罵著“混蛋，畜生”，她的一隻拖鞋掉在了地上，上面沾滿了泥土和牛糞。
那天放學後，我決定去看唐淑婷。來到李真家的時候，劉嬸也在，她站在門口，臉上有種奇異的表情，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
見我來了，她忙擋住我，“翠兒，你不回家，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我舉起手裡的拖鞋說：“我給唐阿姨還鞋子。”
她說：“那你放在這兒走吧。”
我說：“我還想看看唐阿姨。”
“為啥要看她？”
我想了想說：“因為唐阿姨長得好看。”
劉嬸“噗嗤”一聲笑了，“鬼丫頭長大了是吧？是不是想男人了？”
我瞪了她一眼，就往裡走，她還要攔我。
這時，裡屋的門開了，李真走了出來，他提著褲子，焦急得團團轉，好像是因為找不到褲子的拉鍊在哪。
他爹從地上站起來，放下手裡的玉米，替李真拉好褲子，問他：“怎麼樣？按我教的來了嗎？”
李真傻笑著點頭，哈喇子又流了出來。
劉嬸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也不再攔我。
我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唐淑婷坐在炕上，裹著被單，一動不動。
我把那隻拖鞋放在炕上，盯著她看，她不像剛來的時候那麼白了，臉色發黃，眼圈發黑。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一臉的冷漠，這冷漠中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勁兒。
我指了指北邊的山頭說：“應該是那個方向。”
聽我這麼說，她的眼睛瞬間亮了。
她坐過來熱情地抓住我的胳膊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叫翠兒。”
後來的日子，我經常能看到唐淑婷，她有時在山底下放羊，有時在地裡挖野菜，穿著花棉襖，蓬頭垢面，和我們村裡的女人沒什麼兩樣。
劉嬸總是跟著她，防止她逃跑。
但唐淑婷好像斷了逃跑的念頭，從早到晚地忙農活，比哪個女人都勤快。有時候，她也會坐在牆根下曬太陽，和其他女人說上幾句話。
見到我時，她也會喊我過去，塞給我一塊糖，問我今天在學校都學了什麼。
有時候她也會捏捏我的臉，對我露出難得的笑容。她笑起來很好看，像海報上的明星。
有一回我問她，“唐阿姨，城裡是什麼樣啊？”
她閉上眼睛，慢慢回答我，“城裡有樓房，有商場，有大餐館，還有電影院，我以前經常去看電影，我最喜歡的演員就是張國榮了。”
我說：“城裡那麼好，那你怎麼還會到這裡來呢？”
她答非所問：“翠兒，你要記得，你以後可千萬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我看著她問：“唐阿姨，你是不是想回家？”
她看了看我，只是露出一絲苦笑。
我說：“唐阿姨，你生了寶寶就能回家了。我聽我娘說，去年劉嬸生了寶寶，就回了一次家。”
唐淑婷“呸”了一聲，“這輩子都不可能。”
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翠兒，你知道村裡哪裡可以打電話嗎？”
我說：“村長家裡有電話。”
我不知道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唐淑婷做了什麼，只是很多年後，聽人說起過，那夜曾有人看到過唐淑婷跟著村長進了村後那間廢棄的舊瓦房。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課堂上大聲朗讀著課文，教室門就被李真他爹一腳踹開，就聽見他跟我們劉老師說：“快別教了，警察來了。”
轟鳴的警笛聲從遠處傳來，我們紛紛趴在窗戶上看著院裡的小操場。我看到唐淑婷被綁著坐在地上，幾個大人不知道說著什麼，劉老師指了指西邊的空教室，然後他們就抬著唐淑婷進了那教室，出來時還掛了一把鎖。（小說名:《回家》，作者：洋氣。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號：dudiangushi2018】看更多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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