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屬我伯(散文)

 

軍屬我伯(散文)

(插圖:朱凡)

故鄉南陽,叫父親為伯。

軍屬我伯,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婿,四個孫輩都是軍人。

我去報名當兵,是伯一錘定的音。高考落榜,我經歷身心雙重煎熬。不會農活的青年人,在與土坷垃打交道的山村,成不了父母的驕傲不說,還可能變成鄰居教育孩子和茶餘飯後恥笑的“信子”(呆人)。

為給父母爭口氣,我受得了烈日下割麥子的酷暑,受得了初春涼水刺骨中犁田的寒冷,卻受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落寞。有一次,媽三番五次叫吃飯,我躲在牛屋的“軟床兒”上,仰天看書不動窩。伯大概容忍兒子許久了,“噌噌”從堂屋來到我身邊,輕聲但威嚴地說道:“是龍你就駕雲天上飛,是蟲你就地上慢慢爬。趕快吃飯去!”

聞聽伯的話,我猛然醒悟。

1981年的中原大地,正處在改革開放之初、人們一門心思奔小康的年代。我忤逆媽的心願,悄悄報名體檢參軍。媽聞聽么兒要當兵,入伍通知書一到,十天八天就動身離家時,八天體重瘦了六斤。伯不僅對我的決定沒有阻止,還笑著對媽說:“當兵走他哥哥的路是正道!”

讀軍校的那年夏天,快兩整年未見面的伯,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陪同的二姐夫悄悄告訴我:“咱伯咱媽想你想得厲害。近半年來,一夜一夜睡不踏實,從天黑說到天亮,說的都是你小時候和上學的事。”

思兒心切的母親,夢見我小時候生病的模樣,醒來後給伯說夢中場景時難過得哭了,當天被抬到鄉衛生院輸液。病床前,伯勸媽說:“等你身體好了,咱倆去隊伍上看看。”

其實媽早就打算去看兒子,只是怕給部隊添麻煩,怕影響兒子的進步,就隱忍著。媽在伯的開導下,加上大夫的醫治,三天後就能吃流食了,一週後就吵著要出院。為了除去母親的病“根”,伯趁蹬過第三遍秧草、田地農閒之際,決定赴千里之外看兒子。媽大病初癒,擔心身體支撐不了長途旅行,就讓二姐夫陪伯到了部隊。

師政治部首長被我伯來隊的艱辛歷程感動,特意派群聯科科長和宣傳科科長兩位團級幹部看望慰問,介紹我在部隊的表現,並特意祝賀我考上軍校。伯很感激部隊首長的抬舉,說把孩子交給你們,我一百個放心,回去也讓孩子媽放心。

第二天,伯就堅決要求回家了,自言自語說:“你媽要是看到這景緻,幹活都會有用不完的勁。解放軍真的是個大學校呢!”

回到房間,伯從一個塑料袋中拿出幾封信,一定要我讀給他聽。接過一看,都是我寫給家裡的信。

讀著自己決心書保證書似的話,我猛然感到肩上重有千斤。再看津津有味、笑眯眯地聽兒讀信的老父親,瞬間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我一把將伯緊緊地摟著!臉緊緊貼在他瘦小又很寬大的胸膛上,任由淚水肆無忌憚流淌。伯豈止是享受、品味兒子的成長書信,他是在用讀信的方式,讓我下保證再努力再前進啊!

1987年伯病了。我請假匆匆從部隊返鄉,望著消瘦但剛強如昨的伯,我心已碎了,決定帶伯到解放軍武漢總醫院看病。山區交通實在太差,天不亮從桐柏坐汽車上火車,到漢口站已是華燈初上。

看著折騰整整一天、又累又餓的伯,還有陪同的長兄,自責無力讓伯享受更好交通的我,在小旅館裡特意點了幾個菜,還加了瓶啤酒。服務員端菜上桌時,伯不高興了,說菜太貴了,不該上酒。

我忙彎腰貼著他的耳根說:“兒錯了。”當晚回到房間,伯將我叫到床前說:“當年隊伍上的同志可節省了,你是他們的後人,可不能忘本啊!”

車過信陽大站,伯和我依依分別。我見伯清瘦堅毅的臉上有些許傷感,再也忍不住淚水,伯突然用結滿老繭的雙手,邊輕輕地擦拭我的眼淚,邊無限慈愛地說:“都是軍官了,咋還興哭咧?別讓人看見笑話。”

揮淚別離後,伯佝僂著腰,一步三回頭走在月臺上。忽然,伯和大哥停下腳步,慢慢轉身面對列車。直到車站在我眼中越來越遠,彷彿伯還塑像般立在那裡。

之後,伯的身體漸漸虛弱了。1988年農曆正月十六日,伯平靜地走了。走的雪花紛飛大地白,兒女腸斷泣血流。

伯生前最放心不下我的婚姻,和媽半夜三更總唸叨這件事。當伯明白來日不多時,託了好多親朋好友牽線,直至伯去世我還落著單。

伯心裡著急么兒的婚姻,面兒上從不提起,也不讓別人對我說這事。有次母親忍不住說:“啥時候你能領個姑娘回來就好了。”半天沒說話的伯,看我難為情的樣兒,“哈哈”一笑,輕聲說道:“誰和誰成一家人,月老早拴好紅線了!倆人碰面的緣分沒到,別人瞎操心著急也不中用呢。”

直到我和妻結婚生子,媽無意中說起,才將伯抱憾離去的心事說出來,我和妻聽了都淚眼婆娑。

伯是普通的山村農民,伯又不是普通的人。普通的伯,幼時父母雙亡,靠我的曾祖父母李自祥夫婦養大;非凡的伯,新中國成立前夕,冒死為解放軍當嚮導,參與土地改革。伯與部隊結下了深情,當時還與熟悉的首長約定:兒孫長大都送到自己的隊伍裡來。

伯走了整整三十年,我家的“軍屬光榮”牌,換了一塊又一塊。我轉業離開部隊十多年,也從軍人變成了軍屬。看到兒孫踴躍獻身國防,想必軍屬我伯在天有靈,會是滿意和高興的。(發表在2018年8月10日解放軍報副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