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婦借道(民間故事)

1

李唐皇朝的南邊境,野炊嫋嫋,山野遍綠。一處名為臨風的山谷村落之中,今日,村頭來了陌生的訪客。

那是一列送親的隊伍,從南至北來,樂人們吹著合歡嗩吶,聲響傳遍山谷。

“貴方是哪個村過來的?”村口塔樓上,放哨的吳三大聲問這支隊伍。這個地方並不太平,改朝換代後,許多叛軍流寇都向西北躲藏,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馬賊隊。

“南翠藤山劉家村,張劉兩家結良緣!送娘子也!”

引隊伍前行的人朗聲回答。從塔樓上看,新娘子坐在隊伍中間的馬背上,頭上蓋著敝膝,端莊嫻靜。

她稍稍抬起繡花精緻的敝膝,抬頭望向吳三,微微一笑。那面容秀氣白淨,襯著黑如點墨的眸子,叫人心動。

“——過貴村,借寶地,歇息一晚!”

送親隊伍緩緩進入了村中。這天是細雨,天際陰霾,妖氣縱橫。

2

一年後,臨風村外,兩名褐袍大帽牽著馬,押解著一名人犯,站在了村門口。

“臨風村……這村裡人也挺懶的,‘臨’字的筆畫都給磨了,也沒人給描上。”

村子外面已經沒有了哨塔和放哨村民,近來三軍北上平定叛軍,連帶著馬賊也銷聲匿跡。

日將暮,其中名喚李東行的官爺先進了村內。這個村子不大,但富足太平,是個落腳的好地方。他們押解犯人,途經窮山惡水,單靠沿途驛站補給肯定不足,還要靠這些村子。

“村長何在?”李東行見到個村民在門口晾曬衣物,便上前詢問。見是名官爺,那村民先是怔了怔,隨後也客氣地指了條路。

“往前走,見到用紅磚牆的一戶人家,就是村長家了。”

“呵,紅磚牆!”李東行嗤笑一聲。鄉野鄙夫哪裡懂什麼規制,只因見城裡貴胄朱門,回來便自己也壘了個紅牆,“陸猴兒,把人帶上,去村長家要個落腳的地方!”

另一名被喚作陸猴兒的褐袍有些不快,扁了扁嘴。但他比李官爺年少幾歲,資輩又低,便不敢做聲。

倒是那白衣帶枷的犯人,音容溫婉,勸慰道:“別難過,你長得挺好,一點不像猴兒。”

這村子顯然不太有外人來,村人見到兩名官爺押著個犯人,神色都好奇又惶恐。好在那人犯並非面目兇惡之人,一身麻布白衣,頭髮披散,只略微梳了下。至於面容,約莫雙十,色若春花,溫潤白淨,帶著書卷墨香氣。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被髮落去了邊關。

村長被李東行叫了出來,見是押解犯人的衙差來此落腳,就立刻讓人闢了間乾淨的通鋪房出來。近日來陰雨連綿,難得晴了半天,看天色架勢,恐怕晚上又要落起雨。

“拿些飯菜飲食來,再幫我們包些乾糧肉脯,灌好酪子。這是賞錢!”

“哎,好!”

李東行這人雖粗糙,但為人爽快,出手大方,村民自然樂意幫忙。在屋子收拾完前,三人就坐在村長家門口的涼棚下面,喝茶休息。

有幾個小孩子不怕事,跑過去和他們搭話。陸猴兒裝模作樣瞪了他們一眼,倒是李東行想起家中弟弟,覺得親切,就和小孩玩了起來。

“官爺在這裡留幾天?去哪?”男孩問,口音不南不北,怪得叫人發笑。

“哎呦,去老遠老遠的地方啊,明天就走了……”

“你叫什麼呀?”有個孩子拽了拽那犯人的白衣。陸猴兒“哎”了一聲,打開他的手。

犯人原坐在石頭上閉目養神,聽見他們嘰嘰喳喳地問,便睜開眼,緩緩轉過頭,淺笑道:“我姓柳,叫柳七。”

“做什麼的呀?”

“是個道家法師。”

他的聲音也和人一樣帶著股書卷氣,那雙眼裡光芒氤氳,像是溫柔,又像是沒睡醒。

過了一會,屋子便收拾完了。而那村外暮色昏暗,又見有兩人自山道走來。

“農家,借宿!”

個子高壯的男人喊了一聲,聲音洪亮。陸猴兒往那看了一眼,說:“李哥,那兩人都是練家子啊。”

這兩名男子,高壯者身穿灰衣,肌肉紮實;清瘦些的人一身黑衣,頭戴垂紗冪籬。兩人都身背兵器,非商非文。村民也將人迎入了。

“這村子還挺好客的……”李東行啃著鵝脯,眯著眼睛看村頭。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嗩吶聲。吹的是送親曲,喜氣洋洋的。村頭處,一支送親隊伍緩緩走來,不知是來借宿還是來借道。

“猴兒你看,這村子今天真熱鬧,還吉利。喜神開道啊這是。”他說。只是話音未落,村子裡就起了點騷動,村民擁到了村頭,將那裡堵得水洩不通。

“各位鄉親父老,南邊李家寨的,送親借道!”引路人抱拳,大聲通報。然而,村民依然沒有讓開。

柳七難得睜大了眼睛,往那望了一眼,面上還是帶著種沒睡醒般的、懶懶散散的笑。

“這裡不讓過,繞道!”村民說。

“繞道山路崎嶇,還請……”

“沒什麼好說的,繞道!”

從來沒聽過送親隊伍被堵住的,引路人也呆住了,怔了一會,回頭和新郎家的人討論起來。他再回來,手上已經拿著一個小錢袋。

“這是過路費。”

“給錢也不行,繞道!”

村民態度強硬,甚至有人拿起了農具,守在村頭,不讓這支隊伍進來。雙方僵持了一會,終究還是男方家裡怕再爭執下去會鬧出事端,委屈下來繞了道。那長長的送親隊伍離開了村口,只留下一地的紅紙花。

李東行他們都覺得挺訝異的,村長正好過來,道:“幾位見笑。”

陸猴兒問:“老丈,為何不讓這隊人借道?”

“幾位有所不知,這附近地方的村子,都不會讓送親隊借道的。”老人替他們拿來些梅子湯解渴,也坐了下來,說起了這裡的故事,“大概兩三年前吧,這地方有個鬼新婦的傳說。說是有新娘子在出嫁前暴斃,但魂魄不安,化身厲鬼,招領凶神惡煞扮作送親隊,遊蕩在這裡的村落間。若是放它們進來,第二日便是全村死絕,無一倖免。”

“也就是鄉野傳聞,以訛傳訛罷了。”

“官爺,可切莫這樣說。你們打哪來?”

“京都長安。”

“那是自然是不知道這小地方的事。幾位可知,這附近,翠藤山,李家寨等,包括這裡的臨風村,加起來約莫十一二個村子,地是故地,人卻是新人。”說到這裡,老人不禁嘆了口氣,目中悲憫。

3

兩年半前,鬼新婦的送親隊出現在一個村落要求借宿。一夜過去,全村四十二口無一活命。過了數日,下一個村落也遭遇了同樣的事故,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直到一年前,臨風村也招待了一支送親隊,一夜之間全村滅門。

現在這些村落裡的村民都是新遷徙過去的,包括本村。但是新的村民們有了共識,決不讓任何一支送親隊進村,不用說借宿,連借道都不讓。

“哪有什麼神鬼作祟,說不定只是瘟疫橫行?”李東行飲罷一碗梅子湯,將碗重重放回石桌上,“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李某人,肩頭三把火最旺——”

“五天前借宿在義莊,李哥你不也是半夜被風聲嚇得去找柳七法師了……”陸猴兒嘟囔。

李東行啐他:“你這猴兒!”

柳七隻是閉目笑笑,不言不語。

外人自然不會信什麼鬼新婦進村的事情,便想著八成只是瘟疫,以訛傳訛成了這樣。但村長說,那些村民死狀極慘,都是被開膛剖肚的,怎會是瘟疫?

“柳七法師,”陸猴兒聽得背後寒森森的,忍不住往柳七那靠了靠,“你覺得這事,真是鬼新娘?”

聽到他問話,柳七才終於睜開那雙像是沒睡醒的眼睛,問道:“既是全村無一活口,那消息又是如何傳出來的?”

李東行也悟了,一把按住那村長的肩:“對啊!你們怎麼知道那些村子被滅口前遇到新婦借道的?”

村長是個瘦小老頭,被他的巨靈掌按得瑟瑟發抖。倒是柳七,又搖了搖頭,說:“……也不需要人來傳消息——紅紙花。”

村口還留著剛才那支送親隊的紅紙花。送親時,人們會一路走一路撒紅紙花,看到它,自然知道是有新娘子來過了。這裡的村子都隔得近,哪裡有新婦嫁出都打聽得到。若這幾日並無兩村之間發生婚娶,那這憑空出現的送親隊無疑就成了鬼新婦了。

聊著聊著,天上不巧下起雨來。屋子已經收整得差不多了,他們便進屋躲雨。柳七還是老樣子,進屋就睡,而且睡得很沉,像是永遠睡不醒一樣。

李東行與陸猴兒坐在一邊磕牙,沒說多久,外面就傳來了貨郎的叫賣聲。他們向窗外看去,不大不小的雨中,一箇中年人揹著貨箱,邊喊邊冒雨走在村道上。

李衙役的煙癮上來了,跑出去買水菸袋。怎料那貨郎那竟然沒有,只能作罷。

村中泥濘的土道上,貨郎漸漸走得遠了,留下一串腳印。李東行站在屋簷下抱怨這窮山惡水的鬼地方,忽然就見雨水濛濛中又有一人攔住了貨郎。之前有兩名武人比他們晚到一步,這人身穿灰衣,鐵塔似的個子,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往那裡瞥了一眼,隨後轉身進了村長家。

這一夜無事。只是第二日一早,村口突然傳來了孩子的尖叫聲。很快,村民們都被吸引去了村頭,像是出了什麼事。

昨天下了雨,村頭那些紅紙花都被雨水浸得溼透,紅顏料匯成一小灘紅水,染紅了泥土。

但就在其中,有一片土被染得黑紅,而且,還不斷有血紅色的水自裡面滲出來。

有膽大的村民拿來鏟子,將土挖開,土下赫然是一具新鮮的屍首,陌生面孔,但看那打扮,應就是昨日的貨郎。

他們把屍體抬出來時,李東行三人也趕到了,見到昨日還好好的遊曳貨郎今日就莫名被人埋在村頭,人人都覺得驚愕。這貨郎是第一次來臨風村,與村民無冤無仇,不可能是仇殺。不過既然是貨郎,身上總有些錢財,莫非是劫財?

李東行在屍體旁蹲下。屍體在溼潤的泥土中埋了一夜,雖然還沒有腐敗,但是已經開始發脹變白。

“一刀穿心……”他眉頭緊皺,將屍體稍稍翻過些,察看衣袖,“衣袖裡有錢,不像是劫財。還有把短劍,應該是他防身用的……”

陸猴兒看著周圍圍觀的村民,喊道:“看什麼呀?派人去縣裡請衙役仵作啊!我們是押送犯人的,不是查人命案子的!”

貨郎的屍體靜靜地躺在滿地紅水中,紅紙花漂浮在他身邊。昨日那新婦借道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而就在同樣的地方,今日多了一具屍體。

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一絲鬼氣。

村長那邊說已經派人去了。邊境局勢很亂,叛軍、流民、還有殘存的馬賊,所以到縣裡可能需要半天到一天的時間。村民們還沒有緩過神來,但已經有幾個人說,肯定不是村裡人殺的。

村裡人沒理由殺個陌生貨郎還埋屍,那麼,就是村外人下的手了?

押解人犯的三人也沒理由殺人,就在這時,李東行突然想起昨天看到的情景。貨郎離開自己身邊後,又被那灰衣人叫去了。

他看向人群。那兩人都在,一人面目平平無奇,鐵塔似的個子穿著灰衣;一人黑衣,身型清瘦,還帶著面紗。

“你們,”他站起身,朝向兩人走去,“都叫什麼名字?”

4

這兩人是師兄弟倆,人高馬大的那個叫袍兒郎,黑衣的那人是師弟阿鵠。聽這名字,就知道兩人肯定是孤兒。他們途經此處,要西行去投靠師叔,當鏢局護衛。

袍兒郎人很高大,看上去有些兇悍,但其實只是因為板著臉的關係。他說,昨天看到貨郎,就想買些鹽巴,路上備用。沒想到貨郎沒有。

“之後呢?”

“之後就讓他走了,還能怎麼樣?”

袍兒郎哼了一聲,沒再理睬他,準備帶著師弟離開了。李東行看他這樣子,不禁心頭火起,怒道:“那個黑衣服的,把面紗取下來!”

兩人的腳步頓了頓,同時傳來一聲冷冷的輕笑,似乎是從面紗底下發出的。阿鵠長得很清瘦,穿著黑衣,好像一片鬼影似的。

民不與官鬥,李衙役這樣說了,他也只好轉過身,解開帶子,將那頂冪籬取下。面紗下,是一張清秀陰柔的臉龐,如果不是因為有喉結,肯定會被其他人認為是女扮男裝。

“我師弟生得好,未免路上被什麼人覬覦,就讓他帶著面紗。”袍兒郎立刻就將冪籬重新扣了回去,“要查案子自己查去!我們要回去休息了!”

李東行啐了一口,回頭看另外同伴兩人。柳七已經俯下身去看屍體了,他帶著枷鎖,實在不方便,還要靠陸猴兒扶著。

一路上兩名衙役對這文文弱弱的犯人客氣得很,從不呼來喝去。柳七有來歷,押解之前就有人告誡過兩人了,沿途切莫得罪這位法師,護他到邊關,實際是另有重用。

長安城明宮人叫他柳七法師,有人說,這是個無所不能的年輕人。

屍體揹著一個巨大的貨箱,柳七讓人把那貨箱解下來。這箱子無甚特殊,木製的,有些沉重。他拉開了一個抽屜格子,見到裡面的狀況,不禁“哦”了一聲。那雙沒睡醒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些,笑意依舊。

“李哥!空的!”陸猴兒喊道。

“什麼空的?”

“貨箱,這人的貨箱是空的,恐怕東西被人拿了!”

碩大一個貨箱,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七坐在那裡思索了一會,又拿起了一旁的短劍——那是剛才從屍體身上找到的。這短劍很舊了,手柄上的纏布磨得厲害,他費了些功夫才把劍拔出來,差點劃到自己。

“哎呦祖宗哎!”李東行嚇得半死死,忙將他的手穩住。

柳七那沒睡醒的眼神呆呆的,看著那把劍的劍刃,然後從地上撿起張紅紙花,放在刃上,輕而易舉地就劃開了。他想起些什麼,再看向那人左手。

“這樣啊……”

“怎樣啊?”陸猴兒聽他沒頭沒腦的呢喃,滿臉無奈,“法師,說話別總說半句。”

“沒怎樣。”他搖搖頭,“回去睡覺,等縣裡的仵作來吧。”

這人是橫死的,太不吉利,村民根本不讓屍首進村,只放在村外面,搭了個棚。李東行他們也不知道縣裡的衙役什麼時候會來,從這裡到西邊縣城需要幾天的路程,考慮到這一點,在這片地方落腳休憩的人都會好好休息上兩三天,養精蓄銳。

那對師兄弟顯然和那些人想的一樣。

袍兒郎使刀,阿鵠用雙劍,兩人在村東頭的居民家借宿,說是住三天。李東行想起黑衣青年那張臉,心裡就打鼓——男人能長成這樣的容貌身段,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太邪乎了,這個村子,這些人,都邪乎。

“猴兒,法師,你們說……”

“不說,不說。”柳七微微笑著,聲音帶著點吳音的軟綿,和眼神一樣沒睡醒似的,“不幹咱們的事,就不說。”

“哼,你總這樣,多大呢,就心如死灰了。”

天色就在不安中變得黯淡。直到入夜了,那個被派去請縣衙的村民還沒回來。村裡寂靜著,狗叫聲稀稀拉拉。

“這村子裡的狗是不是比其他地方少啊?孩子倒挺多,有福氣。”陸猴兒往窗外張望。不過李哥罵他大驚小怪,居民都是新遷來的,自然不會有太多狗。

柳七靠在牆邊,難得沒閉上眼就睡。這一路,李哥莽莽撞撞,但為人義氣豪爽;陸猴兒做事手腳利落,總能把事情打點好。儘管是被押解著,但是這半個月,對他而言卻是最安定平靜的一段時間。

在經歷了無數生離死別與陰謀鬥爭後,他被流放出長安,之前的日子終於遠離了。

這裡是李唐皇朝的南邊界,是逃犯最常逃出關,前往南詔等地的路途。也有些人索性不出關,就在附近集結成馬賊流寇,打劫過往行商。

一年前有一場巨大的宮闈之亂,天家內鬥,血流成河,有些貴族也沿著此路出逃,但他們無法出關。南詔是大唐的附屬,平民逃犯尚有可能渾水摸魚,而犯下重罪舉族出逃的貴族們則根本無法逃出生天。譬如,在那場動亂中逃離京城的惠王一脈。

而這一次,他要找的人,會在邊關麼?

“惠王李凌……”

深深的夜裡,村內無甚燈火,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柳七正收起思緒,忽然就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大喊。是村民的聲音,不知遇到了什麼。

李哥拍拍他們的肩,說:“我出去看看!”隨後便披起外套,跑出門去。

已經有許多村民匯聚在外面了,都驚恐地看著村頭那點搖曳的光明。

那是個穿著青綠色新娘裙裳的女人,手中拿著一盞白紙燈籠,披頭散髮,低垂著頭,在遠處緩緩前行。

5

那白紙燈籠在她手中倏爾燃起,如同一個熊熊的火球,迅速燃盡,被黑暗吞沒。新娘的影子也隨之消失在黑夜裡,不見蹤影。

“都把燈火點起來!”村長喊,“鬼新娘出來了!”

剎那間,村裡人聲鼎沸,村民們都點起火把和燈籠,湧到了村口。那裡就是發現死屍的地方,血水、紅紙花都還鋪了滿地,瀰漫著一片難言的血腥氣與悽豔感。鬼新娘剛才就是站在那裡,然後消失了。

幾個膽大的村民和李東行一起過去察看。空地上,紅紙花和血水已經幹得貼在泥土上,那裡多出了一行字,字寫得扭曲歪斜,愈發叫人覺得詭異。

——欲活命,離此村。

“鬼新娘……是鬼新娘!”人群中爆發了一陣尖叫,眾人紛紛向後退。

“都給我安靜下來!”李東行大吼一聲,雁刀鏘然出鞘,“李官爺在此,管它是人是鬼,沒人傷得了你們!”

那刀光雪亮,霎時鎮住了慌亂的村民,人群果然靜了下來,只是這靜謐中,忽然聽見了幾聲突兀的冷笑與拍手聲。

“——好氣勢啊。”

袍兒郎拍手,神色冷冷的,帶著些譏諷。

“只是哪怕是個當差的,也莫不敬鬼神,還是早早離了這凶煞地來得好。”

“你這——”

李東行是硬脾氣,正要罵回去,人群裡便又傳來一句柔軟的吳音。

“師兄弟結伴出來,遇到這等不祥之事,做師兄的還是先照看好師弟吧。”

不知什麼時候,柳七和陸猴兒也出來了。

被他點破,他們才發覺人群中沒有那個師弟阿鵠。這師兄弟倆素來形影不離,此刻,卻不知師弟去了哪裡。

“師弟?”袍兒郎也發現不對,連忙向人群裡尋去,“阿鵠?你人呢?”

“是不是還在屋裡睡著呀?”有個村婦問他。

“不可能!”袍兒郎搖頭,“他肯定跟我一起出來的!”

師弟莫名失蹤,他臉上的慌亂不是假的。陸猴兒反應最快,將柳七往李哥那一推,道:“我去找那黑衣服!”

“這村——”柳七追出去幾步,想說什麼,卻欲言而止,最後只是搖了搖頭,“……你去罷,一切當心。”

袍兒郎和陸猴兒去村裡各處找人了。這一夜驚嚇,村民都逃似的回了家,關緊了房門。天剛亮,村裡沒人出來,倒是有幾個膽大又不怕事的孩子從家裡偷溜出來,蹲在牆角拿樹枝練字。柳七一夜沒睡,面色蒼白,和李東行蹲在牆角,看孩子們練字,隨口誇誇字裡行間那骨架。

李東行擔心他,想讓他去睡一會,但柳七說總覺得有事要發生,睡不著。

李東行看著他秀氣白淨的眉目——柳七盛極一時的樣子,自己也都聽說過。這人曾是天子最信任的國師,後來似乎是與惠王謀反案牽連,最終從最高處轟然隕落。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沒有死,只是被流放,被要求戴罪立功。戴什麼罪,立什麼功,卻是少有人知曉。

一路上,他們三人都客客氣氣的,無甚隔閡。這是個令人感覺很舒服的青年人,看著呆呆的,像是沒睡醒,說話帶著軟儂吳音,和氣極了。李東行在老家有兩個弟弟,出門在外,他就把陸猴兒和柳七當自己弟弟了,生怕他們出什麼事。

這人困得厲害,蹲在那都快穩不住了,前後亂晃。李東行扶住他,說:“你去睡一會吧?”

柳七打了個哈欠,眼睛都溼潤了,還是搖頭:“不用,我——”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路的那天傳來陸猴兒慌慌張張的聲音,像是出了事情。

“李哥——法師!”小衙差匆忙跑來,氣喘吁吁,“找、找到了!”

“找到那阿鵠了?”

“找到了!但是人並不好,他……他落井裡了!”

“什麼?!”

李東行猛地站起來,沒想到人會在那裡。倒是柳七,眉眼動了動,沒說什麼。

兩人找遍了全村,都沒找到人。最後還是陸猴兒聽見了微弱的呻吟聲,循著聲音,才在一口廢井裡找到受了傷的阿鵠的。

那人渾身是血,氣息微弱。村裡沒有大夫,就一個老頭懂些醫術,可是看到一個人血淋淋的,老頭子也不敢亂動。

阿鵠昏迷了許久,直到中午才醒過來。他長得清秀陰柔,醒來後神色彷徨,看著更楚楚可憐。許多人都圍在他病榻邊,見他醒了,袍兒郎立刻撲過去:“你怎麼會傷成這樣的!”

青年神色驚懼,慌亂地看著四周,雙唇顫動著,一時說不出話來。柳七看他這樣,嘆了口氣,說:“這位壯士,先讓他靜一靜,然後再聽他說吧?”

袍兒郎鬆開了他,點頭道:“師兄在這裡,什麼人都傷不了你,你莫怕!”

那人呆呆地坐在榻上,目光反覆滑過周圍人的臉,過了一會,突然一把抱住了袍兒郎,聲音沙啞地喊道:“有人推我下去的!有人推我!”

“誰敢?”

“我原跟著師兄出來,路過那井邊,卻恰好聽見些異聲……”

阿鵠斷斷續續地將自己的遭遇說了——他走到井邊,想查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卻感到背後被人猛地一推,栽下井去,在落下去前,眼角只來得及瞥到一雙女人的鞋子。雖不及細看,但那鞋子並非尋常村婦的鞋子,顯得更華貴些。

“我……我落下去後,頭昏昏沉沉的……就聽見一個女人說,讓我們走,否則都要死……”他清瘦的身子顫抖得厲害,“師兄,我們走好不好?那不是人……我看到她的臉了,那不是人!”

他聲音嘶啞,聽得人背後發毛。陸猴兒實在忍不住,衝出屋門去,喊道:“去請縣衙的人呢?怎麼還沒回來?又是死人又是鬧鬼又是墜井的,這是要等人死光了嗎?!”

村長連連搖頭,道:“官爺莫誤會!實在是這地方不太平,路也不好走,往來時間久了些……”

“李哥,我騎我們的馬去縣裡找人!老頭,去縣裡走哪條路最快?”

“這,最快的話……是走……”村長想了想,過了會,說,“走西邊山道繞就行。直走會遇到斷崖,人過不去的。”

6

陸猴兒騎馬出了臨風村,留下一屋子死寂。

阿鵠又昏睡過去,其他人被袍兒郎趕了出來。離開屋子時,柳七忽然笑了笑,說:“這也是奇事,從來只聽說過厲鬼把人困住不讓走的,還是第一次聽說鬼把人往外趕的。”

他們路過牆角,遇到個採桑子的小孩。柳七法師和他打了聲招呼,到底是長年在長安的,不說吳音時,那官話說得十分標準好聽。

“法師,你有沒有發現,這村裡……小孩特別多?”李哥皺著眉頭,看看臨風村裡的景象,“一個,兩個,三個……都有七八個在外面的了,還不知道屋裡與多少個呢。”

“多子多福麼。”柳七攏了攏袖子,嘆了口氣,“人都是安土重遷的,他們遷過來,也是遭受了不少苦難,是該享些福氣了。”

“有福氣還能被鬼纏上?你說這世上還真有鬼啊?”

“我只知道,有一種鬼,長得很像人。”柳七笑著說,那眉眼秀氣細長,掃過了他身上。

這一路上,他們遇到了很多事。李東行心熱想管,可柳七永遠都是那句話——不關我們的事情,就不要管。

這話帶著幾分心如死灰頹喪。畢竟,這個人雖還年輕,卻已經經歷了從雲端摔落淤泥的過程,對待世事炎涼,縱然眼中含笑,心裡卻多了分涼意。

十三歲名動天下,十五歲被奉為國師,寵命優渥,風光無限。

至二十歲,被惠王謀反案牽連,從雲上跌落。

如今,長安國師已換了一個人,也就是那個人,將他從天上狠狠地推了下去。

那個人,是柳七的師弟。

袍兒郎要等阿鵠傷勢痊癒,而他們要等陸猴兒迴轉。這幾名外來者誰都走不了,都被各自的理由困在了這個小村裡。

經歷了這幾日的異變,天只要剛剛暗下來,村民們就各自回到家裡,關緊房門,生怕被鬼新娘纏上。但是黑夜中仍然能看到一晃而過的燈火,若幾個人壯膽結伴追尋過去,就會看到地上密密麻麻地寫著重複的字句:欲活命,離此村。

誰都想走,可誰也不走。連李東行都想勸村民出去避避風頭,但是村長說,大家好不容易才找到安居的地方,哪怕都死在這裡了,也不能走。

就這樣一連過了三天,最早出去請人的村民沒有回來,陸猴兒也沒有回來。鬼新娘的燈火時隱時現,人心惶惶。

而離開了這個村的人,就像是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第三天的夜裡,李東行終於再也不能忍,夜裡收拾行李,要帶著柳七去縣裡。囚犯沒有反對。

他們深夜去和村長辭行,老人提醒他們,走西面最快,說不定還能遇到折返的同伴。

李哥謝過他,與柳七牽了馬,一同出村。他們沿著土路走了一段,突然間,柳七停住了腳步。

今夜月色隱約,微微照亮前方,路旁似是有個人影。

在人的前方,就是那口阿鵠墜落的枯井。

“哎!誰在那裡啊?”李東行問了一聲,翻身下馬,向那裡走去,“這地方可邪——”

話說到一半,他已經看清了,那人竟是阿鵠。

“黑衣服的……你……”

青年人一身黑衣,臉上還帶著些傷痕,呆若木雞地站在井邊,怔怔向井下看。

他們都嚇了一跳。這幅樣子,莫不是中邪了?!

李哥衝過去,將人帶倒在地,拖離了井邊。阿鵠的神色還是木訥的,直到被拖出很遠,才像是驚醒了一樣。

“你沒事吧?又中邪了?”李東行晃著青年,拍拍對方的臉。阿鵠像是受了驚嚇,抱著頭瑟瑟發抖,“我還當練家子都有點膽色呢,怎麼動不動就中邪?你的傷好了?”

李東行確實不喜歡這對師兄弟,可他天生熱心,放心不下阿鵠。

“李哥……”柳七在馬上,無奈地看著他,“我們該走了。”

“哦,對,該走了。”李東行嘆了口氣,只好拍了拍他的背,“快回去找你師兄吧,別再被女鬼纏上了。你看著娘們似的,陰氣重,你師兄陽氣足。”

阿鵠站在路中間,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聽沒聽懂。但是他們該上路了,要儘快趕去縣裡報告此事,順便找陸猴兒。

雙馬經過村口,月色將騎馬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們走得慢,畢竟是夜裡,怕騎得太快會出事。

“村長說走西邊山道……是那邊?”藉著月光,李東行眯著眼睛看了看那,眉頭緊皺,“看不清啊。”

“李哥。”

“怎麼了?”

“你有沒有發現,這裡少了什麼?”柳七問。

他們在村口,夜裡,臨風村很安靜,風緩緩吹過,偶爾帶起樹林婆娑。

那些紅紙花被風席捲得到處都是,豔紅點點。李東行左右看看,沒發覺什麼異樣。

“到底……怎麼了?”

他不明所以,看向柳七。那人怔怔地盯著左側的一個小棚,那是個簡陋的草棚,只是為了安置貨郎的屍體,臨時搭建的。

柳七騎馬過去,然後翻身下馬。因為帶著鐐銬,所以很不方便,險些絆倒。李東行也下馬,過去扶住他。然後,他也看到了小棚裡的景象,整個人如墜冰窖。

裡面什麼都沒有……

“貨郎的……屍體呢?”他嚥了口唾沫,感覺手腳冰涼,只能顫抖著摸索到自己的刀柄,“屍體到哪去了?!”

7

是啊,屍體去哪了?

柳七靜靜地看著空蕩蕩的草棚,月色映入他眼眸中,寒霜的光芒,像是喚醒了沉睡的什麼。

“無論如何,先儘快去縣裡。”柳七說。

西面的山道還很遙遠,大概過了一個時辰,他們終於才走上山道。這道路比想象中來得還要崎嶇陡峭,柳七騎術不好,就怕這種情形。

“這路要怎麼走啊?”也虧是因為晚上,他們走得慢,李東行才發現越走越險,“根本走不過去!”

他們下了馬,用火把照亮前路——這條山道很窄,勉強可以走馬,但是山路很鬆,哪怕是人走上去,兩旁的石塊都會松落,墜入邊上的懸崖。

陸猴兒就是走了這條路,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兩人心裡同時有不祥的陰雲飄過,沉沉籠罩;山道前不遠,有一處似乎滑落得厲害,比其他地方都來得窄而陡峭。

猴兒究竟是過去了,還是連人帶馬跌下去了?

柳七的心像是絞起來一般,這些迷霧似的疑案一樁樁發生在他們的身邊,他以為閉上眼睛不管就可以置身事外,就可以讓身邊人也平安……

然而,害死陸猴兒的,或許就是自己心如死灰的無作為。

“陸猴兒!”李東行衝到崖邊,柳七死死拉住他,免得他撲下去。

“這路……根本走不過去。”他身型小,又是個文弱道士,險些被衙役帶著一起下去了,“李哥,你冷靜點……”

“那老頭為何要讓我們走一條根本走不過去的路?!”李東行咬牙切齒,狂亂地左右亂看,企圖找到些線索,讓自己相信陸猴兒平安無事。然而,柳七低下頭,自沙土中找到了一串銅鈴鐺。

——那是馬頭上掛的鈴鐺。

“他白天匆匆忙忙地騎馬過來,應該就是從這裡……”他不敢再看懸崖,轉過了頭,“猴兒他……”

懸崖深逾千丈,落下去,便是屍骨無存。

“不!”李哥搖頭,“他過去了,他肯定過去了!”

他跪在崖邊,扭曲的神色有些猙獰。柳七也難過,可是還是要安慰他。他們都希望陸猴兒平安無事,僥倖過去,可是,山道的前方沒有馬蹄或是人的足跡。

“你別太難過。”

只是柳七話未說完,男人已經站了起來,勒馬轉向,手中雁刀出鞘,竟是要衝回臨風村討說法。到了那鬼村子後發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離奇,到了現在,村長竟然還給他們指了條死路?!

這些事究竟是怎麼回事?貨郎的死,鬼新娘,一去不回的村民,以及死路……

李東行目色越發狂亂,而柳七的眼神卻越來越清明。

迷霧似的疑案中,他開始摸索到了一條脈絡。

是的,那麼明顯的脈絡!——他早就該知道,可就因為與他們無關,便故意當作不知道。

如果自己早些介入,那麼,陸猴兒是不是就不必死?

是他害死了陸猴兒。

“……李哥,你信得過我嗎?”柳七用力拉住他的韁繩,將人留住,“我已經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快來不及了,你走大路,去縣裡要援兵,我回臨風村。”

“什麼來不及了?我不能放你一個人!”

“你信得過我,就這樣做,因為只有這樣……總之,我肯定不逃,因為我不用逃!”他說,那雙一直氤氳朦朧的眸子,終於像是甦醒了,堅定地看著李東行,“你去縣裡帶援兵,我們在臨風村見!我會替猴兒討個說法的!”

“援兵?要援兵做甚?”李東行被他說得嚇了一跳,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來不及解釋了,你去縣裡,就告訴他們,馬賊……”柳七鬆開了韁繩,讓馬向著大路的方向走,“——臨風村,很快就會遭遇馬賊了。”

月色映入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中,眸子被照得雪亮。

“怎麼可能?!馬賊?!”

“信我,就照我說的去做。這一路上你們倆待我很好,我不會辜負你們。”他說,“我一定會在臨風村等你,給你一個說法。”

李東行注視著他的雙眼,很久。隨後,就像是在對方的眼中找到了自己所要的保證,他點了點頭,決定相信這個人,雙腿一夾馬腹,向大路上飛奔而去。柳七看著他遠去,隨後再騎上自己的馬,調轉馬頭,跑上了回去的路。

他們分道揚鑣。

鐐銬在奔行中嘩嘩作響,像是回溯著一路發生的事。

馬奔得很急,很快,黑夜中無甚燈火的臨風村就出現在了月下的山谷中。山風席捲,將村口的紅紙花捲上半空,又如紅雨般飄然悽豔落下;白衣法師騎著灰馬,自這場豔麗血腥的紅雨中穿過,馬蹄踏破了一地的寂靜。

臨風村的門口,那個早已廢棄的弓箭塔樓樓影斜映在地上。它原是用來防範馬賊的,但因為近年來,馬賊銷聲匿跡,所以無人放哨。

柳七看到有兩個人站在村口,守著這死寂的夜。村口“臨風”石碑上,“臨”字已被磨去了筆畫,顯得模糊而詭異。

“你們沒有走嗎?”他問道,“那具屍體……已經埋好了麼?”

“哈,你不是一樣回來了嗎。”袍兒郎冷笑一聲。他與阿鵠並肩站在那,兵器出鞘。那容顏秀雅如女子的青年面上已無一絲彷徨,宛如一把鋒利的刀,冷靜地望著黑暗中的某處。

柳七也只是略笑。隨後,他抬起頭,面上的笑意霎時如潮水褪去,只留下能透析一切的鋒芒。

“原本,不關我的事,我就不管。但是有個對我很好的人死了,所以,現在這就是我的事情。既然我們都選擇留在這裡……”白衣青年明亮透徹的眼望著天上的星圖,一種奇異的氣質在他的身上彌散開。並不凌人的倨傲,並不蠻橫的壓力,那是屬於皇朝國師的氣勢,“那就請二位幫我一個忙吧。”

8

臨風村深夜的寂靜,被一陣喊聲打碎。村民們困惑而驚恐地跑出門,就見到村頭燃著熊熊火光,青煙沖天。

一個帶著鐐銬的白衣人在火光後,盤腿坐在那張臨時搭起的法臺上,閉目養神。

“這是……怎麼了?”村長不解地看著這一切,“你怎麼回來了?犯人回來了,那衙役呢?”

“這村有鬼,本座便做法捉鬼。”柳七睜開雙眼,眸子被火光染成一片明亮的琥珀色,長髮在風中飄散,“鬼新娘,還在這個村中。”

被袍兒郎自睡夢中叫出來的村民們匯聚在村頭,聽見他這句話,不禁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

“村長。”他的聲音不響,卻足夠穿透人群,“你們從哪裡遷來的?”

老人沒想到會被問這個,先是遲疑了一會,隨後說:“自北邊,躲旱災。”

“嗯。那麼,你們又為什麼不走?”柳七注視著那雙蒼老而閃躲的雙眼,素來柔和的眼神,此刻堅如磐石,“過往鬼新娘屠村的傳說重現,她每晚都在村中徘徊,你們為何不走?”

這一次,老人的雙唇顫抖卻抿緊著,一時無話。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那麼,還是先把鬼新娘找出來吧。”他沒有繼續深問,轉而說道,“去個人,到村裡的枯井中看看——她就在那裡。”

那口枯井很早就廢棄了,因為裡面被碎石沙土堵住,出不了水。依照柳七所說的,村民們點起燈,選了個膽大的男人,放了井繩,將人吊下去。

不過半刻,那人的聲音就從井裡傳來:“找到了!是有一套新娘子的裙子!”

那是套古舊的新娘禮服,青色繡鸞鳳,早已破舊得經不起細看。

禮服被帶到了法臺前,扔在地上,周圍的村民發出低低的驚呼,連連後退,生怕被它沾染到。鬼新娘的裙子竟然在村子裡那口枯井中,阿鵠被推落入井,也和它有關係麼?

“那天借道的送親隊果然有貓膩!幸好沒讓他們進來!”

“沒進來都成這幅樣子,要是進來了……”

村民們七嘴八舌的,柳七的眼色寧靜。那火盆裡倏爾有炭爆裂開,發出很響的聲音,讓人群寂靜下來。

“那天的送親隊,確實只是送親隊。”他道,“真正的災禍,是那個貨郎帶來的。不過,那人也並不是真正的貨郎。”

這時,村民中也有人發現,村口草棚下,貨郎的屍體不見了。

“放在外面的屍體不見了,可能是被野獸拖走了,當然,也有可能是被人掩埋了。”柳七說著,望了一眼袍兒郎。

“你說他是假貨郎?”

“他的貨箱是空的,裡面也沒有放過東西的痕跡。袖子裡有錢,說明不是劫財。一個陌生貨郎揹著空箱子,遊走在村中叫賣,卻什麼都沒有賣……”他看著袍兒郎師兄弟,緩緩搖了搖頭,“身上帶著把磨損嚴重卻刃口極好的短劍,左手虎口上有傷口,證明一直拔劍出鞘……這個人,根本就不是貨郎。我想,這兩位壯士應該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吧?”

這詭異的貨郎,顯然不是來賣東西的。

“他是馬賊的人,被派來這附近的村子踩點……我說的沒錯吧?在長安住得久了,認識的人也多,我有幾位邊關將領好友,說過邊關小村子裡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情。”

那兩人一直沒說話,柳七代他們回答了。這根本不是什麼劫財越貨,而是為了防止這探子踩點完回去彙報。

“鬼新娘出現的時間,是在這人死後。目的也很簡單,其實只是想把村民嚇跑,讓你們躲去別處。因為探子出現在這裡,說明馬賊盯上了這個村子,這裡遲早會遭殃。”他的目光落到了阿鵠清瘦的身影上,說,“‘她’就是這裡的人之一,不是想害你們,而是想救你們。”

村民的面容上還充滿了疑惑——為什麼有人能認出貨郎是馬賊?這個人是誰,怎麼認出探子的?鬼新娘又是誰?既然知道有馬賊,為何要裝神弄鬼,而不明說?……

“既然知道是馬賊探子,直接告知村民不就好了麼?何必殺人埋屍,鬧得人心惶惶?”柳七說到這裡,微微嘆了口氣,道,“鬼新娘出來裝神弄鬼,是因為她想利用過往的傳說,讓村民離開這個被馬賊盯上的村子。然而一旦明確了新娘子的目的,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她’肯定是個是外來人,希望隱瞞住馬賊的事情,用另一個理由勸走村民。為什麼呢?我想了很久,最後想起了幾年前新婦借道的傳說,或許那就是原因。對麼,兩位壯士?”

柳七坐起身,走下法壇,來到了那兩人的面前。

“忽然開始的鬼新娘屠村,忽然消失的鬼新娘屠村……這世上本就沒有鬼,屠村搶劫的,只有馬賊。”

“你知道了。”阿鵠笑了,陰柔的面相看起來多了幾分森然,“法師是怎麼知道的?”

“我本不知道,將所有支離破碎的線索串聯後,才隱約推出你們的身份來歷。”柳七看著他的雙眼,和自己一樣,這也是個年輕人,可是眼中卻彷彿籠罩著沉沉陰霾,“鬼新娘第一次閃現後,你跌落井中,不過身上的傷只是刮蹭的輕傷,看著嚇人而已。如果真是重傷,你剛才就無法拿著劍守在村口。”

“守在村口?”村民中,有人驚疑發問,“他們守在村口做什麼?”

“我想是為了替你們守夜吧,提防馬賊夜襲。”他說,“阿鵠壯士在井裡,根本不是被推下去的,而是自己下去的——為了藏新娘禮服,換回自己的黑衣。不巧此事被我說破,導致陸猴兒去找你,你才必須在自己身上蹭些皮外傷,裝作被鬼新娘推下井重傷。我和李哥在入夜時離開臨風村,也見到了你在井邊,那時候,你大概正打算再從井裡拿出禮服換上,扮演鬼新娘嚇唬村民,結果又被撞見,只能臨時決定裝作中邪,矇混過去。”

“這是真的?你們為什麼要裝神弄鬼將我們嚇走?你們有什麼目的?”

人群中響起一片疑問聲,將他們包圍在其中。袍兒郎沒有說話,看向了師弟。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阿鵠向前走去,翻身坐上法臺,居高臨下注視著下方,“那就請法師把知道的一起說全了吧。”

他的眼神中,有一種目空一切的笑意。柳七熟悉那種笑意,這也讓他心頭一緊。

阿鵠這樣說,也等於是承認了自己所想的,全都是正確的。

柳七沉默了片刻,然後朝向那些村民,平靜地敘述著當年的事情。

9

幾年前,邊關馬賊猖獗,許多村子自行組織了民兵隊和弓箭隊,建立了哨塔,抵禦馬賊和流寇。這讓掠奪變得很不容易,那些手無寸鐵的人拿起了兵器,聚集了力量,便不再那麼柔弱了。

於是,有一支馬賊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裝作送親的隊伍,以借宿的名義在黃昏入村,留在村中。等到夜深人靜,再從嫁妝箱子裡取出兵器,將整個村子殺盡。

他們用這個方式,連殺了十餘個村子,最後突然銷聲匿跡。再之後,因為邊關的兵力增加,馬賊也只能暫時潛伏下來,躲在山野上,沒了動作。

這就是鬼新娘的傳說,人云亦云,神乎其神。然而真相只不過是馬賊裝作了送親隊,屠村搶劫罷了。

“這支馬賊隊突然沒了動作。幾年後,你們二人來到臨風村,認出了貨郎是馬賊探子,殺人埋,;再拿出行囊裡的新娘禮服,裝作鬼新娘想趕跑村民。這也是我始終想不通的地

……事到如今,接下來的事情,還請二位自己說,如何?”

他講述的時候,阿鵠一直坐在臺上,靜靜地聽著。那雙好看的眼中浸了火光,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往事。

“……你說的沒錯。當時,我們當年確實就是這樣做的。”

“阿鵠!”袍兒郎喝道,“你……”

“師兄,法師個聰明人,哪怕我不說,他也能猜得出。那何必勞煩法師呢?”法臺上,阿鵠抬起頭,第一次露出了一種釋然的笑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沒錯,我們師兄弟倆,當年都在那夥馬賊裡。師兄是大當家,我是二當家。”

“果然如此……”

“我假扮新娘,他假扮新郎,手上沾有不少人命。可這樣的日子太久了,我們都不想再過下去了。於是,便一起離開了馬賊隊。”他手上的長劍被火映得閃閃發亮,帶著股凶煞之氣,“這就是為什麼,那支馬賊隊會突然銷聲匿跡的原因。”

“你們希望藉助鬼新娘的傳說把人嚇跑,而不直說是因為馬賊,否則,以前的身份就會暴露。”柳七點點頭,“至此,我全都想通了。”

這兩人竟然是馬賊頭子,還是離開了馬賊隊的馬賊頭子?村民們一時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好。村長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對眾人說:“既然有馬賊會來,那麼我們就向東……”

“等等!”突然一聲悶響,有人重重拍了法臺,驚起火盆爆響。阿鵠眯起眼睛,眼神如刀,掃過了這群人,“法師想通了,可我們都沒想通。”

他們想不通的事情也很簡單,那就是村民們為何不走。在這群人心裡,鬼神之亂帶來的恐懼,應該不亞於馬賊才對。

但無論鬼新娘如何作亂,他們就是紮根在這裡,不肯離去。

這太奇怪了。

柳七沒有說話,而是走向了離村口不遠的一處牆角。平日裡,臨風村中有幾個孩子會聚集在這裡,拿樹枝練字。

一個北方遷徙過來的小村子,附近也沒有私塾,這麼小的孩子卻會寫字?

這或許是誰教的也說不定?但不止是寫字,還有那生硬的口音——明明是北方遷徙過來的,孩子們卻能聽得懂他的官話。

他來到了一個孩子的面前,蹲下身,望著小孩子的雙眼。

“告訴我,你們村裡總共有多少人?是不是全在這?”

那孩子困惑地回頭看看,像是在數,過了一會,肯定地告訴他:“三十五個,全在這了。”

“真的嗎?”他微微笑了,眼睛彎彎的,“那麼村長派去縣裡請縣衙的村民,還說沒回來嗎?”

一語既出,割破迷霧。

村長說那個人依然沒有回來,但是孩子說,村裡人一個都不少,三十五個,一個不少……

柳七輕聲問:“從一開始,村長就沒有派人去過縣衙吧?”

老人立在那裡,拄著柺杖。不知何時,他原本佝僂的背挺直了,那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種另一種氣質。

“這裡到最近的縣衙有一段路,所以,如果有村民去請縣衙,那麼等他帶人回來,我們可能早就走了。你原本就是這樣打算的——於是聲稱自己派村民去縣裡了,其實並沒有。”柳七這邊剛說完,阿鵠就跳了出來:“你們沒報官?”

“就像壯士們不敢明說馬賊之事一樣,他們也有原因。”柳七站起來,拍了拍白衣上的灰土,“這村子的古怪太多,只是被鬼新娘的事情攪合了,沒有人去細想。報官的話,縣衙的人就會前來調查。而這個村子隱藏了巨大的秘密,村民不能讓官兵介入調查。

“並且……”他低下了頭,看著手腕上的鐐銬。風將白衣吹得獵獵作響,那些被席捲而起的紅紙花被捲入火盆,像是一場四散的火雨,“猴兒想幫你們去報官時,你,給他指了一條死路。”

他以前總想盡力周全每一個人,但經歷了那麼多之後,柳七隻想周全身邊的人。不關他們的事情,他們就不去管,以為這樣便可安然。

但終究還是不可能。陸猴兒死了,這個人想幫村民,卻被指向一條不歸路。

“那西邊山崖陡峭,看似能行路,但只要馬跑上去,立刻就會滑下山道——你就是吃準這一點,才讓他騎馬走西邊繞行。”柳七眉頭皺起,眼神中有掩不住的悲愴,“白天時候,馬奔得很快,他完全防範不到……你原本也想讓我們摔下去,卻沒想到夜裡我們走得小心翼翼,反而發現了這條路有問題。”

從剛才他問孩子話開始,村民們就齊齊地陷入了沉默。直到現在,他們依然沒有說話,所有人都冷冷地盯著柳七。

“你們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而官兵的調查很可能會觸及這個秘密……一個沒有多少大人、卻有很多孩子的村子,一群明明是從北方遷來,口音卻奇怪得讓人起疑的人;村裡的朱戶,沒有私塾卻會寫字的孩子們——最關鍵兩點,第一,你們不肯貿然離開這個村子,即使是鬧鬼。第二,你們寧可殺死我們,也不想讓我們請來縣衙。”柳七手上的鐐銬嘩嘩作響,他走向村口石碑,臨風二字,一字清晰,一字斑駁,“你們是逃不出關的人,只能隱姓埋名,化作尋常村民,隱於村野。”

惠王李凌。

臨風村。

“‘臨’……”他修長白皙的手指劃過那些被模糊的筆劃上,不知劃過了多少人的無奈,“李凌的凌與臨同音。村民往往重視石碑完好,這個村平安無事,石碑的字卻模糊成這樣,是因為讀音避諱,故意將字破壞了。你們……應該就是一年前宮闈之亂中,逃出京城的惠王一族。”

惠王謀反,族中之人大多被牽連處死,最後只有幾名老家臣帶著族中幼子逃向邊關。長安那邊下令追緝,可卻一無所獲。

10

至此,臨風村的秘密,終於被全部道破。

柳七站在“村長”面前。老人已經不再偽裝,那蒼老而市井的神色蕩然無存,露出了原本堅毅的氣質——能一心帶著少主們逃過重重關口來到這裡的,全都是最忠心而智慧的家臣。

“主人和其他人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處以極刑,若不逃,少主們必死無疑。”老人走向法臺,手中柺杖輕輕敲著木臺,“柳七法師……或是該尊稱你一聲國師。”

“本座已不是國師。在這場紛爭中,我同樣輸了。”從老人的面容中,柳七讀到了一種玉碎的決絕,“追回你們是我此次的任務。只有完成它,我才可以回到長安。”

“是麼?”老人冷笑一聲,轉身走向了族人,“那麼你贏了。你找到了,現在就可以用我們這些餘孽的人頭,去換回你的官職。”

柳七沒有回答,他看向了那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師兄弟,又看了看身後許多迷茫的孩子。大的孩子大約有十四五歲,小的只有三四歲。

“兩位壯士也想出關?”他問。

阿鵠點頭。他們離開馬賊隊後不知該何去何從,因為是孤兒,所以也沒有證明身份的過所,如果進城,就會被當做是逃亡的奴隸抓起來。在附近遊居一段時間後,兩人決定出關。這裡是他們當年劫掠過的地方,最後故地重遊,是為了確保昔日的同伴沒有再作案,也算是一種贖罪。

隨後,柳七從袖中取出了一份文書,交給了剛才那個孩子。

“你認識很多字吧?”他揉了揉孩子的頭,“念給其他人聽?”

這孩子不過七八歲,稚氣未脫,剛剛開蒙。他也不懂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解開了文書卷軸,開始念上面的字。

“執此過所者,諸關放行,不得為難……”

在這份過所最下面,蓋著聖上的大印。

“按理來說,一份過所,只能讓一個人通關關卡。”柳七從他手裡拿回了文書,舉到阿鵠面前,“但這份是聖人親筆所寫的過關文件,憑你們的能力,應該能多人一起混出關。當然,之後各安天命,我無法確保你們永遠無事。”

他們並不確定這人是什麼意思。一個囚犯,隨身帶著皇上親筆御批的可以出入所有關卡的過所,這種事情已經夠離奇的,而他似乎還想將過所給他們?

“這份過所,是聖上留給我的退路。這樣我就可以在到達邊關後用它出關,穿過邊境,到達南詔。有很多人並不希望前任國師活下去,流放地一定有殺機在等待著我。”他笑了笑,說得雲淡風輕,“但是,我柳七法師,還不至於會死在那些人手上。”

老人提醒他:“放走了我們,你就永遠也回不去長安了。明明可以活,為何要去邊關涉險?”

“山人自有妙計。”他擺擺手,示意其他人不用擔心,接著又坐回了那法臺之上,恢復了那副沒睡醒的樣子,“趁著馬賊和衙差還沒來,你們快走吧。”

走,就還有活路。如果不走,一旦身份被人看出,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靜默中,有些人已經帶著孩子回到屋中,收拾需要帶走的東西。沒有太多的言語,因為對他們而言,生離死別已是常事。

柳七看著他們坐上驢車,趁著夜色遠去。這座空村記錄過殺戮與惶恐,但無論是多麼慘烈的過往,終究會沉澱下來。

衙差最快也需要明天傍晚才能到來,至於馬賊,誰知道呢。

他笑著嘆了口氣,走在空蕩蕩的臨風村中,找了一柄掃帚,解下上面固定稻草的鐵絲,然後撬開了鐐銬的鎖。但是他並沒有丟掉它,而是拿起鏟子,回到村頭。

“我也只是個文弱道士啊……唉……”

跟著草棚附近的痕跡,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新土堆,向下挖了不久,柳七就找到了泥土中已經微微腐爛的馬賊屍體。將人挖出來之後,他拄著鏟子不住地喘氣,後悔平時太不注意鍛鍊。

一刻鐘後,已經換上貨郎服飾的他,拖著一具帶著鐐銬、身穿白衣的屍體進入村民家中。這就是他的替身。柳七拿著火炬,靜靜看著地上的“自己”,然後將火點燃了屋內各處。

在這場大火之後,柳七法師在其他人心中,就是一個死人。無論對李哥還是對那些希望他死的人,這都是個不錯的結果。

很快,整座臨風村陷入了熊熊火海之中。他看著這沖天的火光,然後踏上了自己的路,漸行漸遠。

回長安。他心裡有一個聲音這樣說。有許多人等著他去救,在那場天家內鬥中,和自己一樣被牽連、身陷囹圄的人。去救他們,那些和他似乎完全無關的人。

“不關我們的事情,就不要去管。”

他忽然想起了這句同李東行說了許多次的話,那時的他心如死灰。而臨風村的事,如果他實現將知道的說出來,陸猴兒就不會因此而死。燃盡這座村子的火,也點燃了心中的死灰,讓希望緩緩復甦。

現在回長安,有些晚,但還不算太晚。

至少,不能讓自己留下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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