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壽光雨夜他死去,無人知曉

「人物」壽光雨夜他死去,無人知曉

這名壽光市孫家集街道丁家村的農民,是這個蔬菜之鄉里最貧困、最脆弱的那一類人。那天,他經歷了大棚進水、借錢被拒、圍牆垮塌。而後,他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文 | 羅花花

8月19日,一場幾十年未見的特大暴雨,落在濰坊大地上。大雨引發洪災,造成13人死亡,3人失蹤,倒塌房屋9999間,20多萬個大棚受損。

39歲的張金來,天亮之前,在積著水的院子門口用一根尼龍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名壽光市孫家集街道丁家村的農民,是這個蔬菜之鄉里最貧困、最脆弱的那一類人。那天,他經歷了大棚進水、借錢被拒、圍牆垮塌。

這場暴雨徹底摧毀了他。而他的死亡,又將這個本就無望的家庭推入更深的絕望。

1

沒有人知道張金來是什麼時間“沒了”。

最先發現他的人,是母親張廣榮。她患有白內障,只能靠聲音識人。一場夜雨後,8月20日清晨5點,她隱約見到大門中間立著個人影,吆喝了幾聲都沒人應。

父親張佃榮聞聲趕來,見到了兒子——身著天藍色背心、灰色七分褲,一動不動地懸在大門口。

在多名家庭成員的敘述中,逝世前24小時,張金來度過了平淡又普通的一天,清晨出門去大棚裡幹活,傍晚6點回到家裡,擔心妻子忘記吃飯,還專門叮囑她,“你快點吃飯去”。

他像往常一樣,煙抽完了,去小賣部買了3盒泰山牌香菸,每盒7元。這個8月,他還向朋友預定了9月份要用的黃瓜苗。

一切都因為大雨改變了。用村幹部張啟明(化名)的話說,“他有娘有爺,孩子有男有女,不下這雨也沒事”。

「人物」壽光雨夜他死去,無人知曉

張金來的家,8月19號夜裡,他就是在院子大門口上吊自殺。 圖 / 羅花花

8月19日,暴雨來了,張金來新蓋的大棚塌了一塊。

為了建造這個大棚,他前年剛向銀行貸款10萬元,至今沒還上。他迫切地想將大棚裡的水排出去,保護好一家六口的生活來源,打了許多電話四處借錢買水泵,無果。

這是丁家村連續降雨的第6天,雨水大到沒法兒開車,壽光市的水泵,許多都賣斷貨。傍晚,張金來還是沒有借到水泵,他脫了衣服,只穿著一條內褲,在磅礴的大雨裡走回了家。

他溼透了,就著熱水吃了餅,借錢的事,沒有和家裡人提一句。

家裡人也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那個晚上,妻子早早地睡去,父親張佃榮出門幫人修電。

凌晨1點,張佃榮到了家,看見兒子房裡有手機的光亮,張金來正躺在風扇底下玩手機。

在那個暴雨如瀑的夜晚,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轟隆”一聲,張家低矮的院牆沒有支撐住,塌了。母親張廣榮聽見了這聲響,她估算了時間,那是凌晨一點到兩點之間,她想,院裡進水了,明天再說吧。

但張金來沒有睡著。他刪除了自己手機上所有的記錄,從工具間裡拿了一根固定大棚用的尼龍繩,在大門口自縊而亡。清晨,他被家人發現,送去醫院,搶救失敗,送入火葬場火化。

“張金來沒了,四十不到”,沒有遺言,人們甚至用一些迷信的說法來解釋他的死亡,“聽說,他有個叔叔,一輩子沒結婚,就在那個門口吊死了,還聽說,幾十年前有個乞丐也在那裡吊死了”。

最後,除了一雙兒女,多病的父母,這個“棚裡也進水,家裡也進水”的農民什麼也沒留下。

因為太年輕,按照當地風俗,不能白髮人送黑髮人,張家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張金來被葬在丁家村公墓。

2

8月25日上午,我們沿著村中主路尋找張金來的家。

北方開闊,家家戶戶都帶著大院子,張家在遠處的村西頭,是幾棟新房之間最低矮的那間。

那是間紅色磚房,門梁低矮、圍牆頹圮。大雨過後,偏房的牆面上還留著雨水浸過的漬痕,床上雜物隨意堆著,生鏽的菜刀卡在衣帽掛鉤上,屋子裡都是灰塵。

對比鮮明的是,這個破敗、灰暗的房子裡,處處掛著紅色對聯和福字,大門口是,影壁上是,客廳門口是,房間裡也是——你能看到這家人對快樂生活的渴望。

但好運沒有眷顧這個家中的支柱張金來。

初中畢業後,他去技校學習機電,沒有派上用場,最後還是回家做了菜農。

24歲那年,張金來與妻子楊秀華經人介紹成了婚,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的母親患上糖尿病,隨之而來的是白內障,她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再不能下地勞動。

張家的冰箱裡,常年放著胰島素,張廣榮每天都要注射兩針,十幾年來從未間斷。她唯一的收入,是年滿60歲後每個月110元的養老補貼。

這家人的餐桌上,常年是1.8元一斤的饅頭和自家烙的大餅,“中午會炒一點菜,兩頭(早飯晚飯)不炒”,1元一個的肉包子算是開葷。

2015年9月,張金來和妻子在二胎政策全面放開的100天之前,生下了女兒。就差了100天,他們交了13萬元罰款。家裡沒錢,罰款是他借的,還債還了好幾年。

女兒是他想要的,他覺得一個孩子太少,兩個孩子能作伴。女兒生下來,他高興。兒子待妹妹好,家裡放著他買的小豬佩奇玩偶。有時候他們夫妻鬥嘴,女兒會捂住媽媽的嘴,不讓她繼續往下說。

2016年,張金來又找銀行貸款了10萬,修了一個新大棚。“大棚越多,收入越高”,妻子楊秀華說,一家人就指著大棚過日子。

壽光是“蔬菜之都”,棚裡的蔬菜被送到全國人民的餐桌上,修一個大棚的成本在20萬上下。張家種黃瓜和苦瓜,每年地裡投入的種子和農藥成本,要1萬多元。種蔬菜的農民少有休息的時候,最冷的冬天,他們反而總是忙到半夜。

每年6-8月,壽光很多大棚會休耕,但是張家沒有停,他們在棚裡種上黃瓜, 9月到來前,可以多收穫一季。倒黴的是,這兩年蔬菜行情不好,張金來還是還不上欠款,每年要給銀行1萬多的利息。

除了貸款外,他另一個心結就是房子。他們現在住的老房子建於1990年代,地基低,一到下雨,水就排不出來。但要翻蓋,就算只蓋一層,也要18-19萬元。

他曾跟妻子說過,等建大棚的10萬貸款還清,兒子那時候也長大了,他們就修新房子,準備給兒子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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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牆上貼了許多張金來兒子的獎狀,但如今他不得不輟學了。 圖 / 羅花花

在妻子的敘述中,丈夫是個開朗的人,外頭人都覺得他活潑,別人有想不開的事情,他都願意去勸。他喝20塊錢9瓶的嶗山啤酒,抽7塊錢1包的泰山煙,閒時願意和鄰居們打一種叫“勾機”的撲克牌遊戲,一切興趣與其他農村男人並無二致。

他也有著心事重重的一面。他管家裡的錢,收支多少從不和家人說。飯桌上,他從來都是沉默吃飯。他有一臺智能手機,一旦密碼被妻子知道,會馬上改掉。他很少表露失落、絕望、不滿的情緒,“不說什麼冷眼話”。

自殺這晚,他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沒人知道,到底是垮掉的大棚,倒塌的圍牆,還是無望的人生,最後壓垮了他。

3

張家人幾乎沒有時間悲傷。

這個季節,正是黃瓜開花掛果的時候,他們需要給每一株黃瓜摘花,一株藤蔓只留下3朵花,掐去枝蔓,這樣結出來的黃瓜個頭大,賣相好。

他們甚至還來不及整修被大雨沖壞的大棚,坍塌處至今還是一個窟窿,牆面龜裂脫落,這些都需要時間慢慢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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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金來家的蔬菜大棚內,黃瓜正是要摘花的時候。 圖 / 羅花花

張金來逝世之後,家庭的重擔,迅速地轉移到了下一代。

他15歲的兒子,決定輟學回家。他才剛讀完高一,家裡的牆上貼著他的6張獎狀,上面寫著:三好學生、成績優秀。

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沉默敏感的時候,有人到了家裡,他拿著手機躲到了另一個房間,最後又騎著車出了門。楊秀華撞見過幾次兒子躲起來落淚,她願意孩子出去走走,“感覺他在家悶得慌”。

這幾天,兒子已經跟著她下地幹活了,皮膚曬得黝黑,手臂上已經顯現出流線型肌肉。為了趕花期,66歲的爺爺早上5點便起來進棚幹活,中午12點吃上一天的第一頓飯。

在大棚裡幹活時,楊秀華常常會想起丈夫。她提起出事前那天早上,她一反常態,騎著電動車載著丈夫,讓他可以在後座抽菸、玩手機,甚至露出了微笑。這是他們一成不變的生活裡,少見的甜蜜。

他們的小女兒下個月就要滿3歲了。她喜歡向客人展示她的小裙子,是個活潑的女孩,對爸爸的去世毫無意識,認真地聽著影碟機裡的兒歌。

提到爸爸,她沒有太多表情,她“不知道爸爸上哪兒了”,更說不上傷心,最近一次號啕大哭,是因為媽媽用她的小背心擦了眼淚。

8月25日中午,楊秀華拿著張金來和同學的一張合影,讓她找出爸爸是哪個。她掃了一眼,手指直接指向最後一排正中間的那個人。

自殺那天夜裡,張金來刪掉了手機裡的所有照片。這張大合影裡最後一排的那張臉,是他留在人間的唯一影像。

那是一張剋制、斯文的臉。他戴著眼鏡,比周圍人矮半個頭,不像別人咧了嘴,但眼裡也有一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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