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系列——156.京城十案之三:偷竊殺人案

尹和宋,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以我的接觸和了解來說,尹是個喜靜厭動到極點的傢伙。能坐著,這個人絕不站著,能開車,這個人絕不走路。

尹個子高,高得跟竹竿似的,彷彿風一吹就要倒,一副秀郎眼鏡配著白皙的皮膚,五十歲的人看著好像只有三十幾歲。背個照相機走到北京的衚衕裡拍那些門墩兒和獅子,是他的一大愛好。

跟尹在科學院大院兒裡溜達,哨兵絕不會問他要證件,因為尹怎麼看都比薩更和這兒協調。

這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大學教授,不會有人覺得奇怪,可他偏偏是個警察!

警察不是這個樣兒的,應該是什麼樣兒的呢?

要說,我的印象得象老宋那樣的才對:這位曾單刀赴會,從某個“自爆勇士”手裡搶下十七公斤炸藥,保住了一座居民樓的老刑警隊長,給你的感覺就彷彿是一臺放錯了地方的永動機。

和這個精力充沛,沒有一分鐘安生的傢伙一塊兒吃飯是件很危險的事情,此人興奮起來動作極多,動作極大,堪稱拳打腳踢。:可又偏偏尺度掌握極好,一掌拍在你肩頭,分寸正在表示親近而不過火,一拳搗在你胸前,強度剛好薩的排骨還能受住,走在人群裡手舞足蹈,一雙大手忽分忽合,不斷作出揮拳,劈掌等種種手勢,總在離人家腦袋,手包,冰激淋半寸左右龍捲風一樣劃過,可絕不會和周圍任何人發生身體接觸……

加上總是帶著一支遠遠落後於時代的大號五四手槍,老宋相當接近於我心目中的典型警察形象。

可尹呢?他偏偏也是個警察,而且還是個幹了三十年的外勤警,優秀的刑警。

薩的描述是否誇張?絲毫沒有,如果你見到這位不抽菸,不喝酒,從沒打過老婆罵過孩子的模範丈夫,感觸只會比我的描述更真實。

偏偏,老宋還表示對尹佩服得五體投地,其原因有三。

第一,都是出外勤的,大太陽底下人都會顯得老氣些,唯獨尹是越曬越白,看著自己紫棠色的皮膚,老宋百思不得其解,看來人和人的體質真可以很不一樣;

第二,老宋認為尹的活兒,危險性比他大。老宋是破案,有案子就追,雖然抓捕的對象多窮兇極惡,但畢竟可以預先準備,知道對方底細安排人員。你抓人,我掩護,他預備,謀定而後動。尹呢?人稱北京火車站的“門神小尹”,以抓逃和破獲突發案件著稱(這“小尹”被一直叫到退休,沒辦法,誰叫他長相一成不變不見老呢?沒敢問,估計尹對這個外號很氣悶)。他遇到的所有案犯都無法預料,早上出門,他根本不能猜到自己今天碰上的是個砸了刑警隊外逃的強姦犯,還是個殺人行兇團伙,有可能你向某個人問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引來的就是持刀暴起,所以,尹經常得演出一個人對八個的危險節目。可經尹的手抓捕的惡性案犯足有近千人,以至某越獄案件中,為首的老犯寧可徒步穿越內蒙古也不肯坐火車走北京站,就因為那兒被視作鬼門關。而這人還有個毛病,對這份危險的工作樂此不疲(我曾在尹的日記裡看到他大發感慨:又到過年春運啦,這日子實在無聊得很……和我們很多人所猜測的不同,春運期間雖然小偷小摸不少,有資格的犯罪分子卻多半偃旗息鼓,尹這段時間清閒得很,以至發出了“無聊得很”的說法)。這份危險萬分的工作讓他幹出了癮,你說他是不是讓人佩服?

第三,老宋說尹的運氣太好,此人手裡抓的亡命徒不計其數,可連一次象樣的傷也沒負過(據尹自己承認,最重的一次傷是盤查某個可疑車輛的時候,案犯的哥哥從另一輛車上下來,出其不意用車牌子從背後猛砍過來,尹的反應快,一躲,傷了左耳朵……),這嚴重影響了尹的前途。因為沒受過重傷,他最高的榮譽是公安部二級英模:沒辦法,別看尹是部裡上上下下都相當欣賞的一員大將(這不是瞎說,看尹和強衛的合影,基本是近乎熊抱),他也只能得個二級英模。不是成績不夠,公安部的一級英模有不成文的硬指標,獲得這個稱號,不犧牲,也要重傷致殘,真給尹破個例,他會成為我國第一個完整的公安部一級英模。

那天是在東來順,吃飯。

吃飯的就仨人,老宋,尹,還有薩,服務員看來認識老宋,上了菜老想在旁邊待著:老宋這人特有親和力,而且妙語如珠。那天,老宋侃的是陳水扁,聊得眉飛色舞,分析要打起來陳水扁能怎麼跑頭頭是道,如何化妝,如何手術,如何躲在阿里山種蘑菇避風,合理而且實用,假如被那邊的某個國策顧問聽去一定大有裨益,就是怎麼看怎麼不是在談“中華民國總統”,而是在談某個流竄犯。這種分析匪夷所思又天下罕見,有趣得緊,難怪服務員不願意走。

不過,我當時的思想在開小差。

為什麼呢?

因為我在比較尹和老宋,這兩個人在北京警界要照三國志的遊戲設置都得是武力八十以上的大將,還是多年的老朋友,可兩個人怎麼看怎麼不一樣。

老宋激情四射,精力過剩,坐臥不寧,說起話來全身肌肉沒有一塊兒老實,不時迸出兩句擦邊球的髒話,顧盼神飛,兩眼放光,所謂“宋隊長盯人三天不睡,回來一睡三天”,看來並非謠言。而尹呢?你看他坐在那兒,全身肌肉沒一塊兒肯動的,彷彿熬夜趕設計剛睡醒的工程師,愜意自如,放鬆得很,只有眼鏡後面倆眼不一樣,眯縫起來東看西看,似乎東來順的顧客每一個都很有趣。

尹跟別人吃飯常常是一上來就表態:你們聊阿,我這人就這毛病,懶。

真懶,尹巡邏連槍都很少帶,大約是嫌那玩意兒累贅,他對自己的腦子十分自負,八八年十二月十七日破獲王剛四人盜竊集團之後,他曾在自己的日記裡寫道:“公安工作本身就是一門綜合藝術……破案本身就是一種藝術的完善……關鍵要有一個聰明的大腦……讓對手舒舒服服,乖乖的進到你的網裡來”(不過老尹第二天的日記馬上寫道:“不要認為光是藝術,就象把老虎引進籠子,隨時有危險性。”這人還滿理智)

老尹的自負是有道理的。

盛夏的一天,有個人從北京站前一走就讓尹盯上了,他是這樣形容此人的:“身體強壯麵色黝黑,服裝嶄新紐扣都扣著,順著臉流汗還戴一頂太陽帽。”

老尹說了:他真不怕熱阿。

雖然這樣說,他得承認,這傢伙還真有點兒小聰明。

於是,老尹就上去詢問了。老尹這人長相文質彬彬,而且問起話來溫文爾雅:開始我以為他這是注意形象,後來才明白這不是主要原因,用老宋說法:這人扮豬吃老虎阿。很多被他抓的犯人都是最初被他這副模樣騙住,等明白過味兒來已經來不及了。

這次,老尹的盤問同樣文明禮貌,大致內容如下。

問:您從哪兒來。

答:新疆。

問:家在新疆麼?

答:不是,在遼寧(口音是符合的)

問:家裡還有什麼人?

答:老婆孩子。

問:去新疆幹嘛?

答:打工。

問:怎麼不帶老婆一塊兒去?

答:不願意她吃苦。

問:一個月掙多少?

答:七百。

得,可以帶回去了,肯定有問題。

審問之後證實,此人是十幾天前從砂石場勞改農場越獄,準備去新疆避風的搶劫犯孫XX。

上面那段話我在老尹的日記裡看了,就不明白裡面有何破綻,老尹一解釋,才明白這裡面有讓老虎鑽的套子呢。

至於究竟破綻在何處,老薩賣個關子,後面說,大家有興趣也可以琢磨琢磨,這就是個邏輯問題,並不涉及太多專業的刑偵技術。

老宋和尹不一樣,他走哪兒槍都帶著,而且是一支大號,過時的五四式手槍……

我走神,老宋幾乎馬上就發覺了,問我想什麼呢。

對周圍變化的敏感,大約是這些幹了幾十年刑偵的“老鳥”們的本能。事實上,老宋的外型和他的內心有著相當的不同,和北京警界的其他人物接觸,提起此人,無一例外的評價竟然是:小諸葛。

老宋破的案子,幾乎都以鬥智開始,以鬥勇收尾,其間的推理過程,有些頗可與波洛或者柯南這類文學作品相比。

但是未免有些邪門,有拿一支大號老式手槍滿街走的小諸葛麼?

還真就是這樣,包括老宋幹嘛偏偏帶這支五四手槍,都有他獨特的邏輯在裡面。

五四式手槍分解,是我國1954年定型生產的7.62毫米軍警兩用手槍,設計仿照蘇聯託卡列夫手槍,到了今天從性能上說問題多多:後座力大,尺寸大,噪聲大,遠距離上射擊準確性差……

然而,老宋說,這些,未必是缺點。我要的就是它尺寸大,噪音大,笨重,理由呢?警察用槍最主要的作用是什麼呢?

老宋說:威懾。

槍大,噪音大,才有威懾效果呢。你要拿一支六四或者九五式槍,對著他罪犯可能都不怕你,因為你不開槍,他感覺不到威脅,很可能繼續拒捕或逃跑。而如果開槍將其擊斃或者擊傷呢?那是最後的手段,好的警察輕易不會幹。

罪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也可能罪不致死,也可能將來還能做好人呢,一槍下去,就全完了。

說的有理阿。另外,據我瞭解要真用六四式,輕便是輕便了,開槍都不一定有用。南疆和越南爭奪老山的時候,有個偵察兵曾經和越南特工狹路相逢,狹路相逢就肉搏上了,摟抱扭打中中國兵眼明手快抽出腰間的六四式頂著越南特工就開了火,當……

越南兵一晃,接著揮刀刺來,中國兵閃開,頂著又一槍,當……

越南兵又一晃,照樣揮刀刺來,中國兵又躲,又“當”……

下來中國偵察兵哭笑不得:眼看著那小子的接應就上來了,我頂著他砰砰的打,這槍就是……打不死人!

老宋是常常開槍的,這一點他承認,不過他的子彈十有八九射向天空。

那也叫威懾,眼看老宋手持一杆大槍指東打西的“猙獰”形象,耳聽老五四震耳的槍聲,聞著刺鼻的硝煙味道,案犯當場嚇癱的決非少數。

省了警方的麻煩,也省了案犯的麻煩:跑不跑的琢磨那麼多,損傷腦細胞啊。

有朋友說了,你上面說的那個和老尹對話的孫XX,到底出了什麼破綻呢?

其實是破綻百出。那麼大熱天的捂著帽子還衣服扣倍兒嚴,就是極大的問題:您又不是解放軍,這麼好的軍風紀給誰看呢?按老尹說法,這正說明了此人的狡猾:勞改農場都是剃光頭的,剛跑出來十天也就長了半寸,依然太醒目。或因為逞強鬥狠或因為對舊日威風的幻滅,甚至只是因為要打發無聊,勞改犯人多半都有紋身,孫XX也不例外。此人是和六扇門打過交道的,擔心這兩樣特徵導致自己露餡,所以衣服帽子捂了個嚴實。

他就沒想到這樣做讓自己的形象很反常:反常即妖。

而他後面的那段話也有他的想法,比如,說家裡有老婆孩子,是為了讓對方放心些,要換一句:“老子我六親不靠!”那就是給自己找事兒呢:現在什麼社會阿,那麼容易六親不靠的?打工掙七百塊錢呢,他的想法是聽民工說過差不多的數兒,不離譜。新疆?因為一直琢磨去新疆呢,要問起來不至於講得驢唇不對馬嘴(身上沒票,反正不能證明他哪兒來哪兒去),至於說打工不帶媳婦的原因麼,可以表現一下自己有人情味兒爭取個好感。

這麼說好像他理都讓他給佔了。

其實這段對話乾脆就是在一步步堅定老尹對他的懷疑:遼寧經濟比新疆發達,從遼寧到新疆打工,本身就不太正常。而一個月掙700塊吧,要是個光棍也許問題不大,有老婆孩子,還為了七百塊從遼寧跑新疆打工,就不正常了,賠上路費這個數兒根本不足以吸引一個人撇家舍子跑那麼遠。最後老尹還敲實一下,問問他帶沒帶家口,如果帶了也說的過去:一家子一塊兒出門打工,夫妻都掙錢,一個花,一個攢,比較合理。結果他說怕老婆吃苦一個人去的:一個人扔下老婆孩子跑新疆掙七百塊一個月,有這麼疼老婆的麼?

還有一些其它的蛛絲馬跡:此人說的話簡潔而略帶文氣,不似單純的體力勞動者,而應該有一定文化:這也是和他自稱去新疆打工掙七百塊不太相符的。而此人黝黑的面孔,發達的肌肉,又顯示他最近曾經從事過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什麼人有文化還要從事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呢?老尹想到了,至少有一種人,有文化的勞改犯啊!勞改農場每天干活那都是有土方量的,那個勞動量打工根本不能比。還有,他那身暫新的衣服也符合逃犯的規律,出逃的勞改犯,原來那身衣服肯定是不敢穿的,還有為了除晦氣往往一有機會就裡外換一身新。而普通人家換新裝絕少這樣徹底……

一個可疑之處可能是巧合,很多條可疑之處都匯聚到一個人身上,又不是拍電影,哪有這樣巧的事兒?

事實證明老尹的推測完全正確。

整天在這種環境裡,人都會變得敏感些。所以我剛一走神,老宋就問我:怎麼了?想什麼呢?

薩就把觀察他們倆的想法說了,老宋嘿嘿的樂,末了說你不瞭解他。

你看他跟衣裳架子似的,一個人什麼都沒帶就敢抓四個殺人犯,那幫孫子腿上都彆著刀呢。

我問老尹:有這麼回事兒麼?

老尹這才回過頭來看看,咧咧嘴意思是笑一下。這人的習慣,不說話就算默認了。

這才發現敢情老尹一笑還有倆酒窩呢。

後來才發現古人說所謂“人不可貌相”是至理名言,就這戴眼鏡一笑倆酒窩跟大學教授似的衣裳架子,動起手來比西門慶還狠。這比喻有點兒不當,對不住阿老尹,可對比水滸的描述事實如此,西門慶收拾武大郎還要踢一腳踩一腳呢,你老尹出手從來只一招,人就躺下了。可不是比西門慶厲害?

忘了是許和尚還是葉帥說過,要警惕戴眼鏡的……

老尹自己說那不是武術,實用的格鬥技巧而已,跟解剖學關係更大。他的特點無非是第一齣手要極快,第二是下手要極狠罷了。

一個抓四個?我說,看看老尹,不能不佩服:文的武的這人怎麼什麼都能來兩下阿,他還有毛病沒有?

怎麼沒有?老宋橫了一眼。一看要窩裡鬥,老尹坐不住了,趕緊起來連連作揖,得,得,不用你說,我有流氓習氣,我有流氓習氣……

看著兩位說相聲似的,老薩忍不住樂,就口問了老宋一句:尹一人能抓四個,您呢?

這就有點兒挑動群眾鬥群眾,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了。您想啊,老尹主要的功夫是盤查,抓捕是您老宋的正行阿,他要一人能抓四個,您不來十個八個說得過去麼?

實際這是老薩外行的地方,盤查遇到的案子是不可預測的,老尹才有一個抓四個的機會;抓捕是計劃性行動,對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都要做預案,所以您看電視裡面的抓捕紀實都是幾個按一個,要哪位老大安排出讓老宋一個抓八個的場面來,這位老大也就該改行了。

我哪懂這個呢?我還巴不得攛掇老宋跟老尹當場比劃一下呢:只要別拿咱當靶子就成。

老宋根本就不上當,一樂,用手比劃了個六。

您一個抓六個?

不是,仨片警,倆刑警,加上我,從四樓打到一樓,六個抓不住一個……

薩瞠目結舌,老宋的功夫多少有點兒耳聞的,十七公斤炸藥案裡邊,老宋以談判為名單刀赴會,突然出手放倒嫌疑人。那小子身高一米九零,體重八十多公斤,壯得活象黑鐵塔,讓老宋吃得死死的,格鬥了半天手裡拿著打火機愣就是沒有能把火兒打著的機會。這一個能打老宋他們六個的,得是何等人物阿?

江洋大盜?

不是。

恐怖分子?

不是。

芙蓉JJ?

不……

薩沒法猜了。

老宋說:就是一知識分子。隱約的,竟然覺得老宋的嘴角有一絲憂傷。

看著薩難以置信的樣子,老宋誤會了,說你是不是覺得知識分子就不犯罪了?告訴你,你宋哥手裡抓的知識分子多了去了。

真的?我問,能舉個例子麼?

當然可以了,我抓的第一個知識分子……好了,我給你說說案情吧。

那是八十年代後期一箇中午,突然接到報案,稱某居民家丟失一臺東芝全制式錄像機。

要擱今天,都看DVD了,錄像機扔大街上都沒人要丟了還用報案麼?八十年代可不一樣,一臺進口的全制式錄像機價值數千元,等同於一家人家的全部積蓄,特別是這種N制P制國內國外全能看的玩意兒,你有錢也沒地方買去阿。兄弟為了掙外快,八八年在北京師範大學包攬訴訟:不對,包放錄像的時候,那麼大的學校,這種機子也不過兩臺而已。

所以,當時能擁有這麼個玩意兒,在北京是相當拔份的事情。

不過這家失主可是一點也不拔份,一對老夫婦帶個上小學的孫女兒,錄像機是兒女在國外工作寄來的,剛開箱一個多月,那些雜七雜八的功能統統不會用。那天早晨,小孫女兒上學,老兩口出門賣菜的時候錄像機還在呢,一個鐘頭以後回來,門鎖的好好的,錄像機就沒了。

窗沒開門沒壞,沒丟任何其他東西,沒有翻動痕跡,沒有外人的指紋。

內賊。警察一看就這麼琢磨。

問題是老兩口總不能偷自己吧,八十年代的孩子單純,那小女孩兒天真爛漫,沒有和什麼有劣跡的人來往,當時也確實在學校,還是個班長。

那誰會是賊呢?

鄰居?鄰居根本不知道他們家有這個寶貝。

親戚?老兩口說最近一次有親戚來也是半年前了。

朋友?老兩口社會關係極為簡單,也是好久沒有朋友來過了。

更讓警察們撓頭的是,這老兩口偏偏還是安全意識很強的人,家裡鑰匙就三把,老頭老太小女孩兒,小孩兒的同學來找從來不讓進家,查水錶電錶都在門外,而老頭老太平時生活也很有規律,只有早上這一個鐘頭會出門買菜,其它時間家裡都有人。

這還會丟東西,邪了。

案子驚動了老宋,下來看看吧。

老宋找老兩口聊了聊,除了證實前面的調查沒有什麼收穫。看現場,現場什麼特別的也沒有:期望案犯這時候掉個鑰匙手絹什麼的不說是天方夜譚,也跟天上掉餡餅概率差不多。這家是裡外套間,錄像機在裡間電視下面的櫃子裡,要說有賊“白闖”進來,大約第一眼看到的也應該是那電視機而不是這個黑不溜秋的玩藝阿。

可老宋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琢磨了半天,他在仔細看筆錄,覺得一個地方有些古怪,他問第一個發現失竊的老太太:您回來的時候,那裡間和外間之間的門,是關著的?老太太很肯定地說,對啊,我記得清清楚楚,推開門一看,錄像機沒了。

老宋若有所悟,忽然明白了那裡不對勁兒,問道:你們那錄像機的盒子呢?扔了嗎?

沒有啊,原來放在櫃頂上的……咦,誰給拿去了?

哦,老宋吁了口氣。

這一個月你們家到底有誰來過?老宋問老兩口:請你們仔細回憶一下,肯定有人,就從你們覺得越沒有嫌疑,越不可能偷東西的人想起。

誰來過還最沒嫌疑呢?老兩口迷惘半晌,最後老太太想起來一個人:那老師來家訪算不算呢?

說著很不自信,大概琢磨呢:要照這個,查戶口的警察算不算呢?

什麼時候來家訪的?

大概半個月以前吧。

進裡屋了嗎?

進了,就這個茶几上聊天的……不會吧,很斯文的一個小夥子,對孩子很好,還特別有禮貌。也就聊了五六分鐘吧。

老宋說你們查查這老師的資料。

一查嚇一跳:崇文區模範教師,教學好,人緣好,修養好,勤於助人,早來晚走。

老宋說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象。

為什麼?老宋說從那兩個細節感覺的,一個是案發時套間中間的門是關著的,當時家裡沒人。老太太記得老兩口出去買菜的時候,中間門是敞著的,那麼誰關的門呢?

只能是案犯。

案犯關門幹嗎?沒有任何好處,老宋的判斷是,這是個有教養的人,隨手關門成習慣了。而這賊偷錄像機還不厭其煩地把包裝盒也帶走,又說明他做事條理分明。

這可都是好品質啊。

沒錯,老宋也這樣認為,但是,有好品質的人也難免一步走錯,這種事情屢見不鮮。從隨手關門,條理分明,能夠認識到錄像機的價值(識貨),並判斷出包裝盒和錄像機屬於一套,而且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指紋,作案預謀性強等等來看,他判斷此人應該具有較高教育程度,換句話說,這案子是知識分子乾的。——事後證明此人對指紋在破案中的作用比較瞭解,因此是戴手套作案的,這在當時初次作案的人中比較罕見。

而老兩口描述的這位家訪老師,無疑具備以上所描述的多種特徵。所以,越說他怎麼有禮貌,有知識,越讓人覺得有嫌疑。

別的知識分子怎麼沒嫌疑?廢話,人家沒來過這兒阿。

於是,老宋他們就奔了這所小學,和這位老師當面碰了碰。這名正言順,瞭解瞭解孩子在學校的表現麼,有沒有和什麼壞孩子來往啦,平時說過什麼容易引人注意的話啦,這樣,接近了嫌疑人,可就算懷疑得不對也有說得過去的理由。一聊,察言觀色,交鋒就已經開始。

其實,這之前,老宋他們還遇到兩個麻煩。

第一個麻煩是失主家三口人都否認曾經借過鑰匙給別人,可種種跡象都表明案犯是從門進來的,他沒鑰匙又不撬鎖怎麼進?難道是茅山上的道士下來作案?那好像就該歸趙樸初趙真人而不是我們警察管了吧。

第二個麻煩是老兩口說得明白,跟沒跟X老師說我們每天早晨出去買菜的事兒?沒有沒有,人家家訪的時候,聊的都是孩子的學習,我們跟人家說這個幹嗎?

是啊,誰沒事兒跟家訪的老師彙報自己的生活規律呢?人家又不是記起居注的。

可這倆麻煩不解決,案子沒法往下走,懷疑誰都是瞎懷疑。

老宋的辦法就是聊,天南地北的中間加上幾個正經問題,他的目的是讓對方放鬆下來,這找線索跟找東西似的,越使勁兒找越找不著,你不找了,可能反而抽冷子一下想起來。

連老宋都沒有想到運氣這樣好,兩個線索居然都是在那小姑娘身上找到的。

和小姑娘說著說著又聊到家門鑰匙這件事兒,借給過別人沒有?

沒有!小姑娘回答得非常乾脆,不過,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好像有點兒發愣的樣子。

有門,這孩子鬧不好有什麼事兒沒說:小朋友再想想,再想想……

嗯,借我們班教室的鑰匙算不算?

那當然不算了。老宋有點兒失望

小姑娘:可是……

老宋:可是什麼?

小姑娘慢條斯理地說:可是我的家門鑰匙和教室鑰匙當時是拴在一塊兒的阿。

老宋:等等,你說什麼?誰跟你借過這個?

原來,小姑娘是他們班的班長,按照學校的做法,班長都掌管著自己班教室的鑰匙,小姑娘怕丟,就和家門鑰匙拴一塊兒掛脖子上了。當然有時候小班長因為某種原因不能及時去開門,就會把鑰匙借給別人。

老宋:那麼,有借鑰匙的人知道另一把鑰匙是你們家的麼?

小姑娘:我當然要跟他們說啦,這是我們家的家門鑰匙,你們別弄丟阿。

老宋:你不是說沒把家裡鑰匙借出過麼?

小姑娘:當然沒有借過啦,我借的是教室的鑰匙麼!叔叔你怎麼這麼笨呢?

老宋:……—%¥#··!!

還好,小姑娘列出來借過鑰匙的人裡面,那位模範教師赫然在列,說明老宋他們的推測又可能成立。

那麼,兩位老人每天早上去買菜的習慣呢?

你爺爺奶奶每天早上出門買菜這件事兒,跟別人說過沒有?

沒有!小姑娘回答得非常乾脆,不過,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好像有點兒發愣的樣子。

有門,這孩子鬧不好又是有什麼事兒沒說吧:那小朋友再想想,再想想……

嗯,我不說大家會不會知道?

那當然不會知道啦。老宋有點兒失望

小姑娘:可是……

老宋:可是什麼?

小姑娘慢條斯理地說:可是我在作文裡面寫過啊。

老宋:等等,你說什麼?在作文裡面寫過?

原來,小姑娘在寫作文的時候寫了《我的爺爺奶奶》,裡面寫了老頭老太太每天早上去早市買菜,又便宜又好,路上還能散步鍛鍊這些事,還被評為範文過。

老宋:那麼,有人問過你作文裡面寫的內容麼?

小姑娘:當然有啦,老師就問過我寫的是不是真實的事情,作文只能寫真的事情,不能瞎編。我說當然是真的啦。

老宋:這麼說你把這件事告訴全班了?

小姑娘:當然沒有啦,我從來沒告訴過他們,我寫的是作文!叔叔你怎麼老是這麼笨呢?

老宋:……—%¥#··!!

還好,那位模範教師正是教他們班語文的。

而與那位教師的初步交談,顯示此人心理狀態很好,回答問題從容不迫,對警察們的工作很配合。老宋於是詢問起小姑娘那幾天的行蹤來,冷不丁問一句:27號那天,她參加早操了嗎?

參加了,我記得看見隊列裡有她。

第一節課呢,她有沒有上課?

那不是我的課,不清楚。

哦,那天您第一節有課麼?您當時在學校麼?

沒有,我的教案忘帶了,我騎車回了趟家去取。

……

談過之後,老宋他們基本已經可以認定這位模範教師有問題了。原因是那個小姑娘家失竊,但當時並沒有公佈是哪一天發生的事情,而這位教師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其他各天的行蹤都說得比較模糊,唯有發案的27日,一天的每一分鐘他幾乎都能記起自己當時在幹什麼!

而且,他在案發時的行蹤,無人可以證明。

不過,推斷歸推斷,依靠這個抓人不行,怎樣能夠突破他的心理防線呢?其中一條線索引起了老宋的注意。傳達室的老工人證實,此人當天早上曾騎著車離開學校,很快返回,時間不超過30分鐘。那麼,這之間真的象他說的回家取教案了嗎?

老宋看看地圖,告訴身邊的幾個警察:明天,早操開始的時候,你們幾個從學校騎到他家,用最快速度再趕回來。

那您呢?

你們別管。說著老宋也推出一輛自行車來。

第二天,老宋也是早操從學校出發,目標,卻換了那老夫婦所在的地址,到了地方,歇了六七分鐘(估算的作案時間),掉頭往回,到達學校一看錶:整整三十分鐘。

半天,那幾個警察才陸續回來,最快的也要四十多分鐘。

你們怎麼這樣慢?老宋板了面孔。

沒辦法隊長,上班高峰,到處都是人,根本騎不快阿。

就是他!我說麼,看這距離我就覺得他半個小時打來回不夠阿。老宋嘿嘿一樂,頗為得意,得意之外又有點兒困惑,這個漏洞很蹊蹺,這位天天騎車上班下班,怎麼對回趟家要多長時間算不清呢?難道因為他是教語文的?

事後才明白,這名為人師表的竊犯之所以犯了這樣大一個錯誤,和教語文數學沒關係,卻和他是模範教師大有關係。

之所以說出現這個漏洞和作案者曾是模範教師有關,因為他所說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回家取教案,是根據自己上下班的經驗計算的。不幸的是他工作很認真,每天的習慣早來晚走,都是路上行人不多,車輛也不多的時候,而學生上早操的時間,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他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同樣的時間就不夠他跑一個來回了。

而且,根據向校方其他人員瞭解情況,此人這之前還有兩三次早操期間不在學校的情況,都是在半個月之內。

他幹嗎去了?老宋說,不用問啊,踩點兒去了!

他得證明那小姑娘作文裡寫的老兩口生活規律並非虛構才行,否則假如這小姑娘有趙本山的潛質,堂堂一個老師讓自己學生忽悠了豈不冤枉?

下一次找這位老師談話的時候,挑早操的時候,找藉口請他帶著回家一趟,回來的時候冷不丁問一句:X老師,上次您好像說27號回過一次家吧,照咱們這個速度,恐怕趕不及吧?

刷,汗就下來了。

還有,這之前兩次,22號,25號,您早晨上哪兒去了?

這就編不出來了。

案子破了,說來很是令人唏噓,這位老師其實就是個一念之差。他剛交了個女朋友,小夥子很是愛惜。有過這樣的情況,費了心思給女朋友借來兩盤經典大片的錄像帶,找遍了朋友家的錄像機卻放不出來。中國的錄像機電視機都是P制,而美國錄像的制式是N制,當然放不出來了。這怪誰呢?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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