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爹亭(民間故事)

時過境遷,已經沒有人知道五爹的原名了。村裡有四五位九十多歲的老人,他們也想不起五爹以前叫啥了。

五爹亭(民間故事)

獨臂五爹是我堂姑的男人,四川省德陽人。他高個子,眼睛大大的,總是面帶微笑,從來不生氣,為人和善。他和正常人不一樣,少一隻胳膊,習慣披一件中山裝外套在身上。村裡的人都姓盧,就獨臂五爹一個外姓人。土地改革那會兒,有外村人對五爹指手畫腳的,說他當過國民黨軍官,歷史上可能會有問題。我祖父的幾個兄弟一合計按照年齡給五爹排了名,他排行第五,大夥就喊他五爹。我父親屬德字輩,五爹趁機改名換姓,叫盧德全,他就與我的父輩們稱兄道弟。五爹聰明,很快學會了一口地道的鄉語,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是外鄉人,五爹的孩子全部姓盧。

當年,村裡人刻意保護五爹,無意間把五爹的真名給弄丟了。五爹的雅號就是這樣來的,盧德全就是獨臂五爹。

五爹的三個兒子也像他一樣,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們也不知道父親的原名。他們告訴來村子裡採訪的人,說我有可能會知道更多的情況。

於是,縣上的人滿懷希望來省城找到我,期盼在我這有所收穫。來人中有位叫李小平的年輕人,長得十分帥氣。李小平說爺爺生前多次向他提過獨臂五爹,說五爹行俠仗義,抗戰時期國民黨頑固派發動第二次反共高潮時,五爹抗令不對新四軍部隊下手,被革了職。五爹是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聽到這,我心裡一下子就明白了,這人是李志林政委的孫子,我從前見過李政委一面。經過李小平這麼一介紹,我對五爹的人品極為敬重,更能理解五爹說的那句話“做人要義字當先”的含義了。

我小的時候常去五爹家玩,他很會講故事,什麼三國演義呀,水滸傳呀,西遊記呀,講得出神入化。桃園三結義的故事情節我記得最牢,他常說做人講的就是一個義字,見利忘義的事絕對不能幹。在我心目中五爹是個有本事的人,了不起。

我十歲那年,獨臂五爹不幸去世。村裡上了年紀的人商量後把五爹安葬在進村東邊的山坡上,據說那是一塊風水最好的寶地。五爹下葬的那天,村裡的人哭得很傷心。小學全部停課,師生都上山為五爹送行,每人手拿一枝紙質的白花。送葬的人群中有位穿軍裝的老幹部格外引人注目,他兩眼通紅,神情凝重,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那天是個大晴天,抬棺木的人說五爹有福,上山順利。就在堆完最後一剷土,人們準備下山時,天上竟然下起了一陣大雨,老輩人說上蒼顯靈,這是老天在哭五爹。我那會兒上小學三年級,心想五爹怎麼就死了呢?五爹走了,堂姑一見我就哭,她對我說道:“五爹最疼你,要好好唸書,長大了要做個有出息的人。”

獨臂五爹死後,我父親常去堂姑家幹些重活、累活、髒活。家裡一做了啥好吃的,父母就讓我送過去,村裡人都關心堂姑和她的三個兒子。父親時常對我說,長大後要好好孝順堂姑。

獨臂五爹是坪坳村的恩人,全村人都念他的好。全面抗戰爆發的那年,他跟著部隊離開四川老家來到湘鄂贛邊。那時候他是抗戰川軍的一個營長,部隊就駐紮在坪坳村一帶,五爹的營部就設在村裡的祠堂。有一次,日軍來掃蕩,坪坳村來不及逃走的老人和小孩三十多人被鬼子擄走,是五爹帶著小分隊化裝成偽軍帶上翻譯,假借送糧食的名義,潛入敵營打死小鬼子,把還沒來得及押回縣城的人全部救了出來。這被救的人當中,有我的爺爺奶奶,還有我的堂姑,那會堂姑約莫十三四歲。救幾十人的命是大恩,不是簡單的情,全村人都視五爹為尊者。

那時候在我的家鄉有一場著名的保衛戰,獨臂五爹那個營堅守陣地不後退,仗打得天昏地暗的。村子裡膽子大的年輕男人還給他們送食物,我的父親和大伯就去過。最後,五爹他們打了個大勝仗。五爹的事蹟在當地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他贏得了人們的尊敬。

不久,五爹的部隊到外地與鬼子作戰,堂姑送上親手繡織的荷包,寄深情、保平安。五爹臨別時對我堂姑說:一定活著回來。五年後,抗戰勝利了,深秋的時節,堂姑才盼到五爹。五爹手拿著堂姑送他的荷包,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但是,他殘廢了,他的右臂在一次戰鬥中被日軍的炮彈炸掉了。五爹在漢口辦理了退伍手續,他是孤兒,在四川老家沒有親人,就來到坪坳村落戶。此時,堂姑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不嫌棄五爹,認準了五爹,非五爹不嫁。村裡長輩拿主意,就給他們辦了婚禮。五爹儘管少了一隻胳膊,可是山上的、田裡的活,他都是一把好手。他還學會用左手寫字、記賬。農村人沒有出過遠門,少見識,五爹是個闖蕩過天下的人,村裡人有啥事都會找他拿個主意,五爹為人真誠、正派,忠厚實在。他帶頭參加農業生產合作社,農村成立人民公社,五爹就當上了生產隊長,一干就是八年。他帶領鄉親們興修水利,灌溉農田,做了不少好事。村西頭那座1964年竣工的革命水庫,我們村出的勞動力最多,這都是五爹的功勞。

每逢政治運動,村裡人都處處保護獨臂五爹,怕他受到衝擊,大夥不願看到五爹受到任何的委屈,更不願有人傷害他。五爹很豁達,坦然道:“我一個種地的農民,又不與人爭啥,沒事的。” 這是寬慰大夥的話,明事理的人一聽就明白了。

“文革”開始了,農村也是轟轟烈烈地開展著運動,儘管獨臂五爹主動請辭了生產隊長的職務,本以為可以平安無事的,可是,大人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事情就壞在我大伯家二哥的手上,二哥在縣城讀高中,群眾運動一來,二哥很積極,還去了北京、上海、南京、武漢、重慶等地搞串聯,到大城市開了眼界。二哥一回村裡,就帶著年輕人把祠堂給砸了,說這是破四舊樹新風,氣得老輩人吐血。我父親找到二哥狠狠地訓了他一通,還差點動手打他。二哥沒理睬,說我父親思想僵化、不開竅、死腦筋,氣得父親要命。二哥照舊我行我素,父親想我這當叔叔的管不了你,難道你老子也管不了你嗎?於是乎,父親去向我的大伯父大伯母告黑狀,兩位老人只能望天長嘆,他們能有啥法子呢,這孩子瘋了。村裡的老人都覺得二哥變了,變得不敢認了。

1968年的冬天,一些外地來我們縣串聯的學生,要找新的鬥爭目標,要取得更大的勝利,一時半會沒有進展。正在這些熱血青年犯愁的時候,我那挨千刀的二哥,居然來一個所謂的大義滅親,告了密,他說五爹是歷史反革命。二哥親自帶著這些大學生連夜走山路抄近道來到坪坳村,把獨臂五爹捉了起來。五爹被這幫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將們五花大綁押到公社批鬥,接著又押到縣城繼續批鬥,白天開鬥爭會和遊街示眾,晚上拿大燈泡照,不讓五爹睡覺,折騰了一個月,五爹瘦了三十斤。二哥為了顯示自己的革命覺悟高,還當著眾人面謾罵五爹,汙衊五爹。五爹沒有表示強烈的反抗,只是苦苦地一笑,隨口說了一句:“你這崽子,少教。”

村裡人集體去公社和縣裡求情,我的父親和大伯是領頭的,人多勢眾,上面管事的人也知道五爹沒有啥大問題。在這個關鍵時候,縣人民武裝部李志林政委出面說了話,他說組織上在土改時對五爹做過歷史清白的結論,學生領袖這才勉強答應可以商量。那個時期,人民解放軍指戰員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是極高的,說話的分量也重。這李政委抗戰時期就認識五爹,土改時特地來我們坪坳村看望過五爹,還送給五爹一件中山裝外套和一條軍毯子。五爹要是進縣城都會帶上土特產去看李政委,每次都在李政委家住宿。至於李政委和五爹是啥關係,鄉親們從未聽五爹說起過。經過李政委及大夥的再三努力,五爹被放了回來。

從縣城返回村裡的路上遇到大雨,五爹受涼了,高燒不退,連氣帶病,臥床不起,半個月後就去世了。彌留之際,五爹說對不起鄉親們,添了這麼大的麻煩,說到了陰間都會記得坪坳村人的恩情,是大夥收留了他。村裡人不記城裡學生的仇,把恨全歸在大伯家的二哥身上,家族裡沒有人原諒二哥,就連大伯大伯母都與兒子斷絕了關係。大伯發毒誓:父子永不見面。我父親更是放狠話:要是被我見到,非打斷他的狗腿不可。那幾天,父親像一頭咆哮著的獅子,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雙手緊緊握著拳頭。

獨臂五爹死後,二哥不敢回村子裡,村子裡的人都不和他來往,極度鄙視他,看不起這種小人。大伯和大伯母在村裡待得憋屈,總感覺不舒服,做不起人來。大伯成天悶悶不樂,老是對我父親抱怨,前世作了啥孽?出了這樣一個逆子,真是盧家不幸呀。有時大伯來我家門口的石凳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句話也不說,眼睛無神,老發呆。

父親心疼自己的哥哥和嫂子,跑到縣城給遠在福建廈門部隊當營長的侄子打了電報,也就是大伯家的大哥,要他趕緊回鄉。大哥回來一看家裡這樣的情況,二話沒說,就把父母接走了,兩位老人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坪坳村。

二哥後來被保送上了大學,學習很努力。恢復高考招收第一批研究生時,二哥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校,畢業後留校教書。二哥在學術上很有建樹,還到美國、澳大利亞分別做了兩年訪問學者。二哥當上了教授,出了十多部著作,還帶博士研究生,可謂桃李滿天下,是個典型的成功人士。

我高考那年,偷偷給二哥寫了一封信,他寄了幾本複習資料給我。我裡裡外外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到片言隻語,沒有看到二哥的回信,我很失落。倒是那些書來得及時,可幫上我了。我上大學後,給二哥寫了幾封信,都是石沉大海。

我大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工作,每次回鄉探親時都將堂姑接到省城小住,她晚年生活得很幸福,兒孫都很孝順。我曾問她:恨不恨二哥。她不回答,只是搖搖頭。堂姑74歲那年去世,與五爹合葬,我特意趕回去送她最後一程。站在五爹墳前,我難過極了,我放聲痛哭……

1997年秋天,我去北京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會議就在二哥的那所著名的學府舉行,吃住都在那裡。當天夜裡,我敲開了二哥家的門,多年不見,二哥的模樣完全變了,發胖的身軀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他戴一副深度眼鏡,一口京味十足的北京話,學者風範,侃侃而談。看來二哥的身體也像他的學術成就一樣,是高質量的。那天夜裡,我很晚才離開,哥倆海闊天空地談著,就是閉口不談家鄉的事,他不問我也不說。我多次用鄉語與他交談,試圖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可他不接我的話,始終說普通話。我心裡在罵他,真是個忘本的傢伙。二哥對我的這次造訪,表現得還是友好的,畢竟我們之間是親堂兄弟關係。不過他向他妻子、女兒介紹我時說的話,使我很不舒服,甚至有點反感,以至於長時間耿耿於懷。他說,我們兩人是一個村子的人,還是遠房親戚。我真不明白,二哥為啥要說假話。我想他如果說了我們的真實關係,會遭到妻女的質疑,這麼親的人從來不聯繫?

會議期間,二哥沒找過我,也沒請我吃飯。我走時去告別,他不在家,二嫂和侄女熱情接待了我,她們問了好多家鄉的事,我選擇性地回答了一些。看來,這母女倆很不瞭解二哥的過去。我回去後給二哥寫了好幾封信,可他一封信也沒有回。

2006年初,二哥退休了。從那年起二哥在清明節前後都要回村裡一次,不進村,只在村口給獨臂五爹上墳,完事了就返回。聽村裡人講,二哥遇到村裡人都很客氣,點頭哈腰的。他不抽菸,身上卻帶著打火機和各式的香菸,見人就發煙,點菸。由此,我對二哥的看法有所好轉,人性還是善良的。我心中依然有個疑問,二哥知道我在省城的地址,我這是他往返的必經之地,可是他為何從來不聯繫我呢?

第九次,二哥又像往常那樣去給獨臂五爹上墳,真是讓人感動,能堅持下來要有多大的動力和意志啊!這一次,沒想到成了二哥最後一次,二哥永遠留在了村裡。二哥突發腦溢血,倒在五爹的墳前,沒有及時被人發現。二哥的女兒根據二哥的遺願,在眾鄉親的幫助下,把二哥埋在五爹墳墓的右後側。他女兒返回北京時,路過省城,來看了我。她帶來了我早些年給二哥的信件,我很感動。這閨女很懂事,她祈求家鄉人原諒他爸爸。對於二哥的死,我陷入了沉思,腦子裡亂哄哄的,理不出頭緒。

這次縣裡的人來我這,不能讓他們失望而歸。我連夜去圖書館,所有相關的資料都翻遍了。有價值的只有這樣一小段:第70師下屬一個營在背嶺山,依託有利地形與日軍浴血拼殺六天六夜。最後,全身傷痕累累的營長及三十餘名壯士等到馳援部隊,將日軍全殲。

至於獨臂五爹原名,還是不得而知。我對不起獨臂五爹呀,心裡很內疚。來採訪的人還告訴我,我們村裡正在集資準備為五爹修建一座亭子。這真是一個好消息,我當天就從網上轉賬五千元,村長收到錢後給我打來電話,說好樣的,沒有忘本。村長還要我為紀念亭取個名字,要響亮,要氣派。我含著淚答應了。

半年後,我回村裡,老遠就看到村口邊豎立起一座古樸的亭子,是木製青瓦結構。走近一看,亭子上面鐫刻著我書寫的“五爹亭”三個大字。這個亭子是坪坳村學建築的學子設計的,亭子的高度和寬度等好幾處的尺寸都有寓意。我站在亭子下,久久不願離去。遙望五爹墓地的方向,鬱鬱蔥蔥的青山依舊巍然聳立在那裡,這會兒,五爹彷彿就在我的眼前,耳邊又迴響起了五爹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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