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聲,人有所寄|詩經品讀(10)

鸡鸣声声,人有所寄|诗经品读(10)

在提醒你珍惜時間的時候,人們會說“一日之計在於晨”。過去好多好多年,人們也許會說,一日之初在雞鳴。

雞鳴之時,人漸漸甦醒,也開始了生命的情與思。在《詩經》中有幾首與雞鳴相關的詩歌,如《齊風·雞鳴》、《齊風·東方未明》、《鄭風·女曰雞鳴》、《鄭風·風雨》等等,我們看看它們都表達了人們的哪些情感?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齊風·雞鳴》

這首詩別具一格,即一問一答的聯句體詩歌。

一問一答,非常像今天的民歌男女對唱。

這種形式,完全靠對話對唱來表達,現場感很強,頗有戲劇對白的味道。後世也產生了一些有對話聯句形式的詩歌。

晉朝司馬炎時代有一位賈充,有一首《與妻李夫人聯句》,被認為是較早的聯句詩,詩是這樣的:

室中是阿誰,嘆息聲正悲。(賈)

嘆息亦何為,恐但大義虧。(李)

大義同膠漆,匪石心不移。(賈)

人誰不慮終,日月有合離。(李)

我心子所達,子心我亦知。(賈)

若能不食言,與君同所宜。(李)

詩句很淺顯,寫的是做高官的賈充娶李豐之女為妻,後來李豐獲罪被殺,女兒也被流放。無奈,賈充只好另娶了姓郭的女子。哪想到後來李夫人被赦迴歸,皇帝允許賈充可以有兩個妻子,但郭夫人不想和李夫人一起住,賈充只能另建住宅,不與郭夫人來往。李夫人很有文才,賈充去看她,於是兩人聯句了一首詩。詩的內容也著實感人。

《齊風·雞鳴》與《鄭風·女曰雞鳴》相似,但是,《女曰雞鳴》後面兩章是男言一章,女言一章。而《雞鳴》卻是每章都男一句女一句。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鄭風·女曰雞鳴》

我們可以將各自的角色標註出來看看:

《齊風·雞鳴》:

(女)“雞既鳴矣,朝既盈矣。”

(男)“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女)“東方明矣,朝既昌矣。”

(男)“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男)“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女)“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鄭風·女曰雞鳴》:

(女)女曰:“雞鳴,”

(男)士曰:“昧旦。”

(女)“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男)“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男)“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女)“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另外,從詩中很明顯可以看出,《齊風·雞鳴》裡的男子是在朝廷上工作的,需要早起去上朝,而《鄭風·女曰雞鳴》裡的男子則是普通老百姓,而且可能是獵人呢。

《齊風·雞鳴》裡的夫婦所談的話很家常,估計是日常生活,而《鄭風·女曰雞鳴》裡夫婦聊得海誓山盟(“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可以看出是新婚不久。

《齊風·雞鳴》裡的丈夫很賴床。

女人說,公雞都叫了,人家都去上朝了,你也該起來了。男人估計是眼睛都沒睜一下就說那哪是公雞叫,是蒼蠅在飛舞罷了。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又催他,你瞧東方都朦朦亮了,估計朝堂上都擠滿了大臣,你卻還沒起來哦。那個做士大夫的丈夫估計仍是沒睜眼就說,那哪裡是天亮啊,那是月光而已。

我猜測,有兩種可能,一是天確實亮了,可男人就不賴著不起來。這種情況我們大家都有體會吧,早晨有人催你起床,你會渴望再多睡一會兒。拖延一會兒是一會兒,這表現的是晨睡回籠覺的珍貴及丈夫懶床不願意去上班的情況。另一種可能是天確實還沒亮,妻子擔心丈夫遲到,把蒼蠅聲聽作了雞叫聲,把後半夜的月光當成了清晨東方發白。這表現的是妻子的關心和勤於督促提醒丈夫的婦人美德。

如果說後半夜的月光像天亮可以理解,那蒼蠅聲和雞叫聲的差別也太大了吧?清人方玉潤解釋說“謂雞聲與蠅聲大小不類,此又詩人之詞,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不必以辭害意也”。(《詩經原始》)意思是說詩人也就這樣一說而已,主要是想表達別的意思罷了。其實,自家附近若沒有雞鳴,遠處的雞叫聲傳來,或許容易被誤以為是蒼蠅聲一般的。

《毛詩序》說:“《雞鳴》,思賢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陳賢妃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

詩裡的男人竟然是國君?賢妃催他起來去主持早朝?

從詩裡看,漏洞不小。國君雖然也是人,也和老百姓在喜歡睡懶覺上沒什麼兩樣,但國君混到只能靠妻子司晨,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而且最後一章,當天確實已經大亮了確定是遲到了之後,妻子竟然說,算了,起晚了就別去了,即使去了也會被人家背後說長道短的。這分明不是主持早朝的國君,如果是國君,讓朝裡大夫們撲個空,豈不是說長道短更嚴重?遲到總比不到要好吧。

正如方玉潤所說:“賢妃進御於君,有夜漏以警心,有太師以奏誡,豈煩乍寐乍覺,誤以為蠅聲為雞聲,以月光為東方明哉?此證士夫之家雞鳴待旦,賢婦關心,常恐早朝遲誤有累慎德,不惟人憎夫子,且及其婦,故尤為關心,時存警畏,不敢留於逸欲也。”(《詩經原始》)

是啊,我們看看清宮戲就知道了,皇帝寵幸妃子的性生活時間長短時辰都是要太監們嚴格監督的,恐怕傷了皇帝的御體的。還不如老百姓自由,但是,上班族或因辛苦或因夜生活過多到早晨不願意起床,這也蠻痛苦呢,也需要身邊有個人提醒和誡勉的。

看來,早晨不願意起來上班,自古亦然。

我們再看《鄭風·女曰雞鳴》,還是這樣,一大早在床上,女人對男人說,雞都叫了,該起床了。可男人還是賴床,說天還黑著呢,快亮了,可還沒亮呢,再睡一會兒嘛。為什麼都是男人貪睡?為什麼都是女人那麼懂事?很多人都明白但都不會說的,哈哈哈。

俺分析的不一定完全有道理,可以說女人是被教化這樣的,或者女人早起做飯習慣了,等等,但其實這首《女曰雞鳴》以及《雞鳴》,寫的應該都是男女夜晚性生活過後貪眠的情況,因為生理因素男人往往消耗更大,所以往往早晨不愛起來。尤其是這首《女曰雞鳴》,夫妻新婚貪於床,春宵一刻千金,尤其新婚男女更怨早早就雞鳴。女人的消耗要比男人小多了,往往先醒來的多是女人,你看電影裡往往都是這樣拍的,呵呵。

傳統女人,這種情況下往往早晨醒來後擔心丈夫誤事,也擔心丈夫長此以往沉溺於中,於是嬌羞中有愧疚,擔心中充滿督促和提醒之意。

《雞鳴》裡的男人是需要上朝的士大夫公務員,不得不遵守上班時間。還是老百姓更自由些,《女曰雞鳴》裡當天亮了,女人說天上只有啟明星在閃亮了,叫丈夫起床,丈夫則充滿了原始蠻荒時代的自由主義精神,說我馬上起來,準備出去打些野味去,回來做菜給你吃吃。我們夫妻倆一定要白頭到老,夫唱婦隨,有多美好的未來在等著我們啊!女人一聽,立刻心裡充滿了歡喜和恩愛之情,說你的心意我都知道,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

如果說《雞鳴》是每天朝九晚五井然有序受束縛又不願意輕言放棄的上班族生活,那麼《女曰雞鳴》便是另一種閒雲野鶴般的田園狩獵的自由人生活;前者是鋼筋水泥,後者是茅屋桃源;前者是名利聲譽,後者是自給自足;前者是小心謹慎,後者是暢意自然。但是,前者是另一種更高的更有安全感的生活,後者則是一種低到塵土裡缺乏保障的日子。選擇怎樣的生活?選擇怎樣的生存方式?各有怎樣的優點和缺憾?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感覺和體會,應該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並選擇它。至今,仍然是個難以說清的人生命題,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答案。

但是,不管怎樣的生活,有甜蜜和諧的感情,有夫婦家庭的幸福,都是人們所期待和嚮往的。

同樣是公務員早晨起床,我們看《齊風·東方未明》是怎麼寫的?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齊風·東方未明》

這位小公務員的妻子,覺得丈夫整天忙於工作弄得狼狽不堪,管不了家還對妻子猜疑重重。妻子彷彿冷眼看笑話一般地描述了丈夫一大早就顛三倒四的滑稽樣子。

天還沒亮,丈夫就急匆匆起床。正因為天還沒亮,瞎摸亂找才把衣裳穿得顛倒了,為什麼會這樣呢,公家事太多催得緊啊。

妻子一開始的描述就彷彿有了嘲諷之意。可笑他衣服穿顛倒了,同時還被長官支使得沒頭蒼蠅一般,身居下曹,地位卑微,多忙的活兒都推給他這樣的小人物了。

正如《召南·小星》那首詩裡寫的底層小官吏“抱衾與裯”、“夙夜在公”地辛苦,還如《邶風·北門》一詩中的那個小衙役一樣,不但“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地辛苦,還要“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地受家人的歧視。

只能說,跟今天幸福的大小公務員們相比,他們的公職確實如同勞役。

《毛詩序》說此詩是“刺無節也”。人們根據“不能辰夜,不夙則莫”解為其睡得太晚做事無節。也就是說無計劃無節制。宋代蘇轍雲:“為政必有節,及其節而為之,則用力少而事舉。苟為無節,緩急皆所以害政也。”

《東方未明》最後一章中的“折柳樊圃,狂夫瞿瞿”歷來為人們所不解,為什麼要冷不盯地插進這麼一句呢?有人解為這個小公務員丈夫擔心妻子有外遇,臨走對她還直翻白眼,有警告提醒她的意思。如果說“不能辰夜,不夙則莫”解為丈夫夜裡不能陪我,不是早出就是晚歸,我覺得“折柳樊圃,狂夫瞿瞿”更像是妻子提防有孟浪浮薄的壞男人打她的壞主意,她不得不將院牆籬笆弄得牢固些,只因為丈夫早出晚歸照顧不上我,我只能做好防衛的準備啊。青春少婦,容易被鄰里附近的壞男人盯上,更何況丈夫起早貪黑不在家呢,武大郎的老婆也會遇上西門大官人的。這樣理解,也許更通順些。也正因為此,妻子對丈夫還是隱隱有不滿之意。我們不是經常看到被評為勞模在外面被欣賞的男子,往往卻令老婆有一肚子不滿?!家裡什麼也幫不上不說,遇到困難和問題,都要女人自己去面對。

小公務員彷彿孫子一般,忙死累活,生活顛倒,還顧不上家,還是蠻悲催的。不禁讓人想起契訶夫的小說《小公務員之死》。

奇怪的是《東方未明》這首詩裡竟然沒提到“雞鳴”,細細看才能大悟,原來天沒亮就出門的小公務員比雞起得早。雞還沒工作呢,他就出去工作了。

在“鄭風”裡還有一首詩提到了“雞鳴”:

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鄭風·風雨》

這首詩寫的是夫妻久別重逢,似乎也可以理解為在艱難時勢下好友相見,互相深深問候和欣喜。

風雨悽悽的清晨,雞鳴聲聲,這樣的情境下,缺乏人聲便也會顯得很孤寂和悽清。

令人高興的是,丈夫(或摯友)回來了,一下子缺乏人聲的世界便顯得充滿了歡聲笑語,充滿快樂,心裡則是一塊大石頭落地了一般地寧靜與舒暢。見到你啊,心病也便醫好了,不再愁眉苦臉,都化作了歡欣鼓舞。

詩歌的重視語言雕琢往往導致文勝質,一句驚人,便口口相傳。這首詩真正表達的情感往往被後世所忽略,因為其中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往往更被用來體現亂世中有節操之士仍堅守氣節,不會屈服的精神。

如此,“雞鳴”便成了不做犬儒,仗義擔當,在強權和暴力面前,仍然不屈不撓,為蒼生計,為天下開太平。所謂“亂世思君子”。

孔夫子在《論語》第一段中就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充滿對志同道合者相見的喜悅,充滿萬千言待與君說的悲喜交集。

而與之相去甚遠的典故“雞鳴狗盜”之雞鳴,則充滿了另一種“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的味道。

《史記·孟嘗君列傳》載,齊國孟嘗君出使秦國,卻被秦昭王扣留,孟嘗君的一個食客於是裝狗鑽入秦國大營偷出一件珍貴的狐白裘獻給秦昭王的寵妾燕姬,求燕姬給秦昭王說情放了孟嘗君。秦昭王果然同意了,孟嘗君逃至函谷關時秦昭王后悔,又下令追捕。孟嘗君的另一食客於是裝雞叫,引的周圍的雞齊聲鳴叫,騙開城門,使孟嘗君得以逃回齊國。後人於是把孟嘗君的門客稱為雞鳴狗盜之輩。

三國曹操就是善於任用雞鳴狗盜之徒的頭領,道德指標讓位於解決問題的能手為要。

世俗功利之下,真是雞鳴不已。

“雞鳴”頻頻入詩,大概就是從詩經開始興起的。“雞鳴”充滿了開啟與悲歡之興起的味道,“雞鳴”也充滿了關照現實生活的味道,並非陽春白雪那般讓人可聞而難及。

我們欣賞一些後世的雞鳴入詩的例子。

《孔雀東南飛》詩云:雞鳴外慾曙,新婦起嚴妝。

《樂府詩集》之《雞鳴歌》詩云:“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曲終漏盡嚴具陳,月沒星稀天下旦。千門萬戶遞魚鑰,宮中城上飛烏鵲。”

南朝詩人鮑照詩云:“雞鳴關吏起,伐鼓早通晨。”

東晉的和尚帛道猷《陵峰採藥》詩云: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

陶淵明詩云:藹藹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王安石《賀冊后妃表》詩云:“《關雎》之求淑女,無險陂私謁之心;《雞鳴》之思賢妃,有警戒相成之道。”

蘇東坡詩云:倦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

元代吳師道《吳禮部詩話》引高顏敬《尚書絕句》詩云:“雞鳴上馬戴星還,鄰近人家見面難。一度相思一回首,二千里外得相看。”

明代詩人熊士選詩云:“雞鳴巖下寺,犬吠洞中春。”

清朝詩人張養重《雞鳴行》詩云:“天上飛星似飛箭,荒雞喔喔鳴村店。夢裡心驚是惡聲,挑燈直視床頭劍。開門星散喜重明,躍馬披衣共北征。丈夫闇昧那能處,會向青天白日行。”

“雞鳴”意象的時間性,意味著人的生活和思考的開始,意味著責任和使命的開端;“雞鳴”之下可看到一幅幅美麗的畫卷,也意味著荒村郊野的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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