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白詩棋

“等一下再回復你，領導可能要過來了，我怕現在的領導看見。”

在接受TBO採訪的時候，子薇（化名）多次因上述事由，而提出中斷採訪。自從今年6月離開北京尚品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尚品”）北京總部之後，子薇一邊在新單位工作，一邊隨時關注著“尚品維權討薪”微信群裡的動態。

“不是不要這筆錢了，而是耗不起了，還要養家餬口過生活。很多同事也是先繼續工作，然後利用假期甚至請假去申請仲裁或討要說法。對我們來說，現在仲裁是唯一的途徑了。”在描述現在的狀態時，子薇的語氣中充滿了無奈。

據多名接受TBO（旅遊商業觀察）採訪的尚品員工表示，今年4月份，伴隨一輪小規模裁員，尚品方面出現工資發放延遲；此後的5月、6月、7月的工資均拖欠未發放。同時，公司在5月、6月持續進行裁員。目前，尚品總部方面以“投資方資金困難影響尚品運營”為由，勸說各分公司在職員工，儘快簽署離職協議及解除勞動合同的相關資料。

公開資料顯示，北京尚品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法人為王某，隸屬於春曉資本集團俠客神州旅遊板塊，是春曉資本旗下旅遊戰略佈局核心工程，致力於主題遊、高端定製遊等業務；從2017年下半年開始，分別於西安、成都、杭州、長沙四地開設分公司。另據知情人士透露，春曉資本為尚品及俠客神州整體板塊投入的資金數額巨大。

這不禁令人好奇，一個備受資本關照、背靠旅遊集團、正在不斷擴充規模的旅行社公司，為何突然宣佈倒閉，並拖欠員工百萬薪資？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除了揭示了一家旅行社公司的衰敗之外，似乎還在暗示著“資管新規”出臺後層層傳導的錢荒，終於在旅遊業初見端倪。

員工疑惑：這是惡意欠薪？

下圖為尚品成都分公司的張起靈（化名）、同時也是該微信群群主，向TBO提供的一份員工欠薪情況初步統計。據其介紹，員工的相關墊款也已包含其中。該名單由受害員工自發統計，數字仍在核對及更新中。

據張起靈介紹，西安、成都、杭州、長沙等地分公司均在7月初，得到了公司資金緊張並宣佈破產的消息。緊隨而來的，則是員工們的憂心忡忡和總公司的不斷施壓——在此情況下，為了組織其更多人的力量，張起靈決定成立“尚品維權討薪”群。據其介紹，在此之前，北京總部首先成立了一個類似的討薪群，但遭威脅後最終解散。

而關於公司先前的裁員、降薪、欠薪，以及公司突然倒閉的原因，多位受訪員工表示，分公司和總公司方面並沒有給出過明確的說法。目前，王某本人已經退出各分公司微信群，且仍未對此事親自發聲。

“這無疑讓我們更加困惑和不安。”而更讓子薇難以平靜的是，據微信群內多名受害員工所掌握的信息顯示，在BOSS直聘等招聘平臺上，一家同樣名為“北京尚品國際旅行社”、法人為王某的公司仍在進行多項職位的招聘。

在子薇看來，公司除了更換地址信息之外，其他相關介紹以及王某本人手機號碼等信息，均與原尚品的介紹內容基本一致。

上圖為目前BOSS直聘上的相關招聘信息

對此，張起靈也表示了同樣的擔憂和不滿：“依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公司不是沒錢了，而是惡意拖欠，這二者的性質完全不同；我們甚至懷疑王某本人有洗錢的嫌疑。公司說社保一直在交，但查詢結果顯示，6月份的社保並沒有相關記錄。”他認為，公司或許從一開始就想放棄他們，“就像幫派清洗一樣，全部消滅之後再重頭開始。”

截止發稿前，張起靈又向TBO提供了一條有關線索：微信群中已有人前往上述招聘頁面中的地址，結果發現此處空無一人，且並無任何辦公痕跡。

TBO就以上尚品員工透露的信息，多次聯繫了尚品官方（目前尚品官網已無法打開，根據“尚品國際旅遊”公眾號顯示，尚品總部電話為：010-53670923），希望對情況進行核實，但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敗局伏筆：公司早已千瘡百孔？

根據員工的介紹，尚品的主要運作模式如下：資源方面，以第三方採購為主；產品方面，既有批發商直採，也有自營產品，其所強調的主題遊、定製遊的業務主要指的是其自營產品；以面向直客為主，同業銷售略有涉足。

結合員工介紹及企查查上的相關資料顯示，該公司的正式擴張大致是在2017年6月份——公司重組並改名為“北京尚品國際旅行社”、2017年9月王某成為其新法人後。從此，公司開始設立分公司、落地西安線下門店，並大力增加庫存。

據“尚品國際旅遊”公眾號顯示，目前尚品的產品線主要包括玩海玩嗨、禪修問道、文化之旅、休閒之旅、親子優遊五大板塊，國內及出境產品均在列。

上圖為“尚品國際旅遊”公眾號相關產品介紹頁

張起靈告訴TBO，在尚品宣佈破產之前，成都分公司還是正常運轉的。對此，TBO提出，是否由於產品沒有足夠競爭力而導致實際業績不佳？負責產品的張起靈表示了認同，“基本上每一個產品都是價格高、沒市場”。

更值得注意的，是這家公司在經營中的一處細節，也凸顯了產品上的問題。

據其介紹，公司規定，所有尚品自己研發的旅遊產品，都要附帶上途憶旅拍的產品。根據企查查的資料顯示，途憶旅拍的品牌成立於2017年6月，隸屬於北京指尖微客科技有限公司，該公司的法人同樣為王某；而另據公開資料顯示，途憶旅拍與王某同為法人的北京金豆雲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亦有聯繫。

關於途憶品牌的所屬問題，本文不再加以深究。張起靈也告訴TBO，雖然公司有此規定，但由於此前旅拍項目帶來的投訴，諸如修片過程、相冊質量等等問題一直都有，所以產品部的同事能不加就不加——“但如果被公司審核發現未加入旅拍產品，後期還得補上。”

而更重要的是，張起靈介紹，在資源採購方面，公司的採購價格大都高於市場常規價格。“關於某個郵輪的項目，總部一次性出錢2000萬包下全部艙位，這個價格明顯是高於市場價的。”在其他資源並不具備價格優勢的基礎上，再疊加途憶的產品，無疑會使其產品價格遠高於市場同類產品；“而公司對產品的盈利要求，是必須達到20%。這麼一來，賣不賣得出去就看銷售的本事了”。

在張起靈看來，“公司為了賣旅拍的產品，去切了大量郵輪艙位，但現在去做郵輪顯然不是好時候。這些公司高管根本不懂旅遊，或者只想著賣高價就能賺錢多，但高價格不等於高端定製。現在市場本來就不好做，沒有競爭力的產品更是很難開拓市場。”這一點讓張起靈及其同事，內心頗有微詞。

在產品缺乏足夠競爭力之外，尚品西安分公司負責銷售的白光（化名）告訴TBO，公司在運營管理上也存在不少問題。

根據白光向TBO提供的西安分公司的業績統計表，分公司的訂單GMV在4月、6月及7月出現明顯跌落；至於其原因，白光解釋道，西安分公司的銷售經過連續裁員，已由100多名縮減為十幾人，其他各部門也陸續裁員，公司的整體運作水平受到限制，業務量隨之減少。

而關於表格中數據的真實性問題，白光則坦言，很多銷售為了沖銷量，都是採取對公預付的方式先為訂單支付非常小額的定金，而業績則會按照訂單成交價格來計算，而實際上這些訂單都只是走過場的廢單；所以儘管公司的訂單GMV很漂亮，但也有不少水分在裡面。

關於白光提到的現象，TBO也向張起靈進行了求證。在張起靈看來，“刷流水”的情況他也有聽說過，“公司成立時間短、產品競爭力不高，不然怎麼做到一個月千萬營收？”

此外，張起靈還提到一點：在今年4月份左右，尚品推出類似會員卡性質的“尚品護照”產品，售價168元，並強制公司每個員工必須進行購買。“當時正是公司裁員的時候，誰要是不買就直接離職。”

張起靈告訴TBO，從推出尚品護照，到強制大家購買的過程中，公司並沒有給出相應解釋，都是由總部直接通知分部執行。而今年6月份，公司還強制每個員工都要購買“單資源+旅拍”的產品，售價在100-300不等。“關於這一點，大家當時都非常氣憤，感覺就像一個傳銷組織。”

無獨有偶，白光也向TBO提到了這一點。“如果員工自己不想掏錢買尚品護照，就會直接從工資裡面扣掉。”另外，白光還提到，每個分公司產品部研發出來的一日遊，每個員工都必須購買至少一個，價格在200-300不等。

在二人看來，公司強制購買的行為，實際上也反映出公司在運營管理上的不成熟。同時，在明知道公司運營情況不佳、並開始裁員的4月份，先後強制員工購買一些新的公司產品，無疑也可能有用心不良的嫌疑。

“如今看來，尚品很有可能是把資本投的錢都燒光了，而產品不過硬、自身造血又有問題，能夠翻本的幾率太小了。”某位行業資深人士恆太（化名）認為。

甩鍋給春曉，到底冤不冤？

據白光向TBO提供的一段錄音內容顯示：尚品總部助理人力副總裁馬某，在勸說西安分公司在職員工簽署離職協議時提到，“現階段，春曉（資本）的資金出現問題、無法週轉開，春曉自身有7個P2P（項目），現在暴雷2個，經偵已經立案偵查了……這個公司（尚品）畢竟是春曉的，現階段業務只能都停掉了。”

另外，在“尚品討薪維權”微信群中，馬某也曾短暫入群后再退群，並再次強調因春曉資本方面承諾的款項無法兌現，而導致公司業務運營唯艱。

“雖然不確定春曉是否已經履行完相應的投資義務，但觀察這家資本投資旅遊的履歷，可以看到從金豆雲轉型投資旅拍，及其後續發展來看，金豆雲的發展都不甚理想；而且尚品的業務也不溫不火，資本決定中斷或者撤出投資也並非不合情理。或許，春曉這次真的看走了眼。但只想靠資本活下來的旅行社，本身也並不健康。”恆太認為。

但有趣的是，有信息顯示，尚品和春曉之間的關係，似乎不止是外界認為的“創業者與投資人”。

圖中leo即為馬某

如果按照馬某向尚品員工所言，尚品是春曉資本的全資子公司，那麼尚品方面甩鍋給資本，也並非無理取鬧。但白光認為，“尚品在招聘的時候一直強調資方的背景，來凸顯自身實力；現在出事兒了，歸咎於資本，或許也是想撇清自己，在員工這裡博同情。”

當然，這個事件或許也有另一種可能性。也許就像馬某所提及的那樣，春曉資本真的受到了P2P平臺連續暴雷的牽連。而事實上，P2P平臺暴雷也僅僅是“錢荒”中的一個現象。

眾所周知，目前寒冬效應覆蓋了整個資本市場和創投圈。謹慎甚至悲觀的情緒，從二級市場層層傳導至一級市場，從投資人傳導到FA（財務顧問），而尚品僅僅是處在資金鍊條末尾的創業者，後知後覺的體會到了這驚人的變化。

數據顯示，2018年第一季度VC/PE完成募集基金規模同比下降了7成，募集數量同比下降超5成，達到了近一年來的最低值。

而這一切則是因為100萬億大資管新規的正式落地。

4月27日晚，中國人民銀行、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國家外匯管理局聯合印發的《關於規範金融機構資產管理業務的指導意見》（銀髮〔2018〕106號）正式對外發布，也就是業內俗稱的“資管新規”。由於私募基金在募資端與各類資管產品有著密切關係，因此資管新規將對VC/PE機構募資工作產生深遠影響。

此次資管新規對VC/PE的募資端造成了直接衝擊，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拉高了個人LP的門檻；二是限定了多種類型資金的入場，比如銀行理財資金等。如此一來，那些以銀行通道為主的市場化母基金募資受限，VC/PE機構便很難從這類母基金獲得資金。

與此同時，隨著資管新規以及一系列監管政策實施，P2P貸款利率斷崖式下降、投資收益率緩步下調、劣質平臺大量退出。許多“常規”的募資渠道被堵死。

從公開資料可以看到，春曉資本旗下春曉天澤所投資的“牛板金”、“聚財貓”、“君融貸”三家平臺均出現問題。而事實上，在這三家平臺沒有暴雷之前，以往的歷史信息可以看到，這三家平臺均不同程度的涉及自融、違規擔保等問題。

有媒體曾報道，“聚財貓”平臺上名為「永盈寶D34」借款項目，出現擔保公司與平臺相互關聯的情況。其中該項目擔保公司為“北京融數數據服務有限責任公司”，其母公司“融數信息科技集團有限公司”接受過春曉資本的投資。“聚財貓”也曾獲得過春曉天澤A輪融資1億元。

而該項目的借款公司為“上海君記商業保理有限公司”，其母公司為“大連君融財富資產管理有限公司”，曾與春曉資本投資的“君融貸”平臺母公司“大連君融貸信息技術服務有限公司”共用一個地址。

與此同時，“君融貸”平臺上重點推薦過名為「課棧網優質合作機構融資」的項目。而春曉資本是課棧網的第二大股東擁有36%股份。同時，春曉天澤與春曉資本同時是“君融貸”平臺股東，共持股24.4%，持股比例僅次於創始人“君融貸”吳雋。而在這個項目中，“上海君記商業保理有限公司”則作為擔保方出現。

巧合的是，2017年9月19日，“牛板金”宣佈獲得春曉天澤2億元A輪融資。

而“浙江佐助金融信息服務有限公司”大股東為“佐助控股有限公司”，而在“聚財貓”平臺上為「永盈寶D34」借款項目擔保的“融數信息科技集團有限公司”是“佐助控股有限公司”大股東持股95%。其於今年7月份剛剛從“佐助控股有限公司”退出。而春曉資本持有“融數信息科技集團有限公司”9.75%的股權，於今年5月剛剛退出。

公開資料顯示，“牛板金”此前有自融的黑歷史，且在此之後標的透明度並不高，而且不給投資人看歷史標的。同時依然通過發行假標、關聯標等方式為項目融資。

事實上，春曉資本投資的創業項目，通過春曉天澤投資的P2P平臺融資的情況並不鮮見。從“君融貸”披露的信息可以看到，2016年某某網以及旅遊產業項目在其平臺上均有數億融資。其中春曉資本持有某某網34.63%股份，為第一大股東。

可想而知，這一輪資管新規引爆的P2P連環暴雷給VC/PE機構的影響之大。事實上，這股“錢荒”也在向上市公司蔓延。

公開資料顯示，春曉天澤是A股上市公司天澤信息產業股份有限公司與春曉資本共同成立的。按照此前的規劃，春曉天澤擬參與專注於傳統產業互聯網轉型升級的產業基金的相關諮詢、顧問和管理服務。

但顯然，春曉天澤在原本投資佈局之外，同時入股了一些P2P平臺。從過往的經驗來看，上市公司投資P2P，一般有這麼幾些情況：1）對網貸平臺做純粹的財務投資；2）收購網貸平臺裝入上市公司做資本運作；3）“錢荒”背景下一些公司股價下跌已經到質押平倉線，為自家實體企業做融資（自融）；4）明面控股，實際賣殼給P2P平臺增信。

公開資料顯示，天澤信息因公司股票2018年2月6日收盤價為14.85元/股，使得公司實際控制人孫伯榮及其控股公司中住集團質押給質權人的公司股票在質押到期前突破預警線可能觸及平倉線。經公司向深圳證券交易所申請，公司股票自2018年2月7日(星期三)上午開市起停牌。截止至發稿時，天澤信息股價為13.76。

截止至，2018年7月27日，孫伯榮及中住集團累計質押股份合計91,740,000股，佔其合計持有公司股份總數的96.79%，佔公司股份總數的31.56%。

顯然，資管新規帶來的傳導效應正在層層遞進。處於大環境背景下，資金鍊條末端的北京尚品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是否會出現新的轉機？公司淪落的真實原因、未來的走向誰能說得清，也許只有等到王某本人的出面，才能水落石出。

此外，張起靈也向TBO反映，成都分公司銷售人員的考勤已被全部刪除，目前顯示為“未考勤”；對於之前員工的外勤打卡，人力方面則推翻之前認可外勤打卡的規定，將其直接視作曠工。“即便能夠拿到工資，估計也會比原本的金額要少，但我們還是想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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