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哥，你惹不起一張
受夠了欺負的臉
vol.061
《天下無賊》的開頭，是劉德華和劉若英扮演的“老賊”，敲詐了富豪的錢之後，開著富豪的寶馬車大搖大擺地離開別墅區。
別墅區前的保安朝他們敬禮，目送他們離開。
劉德華的車停了下來，面對態度謙恭的保安，他非常不滿地拍著“自己的車”，大聲問保安：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開著好車進出你就問都不問，開好車就一定是好人嗎？”
很巧，幾天前崑山震川路事件中，被騎自行車的老實人砍死的黑社會龍哥，開的就是寶馬。
於是劉德華這振聾發聵的提問就自動衍生成了——
開好車，打架就一定能打贏嗎？
事情是這樣的。
2018年8月27日21時30分，崑山市震川路的一個路口，開寶馬的
劉海龍遇上了騎自行車的於海明。開寶馬車的一行人試圖搶佔電動車道行駛，並且壓白線逼停了正常行駛的自行車。
左側白衣男子是從寶馬車上下車的劉海龍方人員；右側白衣男子是騎自行車的於海明
隨後一名女子下車將自行車車主於海明的自行車推到了旁邊的人行道上，他們交談了幾句之後，準備返回寶馬車離開。
這時，坐在駕駛位上的“龍哥”劉海龍推開車門下來了。
龍哥在車上已經把目光瞄準了於海明，下車直接開始了推搡。
視頻中可以看到龍哥對於海明拳打腳踢，另外兩個車上的人攔都攔不住，酒氣上頭，於是龍哥越打越興奮，將於海明逼退到離自行車幾米外後還不解氣，上車直接抽出了一把刀殺了回來。
手裡拿著武器的龍哥如虎添翼，他飛快地衝到了於海明身邊，用刀朝於海明的臉和脖子上拍了過去，隨後持續多次用刀往於海明身上拍。
誰知道，命運弄人。
龍哥砍著砍著，手裡的刀飛到了馬路上。於海明在忍無可忍之後，終於看見了生機。
他搶在龍哥前面，衝到落地的刀前，撿起了那把侮辱他人格的刀。
左邊白衣服為於海明；右邊黑衣服為龍哥
於海明撿起刀後，龍哥試圖搶回自己的武器，但是於海明此時已經豁了出去，他之前並未還手，但是現在，他卻已經不再怯懦了，他直接把龍哥甩開在地，拿著龍哥的刀，朝著龍哥身上砍了下去。
一刀，又一刀，生命和人格受到雙重威脅與侮辱的於海明，將龍哥逼回了寶馬車邊，龍哥身受重傷。
儘管最後，龍哥被迅速地送往醫院，但仍是經搶救無效死亡。
這事情在網上發酵之後，網上的輿論幾乎一邊倒的站在了於海明這邊，說——
這是一個黑社會，把老實人逼急了的故事。
但是事情，其實遠遠不是這麼簡單。
死者，龍哥，男，36歲，本名劉海龍，1982年生人，籍貫甘肅，留著板寸頭，身上佈滿青黑色紋身。
19歲，龍哥第一次入獄。直到死前，他一共入獄五次，在牢裡呆了近十年，人送諢號“崑山龍哥”。
龍哥的一生，雖然短暫，但是“傳奇”，他的人生履歷，對於絕大數人來說，望塵莫及、不可複製——
2001年7月，龍哥因犯盜竊罪被判四年六個月
2006年9月，龍哥因打架被行拘五日
2007年3月，龍哥因犯敲詐勒索罪被判九個月
2009年5月，龍哥因犯故意毀壞財物罪被判三年
2013年7月，龍哥因犯尋釁滋事罪和故意傷害罪被判兩年兩個月。
每一次，龍哥都是對峙雙方中的“幸運兒”。
2013年1月25日剛出獄不久的龍哥用摺疊刀把人捅出了胸腔積液，不過他逃過了這次懲罰。
不久後，同年六月份，龍哥再次無故將人打到骨折，也只不過蹲了倆月而已。
由此可見，龍哥打人、拿刀都是下意識動作罷了，俗話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龍哥橫行江湖多年，正值有錢的當口呢，又怎麼會在意區區一個騎自行車的慫人呢？
可就是這樣一個很少見的慫人——於海明，要了他的命。
於海明，男，41歲，籍貫陝西，案發前在崑山市某酒店工程部工作。
在審訊中，他交代了自己用刀砍死龍哥的原因——
首先，自己的腳踏車無故被撞，這是對方發起的第一次人身威脅和主動挑釁；
緊接著，車上下來三個人實施毆打，這是對方發起的第二次人身傷害和挑釁升級；
然後，龍哥拿刀讓自己跪下被砍，這是對方發起的人格侮辱和生命威脅；
再繼續，龍哥用刀拍爛了自己臉，牙齒掉落，於海明的生命被逼到了牆角下，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於是，他不害怕了。他拿起了刀。
龍哥死了，但據網民挖出的信息，我想於海明也依然開心不起來。
原來，被一而再再而三拳打腳踢不敢還手的慫人於海明，他的慫背後，是因為去年他父親去世了，家中母親的身體也不好，與妻子處於分居狀態。
也在去年，他的兒子患上了癌症非霍奇金淋巴瘤，於海明曾在眾籌平臺上發起30萬元的眾籌項目，最終經過732次捐款，僅僅獲得了4萬元。
據同事說，省吃儉用的於海明，四年來，沒有換過手機。
昨天下午五點，崑山市警方發佈了警方通報，稱：
劉海龍的行為屬於刑法意義上的“行兇”，其行為已經嚴重危機了於海明的人身安全，劉海明的不法侵害是一個持續的作案過程，而於海明的行為是出於防衛目的，符合正當防衛的意圖。
很多人拍手叫好，
很多人說大快人心。
但是我笑不出來。
因為我不能想象，如果龍哥沒有手滑拿一下，
如果龍哥的刀沒有飛出去掉在地上，如果於海明跑得沒有龍哥快，如果於海明沒有搶到那把刀，甚至如果於海明搶到刀後刀又被龍哥的人搶走——我不知道於海明的這一生，接下來會怎樣。
在我們絕大部分人在生活裡、在絕大部分時候，當我們面對“龍哥”這樣一個滿身橫肉的惡霸的時候，我們無法期待他僥倖把手裡的刀，僥倖滑落在地，而只能任人宰割。
我為我們必須通過“一種僥倖”，獲得“正義”和“保護”，感到深深的無力。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僥倖”，何其艱難，何其不易。那些不幸的人，她們就活該認命嗎？
著名畫家陳丹青，曾經說過幾句話，很有名。他說——
“第一次去美國，我大吃了一驚：街上的年輕男女，人人長著一張沒受過欺負的臉！”
著名記者李海鵬則補充道——
“我猜陳先生忘了說一句話，就是那還是一些不準備欺負別人的臉。如我們所知，這樣的臉，在中國難得一見。”
是啊，在龍哥的案子裡，於海明就長了一張受夠了欺負的臉；龍哥就長了一張欺負慣了別人的臉。
在中國，我們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最多的表情是冷漠，說出來最好笑又最滲人的一句話是：
A：你瞅啥？
B：瞅你咋地。
在這裡，我們被人欺負的同時，也養成了一種有意無意欺負他人的習慣，並且常常不以為意，還覺得有些好笑。
比如說最近火起來的“髮際線哥”，他是本身是一位普通的房產中介，去理髮店修一下頭髮鬢角之後，他卻消費高達三萬九。
這件事情發酵之後，網民最關心的並不是不合理的消費，而是這位小哥自帶笑點的顏值。
我們看起來，好像真的已經對“欺負人”和“被欺負”習以為常了。普通人的普通的權利保障，都變成了一種茶餘飯後的談資，不再嚴肅。
那些覺得“好笑”的議論，和那些覺得“大快人心”的正義呼喊，好像都沒有意識到——
公道和正義，原來已經如此稀缺。
旁觀，成為了我們的生存哲學；僥倖，成為了我們的避難之道；大家不敢聲張。
就在這時，龍哥的死、於海明的反擊、崑山警方通報的詳細、及時和公平，突然提醒了我們一件事，那就是——
正義原來可以不遲到。
小學生都知道的，“遲到三次，就算缺席”
杭州保姆縱火案一家四口全部斃命，至今案件發生的小區綠城沒有受到相應懲罰，正義還在遲到
不知道這次“老實人”於海明受到了命運的眷顧之後，龍哥泉下有知，會不會想起一些往事，也感到“死得其所”呢？
因為，他其實，除了黑社會之外，還有一個身份——
農民。
龍哥的老家在甘肅慶陽的鎮遠縣，位於甘肅東部，是全國592個國扶貧困縣之一。他的父母已經65歲左右，在老家種一些玉米和小麥。他還有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孩子由父母照顧。如果說於海明長了一張受過欺負的臉，那龍哥的家人，又何嘗不是呢？
他用自己的生命，為這塊土地上的惡人敲響了警鐘，為長期以來忍氣吞聲的老實人於海明們出了一口惡氣，為他的父母與孩子未來生活的世界，或多或少，增加了一絲不需要依靠僥倖獲得的正義的希望，他是不是也有理由覺得自己“死得其所”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
如果普通人也學會了欺負普通人，那這個世界會變得越來越瘋狂；
而如果普通人也能學會愛護普通人，那這個世界其實就還有一絲光亮。
最後，希望於海明的生活能夠因此事變得明媚一點。他不是什麼英雄，他只是個死裡逃生的平凡人，但平凡人也應該有生活的基本尊嚴與快樂。
龍哥安息，現在你知道了，開好車還真就不一定就能贏，你真的不該去惹一張受夠了欺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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