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東莞定居記|天涯·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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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燕:东莞定居记|天涯·头条

本文首發:《天涯》2012年第4期

丁燕:东莞定居记|天涯·头条

東莞定居記

丁燕

從半山俯瞰樟木頭鎮,某個瞬間,它變得如此陌生:熟悉的街道猛然抽長,燈光下陷,螢火蟲的巢穴被打開,摩天輪微縮成風車,藍瑩瑩轉動,看不清車和人,聽不到喧囂和嘈雜,廣闊的黑暗,一片推推搡搡的水晶……

我不能相信,這被抽空聽覺的畫面,真的和我有關。

半夜,當我被涼風吹醒,推開紗門,倚著弓形黑鐵護欄向遠處眺望時,我覺得,它和我同樣孤獨、私密(面對浩瀚無邊的世界,我們都是脆弱的角色)。

這是我在半山的屋子度過的第一夜。此刻,我在這裡寫下這些文字。

我已徹底離開故鄉,離開童年時代的房屋、街道和鄰里,蟄居於此。

在我到達小鎮之前,我曾看到過什麼,在小鎮向我袒露之前,它曾具有怎樣的形態,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半夜的偶然一瞥,讓我收穫到我的命運:離鄉背井助我展開翅膀,讓我從無垠的天空汲取到養料,而非來自傳統的根部。

我活在一個由大規模遷移和具有生產力的移民所定義的時代,不再被要求呆在同一個城市,同一條街道,同一所房子,注視同一個街景,因此,我並不孤單,當我和我們攜帶著對故鄉難以泯滅的愛來到他鄉時,接受這裡的陌生,猶如接受自己的身體。

沒有比俯瞰更為奇特的時刻了:當我目睹小鎮時,我已嵌進它體內,並且,非常穩固地嵌進深處。對我而言,現在,它就是世界的中心。

搬家的前一天,我在新房門口等打掃衛生的阿姨,她踩著單車趕到,雙臂粗壯,圓臉焦黃,眼窩深陷,劉海齊整,前胸後臀空空蕩蕩,隨後,她的老公出現,令我詫異萬分:矮,禿頂,紅頭漲腦,肚腩肥大,白,白得簡直粗俗,而且年齡大,幾乎像她的父親,但兩人並列站在一起時,又有種古怪的協調。

那女人一見丈夫便笑,渾身淌蜜,然後轉向我,將濃重粵語費力調整出普通話的調子:這個房子好哦……

我敷衍地點點頭,可她卻拉開話閘,用手指著對面的山:唔,唔,向山好啦……

她壓低聲音:那中間的,不好啦……

她左右看看,生怕住在中間的業主馬上出現,質問於她。

顯然,她是那種本本分分、和和氣氣的本地人,但若說起小區住戶分佈,公交車到來的時間,有幾條爬山道,哪裡買菜最便宜,她無所不熟。她給會所打掃衛生,和業主相熟後,留下電話,有臨時搞衛生的活,就找她。

一進屋,我和她的角色便進行了轉化:好像這是她的家。

她迅速地從床上扯下單子,鋪在客廳,將所有能移動的雜物,像攏沙子般,撮起高高的一堆,再將四個角對著捆紮,掄起來,扛著下樓。那包裹十分巨大,將她的身體完全湮沒,像包在自己移動,而她的老公,手拎抹布,站在窗臺邊,像個大侏儒。

女人蹬蹬蹬上樓後,老公搬來凳子,她捏著抹布站上去,擦玻璃的上部分,那男人,彎腰擦下面。他倆隔著玻璃聊天,唧唧嗚嗚,純正粵語,對我來說是放射到空中的禮花,完全不明指向。然後,取窗簾,擦煤氣灶,掃衛生間,拖地……

無論做什麼,皆以女人為主。

在這個系列勞動場景中,女人讓自己變成綠巨人,擁有超強的隱秘能量源,而男人則是孩子、附庸,甚至累贅,需要照顧、寵愛、保護。看得出,他緊緊地抓著這根救命稻草,沒有她,日子沒法過下去,而她,又安於這種角色。

她說她本來給小區的一個女業主家搞衛生,但今天,堅決辭了工。

太累?工錢少?擠不出時間?

她否定了我列舉出的理由,嘆了口氣,又突然笑起來:她給我她家的鑰匙,讓我晚上搞衛生,可那時她家沒人,他們都在外面吃飯,我做了兩個月,害怕了,她家有大把的錢,她又那麼信任我,萬一丟了我說不清……

我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她身上的工裝,天藍色T恤衫,已洗得泛白,腳上是雙粗陋的男士拖鞋,臉色明顯營養不良,而且,她還拖著他——那沒主意、木訥的老公,她當然需要這份零工,甚至,太需要了!

她瘦骨的臉上再次綻開笑容:人家那麼信任你……說不清啊……

她嘟囔道:現在,我都不敢見她……

我有些難過。畢竟,丟大把錢的事,還處於臆想狀態,但是,想必這女人是那種非常害羞的人,一想到面對“信任她的人”,要做出那種解釋,她已提前體會到尷尬,像一種很珍貴的東西遭到破壞,而那種東西的價值,在她看來,遠在工錢之上,於是,她在糾結後選擇辭工:她要對得起別人對她的信任,也不願讓自己活在緊張中。

在到達南方之前,關於南方女人如何過著沸騰、瘋狂、享樂主義生活的傳說,我聽說過不少,說她們如何尖酸,耽於聲色,充滿危險;但現在,這個離我如此近切的女人,袒露著最真實的一面:在那張流汗的、緊張的、黑黃色調的臉上,閃爍著一層由內向外輻射的光。她奮力揮動手臂(那幾乎不是她肉體的一部分,而是單獨的工具),像舞蹈演員,脈搏裡跳動旋律,滌盪著屋子的每個角落,略帶魯莽。

她喜歡像我這樣的屋子:一次性打掃,雖然累,但因沒有“大把的錢”而沒有負擔。

我覺得“大把”是個很“南方”的詞。在北方,人們最多說“一大把蔥”,但在南方,“大把的時間”,“大把的房子”,“大把的錢”,“大把的人”……頻頻出現,讓“大把”很形象,很銳利,行動感很強:一張巨人之手張開,將一切歸攏在自己掌心。而這個女人,卻讓自己處在“大把”之外。

我揣測她非常愛那個男人,我揣測那男人並非她的第一任丈夫,我揣測她年少時匱乏教育,青年時倉促結婚,中年時養兒育女,在即將老年時結識到這個白得嚇人的男人,驀然,煥發出激情,一見他,身體便如液體鉛般變得熾熱柔軟。

顯然,她的貧苦和她的激情、她的堅守,完全不成比例,但她骨子裡的執拗,來自這片多雨的紅土地上長久的積澱。在這樣一個裂變的歷史時刻,她持有操守和原則,累,但卻總是笑嘻嘻。

如果有一天,她不再在乎別人的信任,徑自,走進那無人的、放著大把錢的家,而毫無心理負擔時,那她,就和“大把”這個詞般,陷入沉淪。

搬家這天,從矇矇亮的黎明,到暮色四合,這一天,分明太長。

早起打通搬家公司電話,一小時後等來三個男人,中年的相貌略周正,手裡拎著串鑰匙,長長短短,簇擁成一團,十七八歲的,纖細,瘦高,推自行車的六十開外,寬肩膀,闊嘴。

中年男子一張嘴,濃重湖南腔,客客氣氣,讓我把門打開,先看看有多少東西,再搬到路口,再叫車來。

我起了疑心:不是說開車來嗎?

他解釋:開來的是大卡車,可你們的路太窄,不好調頭……

我愈發懷疑。

電話裡我說明東西不多,何苦要開個不能調頭的卡車,並且,我說,根本不用調頭,車轉一圈就能出門。

他們三個像豎著耳朵在聽,但臉上同時浮出鄙夷的微笑。

中年男子發問:掛斷樹枝怎麼辦,卡在路上怎麼辦,撞到路燈怎麼辦……一路問下去,那想象中的卡車不斷變形、膨脹,稍一移動,地動山搖。

我喃喃:為什麼要開大車?

他解釋說公司業務忙,六輛小車都開了出去,到下午才能回來。

我心裡惦著還有些零碎沒歸攏好,馬上接茬道:那就下午再搬,等你們的車回來。

話音剛落,那年長的將自行車一卡,邁步上前,嘴角劇烈抽動,發起脾氣:不搬了,不搬了……那嘴很侉的河南話,讓我知道他們其實並非親戚。他簡直要青筋直暴,恨恨地嚷嚷:也不讓看看搬的是什麼,誰知道一車能不能裝下……不搬了,不搬了!

我攥著鑰匙,掌心中,那薄薄的小銀片已變得發燙。

此時此刻,我如何能即刻開門,讓三個陌生的,口音來自不同地方,相貌差異如此之大,相互之間完全匱乏默契的臨時團隊,大搖大擺地進家,逡巡、指點、算計……一想到我那些雖不值錢,但缺了哪一個,這日子都得停頓下來的物件,被搬到路口,曬在烈日下,等著車來……那場景實在可怕。房門一旦洞開,像繳械女子,癱軟在床,如何能對付三個聯手男人?

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難道,只為我那些零碎?

我注意到他們的手裡除了那中年男子拎著串鑰匙外,其餘都空著,那他們的口袋裡會不會裝著……我不得而知。現在,在我和他們之間,形成劍拔弩張之勢:他們要我打開門,而我反覆質疑為何要開大車來。

中年男子說:搬新家是好事,我不和你吵,大車小車,能搬就行……

他簡直是心理學家,將我的質疑歸納為自己在開心時添亂,但他的話聽起來也不是沒有道理。

我半信半疑:你們,到底有沒有車?

他即刻舉起那串鑰匙:這不是鑰匙!

他說車就停在路口的拐彎處。

我愈發懷疑:有車開的人是不願多走一步路的,而從大門口到路口,至少有三四百米……

我忽然覺得非常刺心:無須再糾纏,顯然,那路口,停著輛虛擬的車。當我喪失了猶豫,整個人被乖戾的緊張控制,幾乎不敢和他們對視: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見我猛然沉默,那老者像看透了我,轉身去推自行車,高叫:走走走……

年輕男子跟著他走了,那中年的不甘心,站在我面前,等待。

這真是千鈞一髮的時刻:如果我鬆懈,如果我拿出鑰匙……然而,我無視他們的離去,糾纏在想象的驚懼中,顯得格外呆笨。

三個男人和一輛自行車,走了很久,才消失在路口。

後面的情況,每況愈下:第二撥人,將價格飆升至千元。

第三撥:指明書架、衣櫃不搬(我居然在正午驕陽的炙烤下,放下戒備,將門打開,讓他們進屋)。

第四撥:搬過去可以,但不包安裝。

時間在次次交鋒中變成殘骸,轉眼已是下午,堆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已不像最初那麼堅硬,變得軟塌塌起來。孩子累了,倒在光禿禿的床墊上睡著了,越發令我心焦。我幾乎陷入絕望,再次問朋友索到個電話,打通後,等待。

那個男人出現後——我完全沒料到——他居然是今天的主角:一米八,雞爪般的腳趾夾著人字拖,手臂猿猴般冗長,右手指尖銜著根菸卷,要躬身才能進門……啊,他就銜著那菸捲四處移動,目光掠過大包小包,用手敲書架,湊上去看接縫,扯開衣櫃門,關關開開,一番折騰後,開出個價,不高不低,而我,即刻應允:因為我累了,因為天色將晚,因為只有他敲了書架,開了櫃門。

他打電話招來兩個人,開始拆卸搬運。

於是,樓道門大敞,拖鞋啪嗒啪嗒,菸捲一直燃,一直燃,像永遠不會熄滅。

事情和我預想的不太一樣,事情從來不會如我所預想,不會那麼完美:

他們抬床板,能把自己的手撞破;面對裝了書的紙箱,用最傻的辦法:抱在前胸出門;他們搶著拎桶子,知道里面裝著的洗漱用品很輕;他們要求我開空調,喝冰凍礦泉水……而我正生悶氣:衣櫃門上有塊明顯的撞痕,白森森一團牙齒,從褐色口腔躍出,醜死了,但我依舊開了空調,買了水,咬緊牙關。他們踉踉蹌蹌,東倒西歪,身上的勁兒早在搬家前已萎謝,輕飄飄的雙腿,鬆垮發虛,個個都是大煙鬼、色鬼、癆病鬼!

我曾見識過的搬家工人,手裡拎著根粗繩,一身短打扮,運動鞋,將冰箱上上下捆紮,朝後一擄,就下樓;那些被褥包袱,像棉花團,抓在手裡,夾在胳膊肘下,如履平地;至於電視、洗衣機,皆能一個人搬運。我終於認清:這三個所謂搬家公司的人,根本沒受過專業訓練。

我禁不住,幾乎是嚷出來:你們,根本不會搬家!

那帶頭的高個子,居然,向我點點頭,說是的。

我終於獲悉小鎮搬家的真相:根本就沒有搬家公司,不過是些做苦力的男人,給中介公司留下電話號碼,有活時臨時招來同伴,先將東西搬到路口,再打電話租車(小車在鎮內拉一趟貨三十元,大車六十),車不等貨,一來就要將東西搬到車廂,送貨後,結現金,司機即刻開車走人。

這個真相,並不怪異,也不邪惡,不過是沒有車,要租車,而已……

可第一撥來的中年男人,何苦,要虛擬出一輛無法調頭的大卡車?

從大卡車開始,他們便陷入謊言的陷阱,只要一絲質疑的陽光,便能照出黑洞裡的襤褸。若他們坦言,就我們三個,僱車搬,也許現在,我已在新屋裡喝上茶。

半山屋子的病灶一點點袒露:馬桶漏水,冰箱不製冷(一堆舊票據顯示,二零零四年便大修過一次),洗衣機要從廚房挪到陽臺……這些活計和起子、刀子、螺絲、電線、管子粘黏在一起,展現出一個混亂而慌張的場景,我雖厭煩,但知道,必須及早清除這些與日常生活爭鋒相對的地雷,否則,家不成家。

帶著頭痛下山,在小區門口的維修店,我申訴了我的困難,很快,店主人派給我一個男人,瘦長刮骨臉,身量矮小,肩頭掛著個帆布包,手裡拎著根四米長的軟管。

他蹬蹬蹬上樓,在地上攤開包,敞開一個微縮的工具世界,像打開博覽會的門。

孩子睜大眼睛,哇……

那男人似乎很滿足被關注,手裡變幻著不同工具,以不同之姿(蹲下、站起、踩凳子、攀牆、抓著欄杆斜出胳膊),解決不同問題,直忙得紅頭漲臉,口喘粗氣,但卻一聲不吭,既沒要求開空調,也沒說要喝冰水,只垂著眼皮,腳步小心翼翼,猴子般躍動。

見我洗菜,他抱歉地說要關掉水閥,孩子聽了自告奮勇,說水閥就在樓下花園的護欄邊。

我們兩個成年人,突然,對視起來,以沉默遮掩著不信任——我們剛搬來,他如何獲得此訊息?孩子根本不懂大人的虛偽,只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說他早晨去樓下扔垃圾,看到樓上爺爺走到花園裡,便盯著看,看到他彎腰擰水閥……

陡然間,那男人猛地抬起眼簾,一雙眼睛像剛睡醒,炯炯地平視過去,臉頰浮出笑,渾身寫滿關切的追問:然後呢?然後呢?

我變成外人,根本不存在於這個對話空間,他倆的空間——孩子的話高低不平,藏頭斷尾,而他溫和地微笑、點頭、追問,充滿古怪愛戀。難道,他也有孩子?也是男孩?也六七歲?我不明白這男人為何讓勞作的流水線停頓下來,而插播進一則溫馨廣告?他從孩子嗲聲嗲氣的言語叢林裡,到底撿出怎樣的果實?

突然,他站起身,根本沒和我商量,對著孩子說:走,你帶我去看!

我吃了一驚。

在這之前,他多麼緘默而冰涼;而現在,卻衝動而熱情。

孩子生怕錯過表現的機會,雀躍著換上涼鞋,吧嗒吧嗒下樓,小火箭般,將自己射出去。是的,並不是僅僅是水閥的事,而是,他給予孩子的完全信任,讓孩子以超敏感的方式,接收到。我幾乎可以完全斷定:他是個父親;他是個離家的父親;他是個家有小男孩或小女孩的父親。這種推測若在北方,必大打折扣,但在這個小鎮,本地人僅兩萬多,外地人二十多萬,有太多年輕的父母,離開故鄉和孩子。

從陽臺上望下去,那男人的身影移動得很慢,他們邊走邊聊天,每句話都因山的阻擋,而攜帶著嗡嗡回聲。他問孩子上學了嗎,何時開學,會寫字嗎,喜歡車嗎……到了花園,倆人彎腰,進入樹叢,依舊一問一答,只是聲音像沉入水底,有些發悶,直到那男人直起身子(將水閥擰上),嘴裡還“唔,唔”地應承,既像贊揚,又像期許。返回時,孩子跟在他身後,而他走得很慢,像從枯燥的工作之洞鑽出,偷出一片光明,要好好享用。

很快,馬桶不再漏水,舊屋的冰箱置換過來,洗衣機通上水電,在陽臺上嗡嗡轉動,廚房裡空出一角,剛好放鍋灶——

一切都擺弄好之後,迎來他和孩子的告別。

他從我這裡拿了錢,可眼神還粘在那毛茸茸的腦袋上,他已跨出門,走下第一道臺階,又收回腿,轉身,將手裡那根未用完的管子,兩米長,伸過來,直愣愣遞給孩子,眼神卻看著我:唔,拿去玩……

孩子跳起來,大叫一聲“太好了”。

——他笑了,燦如菊花。

他已預知這結果,才這麼幹!

他下樓時,孩子返身進屋,推開紗門,撲到欄杆上,大喊,叔叔再見。

那男人在樓下揮手,揮手。

一定有什麼發生了,一定。

我對這個矮小而充滿熱情的男人,肅然起敬。

我搬來唯一的植物:一個碗口大的小盆,裝著株手掌高的防蚊草。

聽說它散發的氣味能讓一米之內沒蚊子,我便花十五元買下它,又花兩元買了管綠色軟膏花肥,定期施肥澆水,但有種我不能理解的元素在作怪,導致它的葉片由綠而黃而黑,直至乾癟脫落,奄奄一息。

我從舊家將它抱到新家,放在陽臺,幻想山風能讓它康復,能為這間屋上演奇蹟,第三個夜晚,我去澆水時,它最後一片葉子,也如焦乾嘴唇,在劇烈抽搐後,喪失掉喘息,但它依舊保持一株草的模樣,短短的身量,無聲矗立。

於是,我喪失掉給新屋添置花草的衝動。

若在北方遷新居,買盆花助興是常事,但在小鎮的這個小區,四處都是棕櫚樹、荔枝樹、芒果樹、玉蘭樹,池塘裡盛開蓮花,即使路邊,紅粉紫金黃的花朵,亦隨意從欄杆中橫生而出……置身於碩大花園的內部,再在陽臺上露出一兩盆小花,簡直多此一舉;而且,我還持有對那盆防蚊草濃重的愧疚。

如果這麼快就移情別戀,那不是我的作風。

窗簾成為一宗罪。

當所有的窗簾都取下,裸出前後鋥亮的玻璃時,光線無遮攔進入,令屋內的器物散發出甜蜜而盪漾的光暈,每一個普通的細部,都被裝飾得像過節。而傍晚,紫色光暈交織出奇幻韻律,讓一種心悸而綺麗的色彩,成為這屋子的主人。這種玻璃大敞的生活,對注目者形成某種冒犯,於是,三天後,我將洗淨的窗簾布摺疊好,裝入雙肩包,下山,到窗簾店,要求重換掛窗簾的白邊(原先的邊被曬得氧化,絲線脫去筋骨,鬆垮成團)。

女店主是個孕婦,隆起的肚腩有六個月,臃腫不堪,黃臉上起著斑,眉目還算娟秀,用尖銳嬌細的嗓子嚷嚷:一米五塊。

她的年齡,應該比我還大,令我無端難堪……

當那種孕婦的沉重感突然襲來時,我即刻斬斷幻想,渾身一抖,壓低聲音道:好吧好吧。

最終:兩幅布窗簾換邊三十五元,四幅紗簾換邊七十元,大窗簾收邊(邊太長向上縫起)二十元。一算完價,女主人便踱步到黃皮沙發前,斜斜躺下,脊背呈弓形,肚腩對著沙發靠背,在沙發周圍,吊掛著各色窗簾布,棕褐粉灰,讓那裡宛若繽紛子宮,而蜷縮的女人如胎兒。

男主人出現:粗矮,推自行車,直愣愣往裡走,藍衫藍褲。

我隨口問他那款藍布的價格,他停下車,面對我,鷹鉤鼻,厚沉沉的眼簾,嘴角極緊張地抽動,臉上現出很煎熬的表情,但最終,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徑直走到裡面小門,猛敲起來。一個年輕人探出身子,一米七五,嘴有絨毛,白衫中褲,令昏暗空間陡然一亮。

這是,他們的兒子……?應該有十八歲!

男主人仰起臉,爆出一串詞語,快而狠,那是片冒煙的粵語戰場,我只撿拾到幾個詞:整天……遊戲……不懂事……如果這是發火,這火雖暴烈,但卻並不具有實質的威脅性。果然,父親很快收聲,整個空間雖然還嗡嗡直響,但暴風雨已離去。

男孩走過來,謙恭地站在我身旁,一張嘴,我全明白了:純正的普通話——簡直,太純正了!

做父親的,不會說普通話,不願意應付我這樣的客人,而他的兒子,在支應客人時瘋狂地打遊戲。男孩說:這種簾子廠家正在打折,五十元一米,兩個月前,還賣五十五一米。我點頭,又去看別的布,他便不再跟著我,坐到縫紉機前,腳踩踏板,擺動手臂,將大片窗簾布扯得風生水起。

在這裡,粵語、普通話、慍怒的父親、打遊戲的兒子、孕婦母親……交織成蛛網,曖昧含混。在北方,店就是店,是單純的生意場,店裡只有一件事,交易,而在這裡,作為顧客的我,感覺像個客人,充滿破壞力,直愣愣闖進別人家,與只有在家裡才能看到的那些場景,劈面相逢。

整個小鎮都充斥著這種家常的煙火味,甚至,整個南方。

北方是堅硬的,同時,催生浪漫、幻想、激情;而南方,日常的油煙過於強大,大到如雲朵瀰漫天空,將所有的空間都填塞滿,這油煙能讓人活,但同時,少了浩然。

清晨,跟著本地朋友一起去吃湖南邵陽米粉,車從大道繞進小巷,兩邊的樓房陡然逼仄,像剛看完彩色電影,一時還受不了黑白色調。小店一個挨一個,敞著門,內裡黑洞洞。邵陽米粉店的門前,似乎人聚得更多。此刻,天剛亮,是黎明到清晨間的美妙時光,蝸居在舊樓的人們,出來吃粉時,嚶嚶嗡嗡,交流招工信息,傳遞鄰里八卦,再開始一天的忙碌,直至黃昏,迎來第二個高潮。

女老闆看起來不過三十五歲,中等身材,站在門口玻璃櫃旁,水紅短衫外罩著灰圍裙,黑短髮,熱辣辣揮手,探著身子,問加什麼料,要不要辣。晨光中,她下頜低垂,眼睛閃亮,某個瞬間,抬起手背,擦拭額頭的汗,並順勢,用手指捋捋頭髮,通過這片刻的空閒,讓自己喘口氣,獲得休息。

在她身後那間狹小的店面裡,置著三張圓木桌,黝黑桌面未鋪任何桌布,原色赤裸,上撥人的碗筷還未及收拾,捲筒紙盒歪倒,拉扯出粗糙的一縷,方便筷插在罐頭瓶中,小鐵壺裡裝著醋,笨重的老式電視里正播放《還珠格格》……

這一切,有種奇怪的合拍之感——女店主的身體像個核心,四射出光束,將周圍的一切籠罩在她看護的範圍之內,還有那穿著校服的學生;伸出黝黑多疤雙腿的老者,母雞般匍匐;用筷子挑起細粉的老婦;瓷娃娃般抿著小嘴的黃髮小妹……每個人,都在她的照拂之下。

沒有什麼,比米粉店更像南方生活的縮影。

沿著這樣的小巷,會出現無數個米粉店,編織出一幅超越自身界限的畫面,像剝離表皮的內臟,袒露出南方之核,在清晨朦朧的光線中。

小小的米粉店,粗陋中顯現溫情,混雜中隱含秩序,在旋風般的躁動中保持內在的平衡。每個米粉店裡,都會有個相貌順眼的老闆娘,大方、和藹、注重細節,能記得起所有來客的喜好。她的吸引力如此之大,以致於擁有了一群追隨者,無條件地來這個店裡,奉獻自己熾烈的眼神。

她對他們很好:那些做苦力的男人。她用自己的微笑贏得他們的關愛;她畢生都在匯聚這樣一個龐大的部落,並在這條小街中享受極高知名度。

我撿了張靠牆的桌子坐下,米粉到,湯湯水水,顯得難以形容,但我錯了,那滑溜溜的粉,貌似與它毫無關係的兩片青菜,隱含在湯裡的鹹菜丁,不顧一切地撞入我的口腔。

我被那簡潔、不偏不倚、迅疾的一擊所俘獲。

也許,只有在這種簡陋的小店,幽深的空間,滋味才能煮熟、煮透,而這種搭配得恰到好處的滋味,來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我坐在被無數雙胳膊肘蹭過的桌邊,面對整個南方之場,像一枚釘子,被釘進石頭縫裡去。

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這麼具體、真實。

我沒有看到郵局,經詢問獲悉,在小廣場附近;我想去老市場,也被告之,在小廣場附近;而那裡,還簇擁著報社、電視臺、圖書館……於是,那段大街被鎖定,是小鎮確定無疑的中心。

一個酷熱難當的晌午,我穿過時裝店、中介公司、超市、水果攤……穿過傳說中的小廣場(那個靜謐的圓,陽光之境),步入對面樓房,按一樓指示牌,坐電梯到四樓,用一百元辦了張借書證,在只有兩排桌子的閱覽室中,選定張藍色靠背軟椅,看了兩小時報紙,借了三本書後,離去。

穿過路口的交通崗亭時,一個挑竹扁擔的男人坐在臺階上歇息,大筐裡鋪著綠葉,前頭是紫葡萄,後頭是紅蟠桃,絢麗異常的顏色,讓那男人的臉愈發含混幽暗。這樣的臉,我逐漸熟悉,甚至,我自己的臉,因長久曝曬於南國的陽光下,亦逐漸趨於此。

走過中心地帶,環繞在鎮子邊的樓房變得古舊,在一堵六層樓的牆壁間隙,斜斜地生出一叢茅草,如高舉的綠火把,固執彰顯農業時代的野性、天然。

我長久地遊蕩在街巷中,遊蕩在這南方並不發達的小鎮,覺得這裡還殘存希望,還沒被轟隆的卡車,高聳的立交橋,暴烈的煙塵,工廠的汙穢糟蹋,還滯留著舊日,挽留著黃昏,在等待新世紀的降臨之際,生活其中的人,還來得及把夢放下,慢慢梳理。

丁燕,作家,現居東莞。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木蘭》、散文集《和生命約會40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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