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邊緣的孩子-01 春香

二十年前,我曾在一所民辦小學當老師,學校在城市的邊上,學生是一群特殊的孩子,他們沒有城市戶口,沒有進入公立學校的資格,他們的父母多數是從外地來疆的打工者,少數的幾個在火車站做批發蔬菜生意。我是一年級一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下面的故事講的就是我的學生。

1-春香

春香是我班上年齡最大,個子最高的女生。身高接近一米四,具她爺爺說她應該是十三歲或者十二歲。本來按她的年齡該去讀初中或者六年級,但她爺爺卻帶著她非要讀一年級。我簡單測試了一下,發現春香不會數數,不認識字,甚至連鉛筆都不會拿,而且眼神呆滯,看著我不停的說老思(師)好,嘴角留著口水。這樣的孩子應該去特殊的學校,我假裝低頭在抽屜裡找東西,其實是在考慮怎麼給春香的爺爺說我的建議。校長進來了,春香的爺爺聽說是校長來了,一隻手緊緊抓住校長的手,另一隻手從口袋裡套出一把五元十元兩元的鈔票往校長手裡塞去,說,校長,求求你,就讓春香讀書吧,這孩子太可憐了,她不傻,真的不傻,就是不認字,在家沒人教,但她會幹很多活,還能照顧弟弟和我,真的,她不是傻子,一點不傻。

校長微笑著拍拍老人的手說,我們收下她,我們辦這個學校就是為這些孩子服務的,就是要讓他們讀書認字,你放心吧。

春香就這樣被留在了我的班級,她的個子太高,只能坐最後一排。

開學第一天,春香揹著一個非常破舊的綠書包,還是和報名那天一樣,頭髮亂糟糟的堆在頭頂上,長到膝蓋的上衣和短的剛過膝蓋的褲子,還有一雙幾乎沒有鞋跟的鞋子,只是她的眼神少了幾許呆滯,她看了我一眼,叫了聲老思好,就低下頭看自己的腳尖。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氣味很快讓其他學生捂著鼻子皺著眉頭悄悄的說,好臭,好臭。

春香一個人坐,沒有孩子願意和她同桌。

她上課很安靜,靜靜的看著黑板,看著講課的老師,但我能很清楚的感覺到她壓根聽不懂。其他老師說春香就是弱智,整天就只會盯著黑板發呆。

課間時間,她除了去廁所,其他時間都在座位上,不是抱著書包發呆,就是在本子上使勁的畫斜槓,我不知道她寫的是一還是1。

她幾乎不交作業,偶爾交一次,寫的也是我無法判斷的一和1。數學課交的作業也還是這本她畫的斜道道。她只有這一個本子。

第一次單元考試,春香果真交了白卷。她看著考卷發呆,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寫上去。

我開始單獨教她寫字,就寫她的名字,謝春香。我告訴她,只要她會寫一個字我就給她貼一個小紅旗,三個都會寫就給三個,而且考試卷上只要她能寫出名字,我就不會給她零分。她興奮的小聲說,老思好,老思好。

教春香寫字真的很難,首先她握筆就像抓根木棍,五個手指緊緊的握住,鉛筆在手心裡,我給她做示範,她似乎看不懂,乾脆我抓起她的手,手把手教她。她的手心伸開來,觸目驚心的疤痕佈滿手掌,有才結痂的,有剛掉了痂的,新舊傷痕大約七八條,我被驚嚇的幾乎不能呼吸,呆滯的雙眼死死盯著她的手心。我決定將家訪的時間提前,春香是我家訪的首站。

春香家的小鄰居是我的另外一個男學生,他告訴我,春香跟她爺爺長大的,她媽媽不喜歡她,她在家經常捱打,她有個弟弟天天欺負她。

週三下午正好是春香那個小組值日,拖地對她就是輕車熟路,擦黑板更是她最喜愛的,不管是不是她值日,她總能在第一時間將黑板擦乾淨,弄得其他學生總告狀,說她又搶了誰誰的黑板。等打掃完教室,我告訴她要去她家裡看看,她呆滯的眼神立刻出現,幾秒鐘之後,她低下頭,雙手捏住了衣角。

她家離學校大約一公里的樣子,去她家的路上,六個孩子圍著我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好像是去他們家似的,一路笑個不停。這幾個孩子家和春香家都在一個山區,知道我要去春香家家訪,她們都自告奮勇的舉手願意帶路。春香沒和我們走在一起,她總是跑在前面離我十幾米的位置,不停的回頭看我一眼,又繼續拉開縮短的距離。孫虎說,春香家是他們那片最有錢的,她家的房子是自己蓋的,非常漂亮。(孫虎的故事會在以下的文字裡另外寫)

到了春香家,其他孩子圍在門口。這一片屬於盲流區,那些年來的早的都自己蓋房,來的人多了,房子蓋成一片,全國各地來疆打工的人幾乎都住在這裡。來的晚幾年的就租房,這裡基礎條件差,沒有上下水,房子質量也差,偶爾有好的房子,那一定是有錢的生意人。春香家的房子的確很好,一排五間房,白色的外牆磚,大大的玻璃窗,房山平整出一塊幾十平米的平地。

春香的爺爺看到我的到來,高興的合不攏嘴,他一邊哄走其他孩子,一邊讓我進房,還一邊對春香說,快去給老師倒茶。走進房裡,我懷疑自己進錯了家,裝修過的客廳和城市裡的沒有區別,大電視,電視櫃,沙發,茶几,冰箱,落地燈,地板膠。沙發上一個胖小子大約五六歲,拿著遙控器看著電視裡的動畫片。我和春香爺爺的進入絲毫沒有影響他。

老人給我說,春香的爸爸長年在外發菜,很少回來,她媽媽嫌棄她是的女孩,不喜歡她,兩歲多的初冬她掉進門口的那口酸菜大槓裡,辛虧老人回來的早,把春香撈出來,否則春香就直接泡成酸菜了。當時酸菜都撈出來了,大半槓的酸菜水一直沒倒掉

,老人幾次想倒掉,春香媽媽說,要放著開春繼續淹酸菜。老人撈出春香的時候,春香已經沒了呼吸,老人要送醫院,春香媽媽說,人都死了,送去也是白花錢。後來老人請來附近門診的大夫做了簡單的急救,大夫也說估計沒希望了。半夜,春香奇蹟般的活了過來,這以後她就一直跟著爺爺。當時春香的媽媽在家睡覺,至於春香怎麼爬進大缸,怎麼推開那個重重的木頭缸蓋,掉進去之後又怎麼自己蓋上缸蓋,老人沒有說,老人只說,這孩子投錯胎了,到這個家遇到這個狠心的女人太可憐了。

春香進來,給我跟前放了一杯茶,茶水冒著熱氣,突然沙發上的胖小子對子春香喊,傻子,給我削蘋果,快點。春香立刻電打一般閃到冰箱前,打開門,拿出一個蘋果,又在茶几下拿出小刀飛快的削皮,很快,她削完皮把蘋果遞給胖小子。胖小子邊吃邊看電視,拿著一節木頭棍子在沙發上跳來跳去,嘴巴發出嘻嘻哈哈的怪聲。胖小子穿戴乾淨舒適,頭髮三七分油光發亮,黑亮驕傲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電視。

老人看看春香看看胖小子搖頭說,不公平啊,不公平。我問他,春香是她媽親生的嗎?老人嘆口氣回答,是親生的,在老家計劃生育抓的嚴,重男輕女非常嚴重。

我不知道說什麼,春香的媽媽爸爸都不在家,面對春香的爺爺,我提不出任何要求。

突然春香尖銳的叫喊起來,是胖小子拿刀在她手心上亂畫,我氣急了,衝過去打掉胖小子手裡的水果刀,春香的手心已經在流血了,我要帶春香去附近私人門診,春香的爺爺很平靜的搖頭,然後在火爐下面抓了一把爐灰撒在春香手心,吹了吹說,沒事,過幾天就好了。胖小子在沙發上又跳又哭又喊,我要殺了你。老人說,老師,天快黑了,您也早點回學校吧,這裡路不好走。

從春香家出來,我的心情說不出來的沉重,這女孩每天都是怎麼的生活啊!

家訪後,春香明顯變了,頭髮不再亂糟糟的頂在頭頂上,而是一高一低的兩根羊角辮,偶爾也會把圓圓的臉也洗乾淨,她說辮子是爺爺梳的,臉是自己洗的。期中考試,春香的試卷上寫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沒有給她打分,給了她三個小紅旗在試卷上。考試結束後,按學校的要求開家長會,春香的媽媽終於露面了,高挑的身材,皮衣皮靴,淡淡的口紅,她除了說了句,我是春香的媽媽,其餘時間沒說一句話。當我試圖和她交流的時候,她起身就走,很不耐煩的表情和語氣說,我還有事先走,有啥事你找她爺爺。

春香對媽媽來開家長會沒有任何情緒,既不像家長來了的孩子那樣開心,也沒像家長來不了的孩子沮喪,她平靜的坐在最後看著我。

我開始帶著春香在課間和其他孩子們玩,春香上課的眼神也不再呆滯,她喜歡一下課就跟在我後面。

一個下午的故事課,我給孩子們講撒謊長長鼻子的童話故事,故事講完,我要求孩子們回答問題,答對的有獎品,三個紅紅的蘋果。問題非常簡單,孩子們都會,但我沒想到的是,春香的手高高舉了起來,我幾乎是激動的喊了她的名字,她答對了,她在聽我講故事,能聽懂我講的故事。我挑了最大的一個蘋果給她,她雙手捧在懷裡,望著我笑。

第二天早上第一屆語文課,我站在講臺山上準備講課,我順手去抽屜拿粉筆盒,卻碰到一個圓圓的東西,拿出來,是一個紅紅的蘋果,是昨天我給春香的那個蘋果,我看向春香,春香望著我微微一笑,可我的眼睛卻瞬間溼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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