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之「藍星」墜落上海灘一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系列。

一、解教美女與工商幹部

1959年3月31日下午,上海市閘北區虯江路的票券黑市上,稀稀疏疏的人流中,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美女——本案舞臺上的龍套演員尹萍款款而來。

塵封檔案之“藍星”墜落上海灘一

尹萍出身於洋行高管家庭,解放後家境敗落。她自幼享慣了福,父母不能提供享受小資生活的條件了,她就只好爭取外援。上海灘是一個任何年頭都不缺有錢人的地方,尹萍憑著天生麗質,很快又過上了舒適的生活,當然,交換條件就是她自己的身體。但這種生活沒過多久,1957年初夏,尹萍被勞教了,不長,十八個月。對於一個自幼生長在中產家庭的嬌弱女子來說,別說下田幹農活了,就是光讓她待在號子裡這麼些時間也是難以想象的。好在尹萍年紀輕,挺過來了。

品嚐了十八個月的勞教滋味後,尹萍決定以後不再賣淫。那麼她應該去找一份什麼樣的呢?那個年代,一般的能夠餬口的工作還是比較好找的,當然得通過街道介紹。尹萍卻沒進街道辦事處的大門,而是自謀出路——去虯江路票券黑市轉了兩趟算是取經,然後就無師自通地做起了票券販子。.

票券販子這個行業,始於1953年政府實行統購統銷,在全國範圍內對糧食、棉布進行配給供應後。既然是配給,就說明糧棉屬於國家緊缺物資,對於那些想掙一份非法收入的人而言,這裡面就隱藏著商機。1953年到1958年,糧票、布票的供應還算不上緊張,所以票券行業處於平穩發展階段。1958年由於“大躍進”而發生了問題,惡果迅速凸現,1959全國範圍內糧食、棉布供應吃緊,直接影響到副食品及其他方面,於是在進入1959年後,當時被稱為“三年自然災害”的新中國最為嚴重的困難時期就此拉開了帷幕。於是,票券販子就有了用武之地。尹萍就是趕在這當口入行的,當時她每月倒賣糧票、布票的收入,已經超過父母工資收入的一倍以上。

可是,尹萍沒有好好考慮過,凡是獲利大的行當,風險也相應大。思維不密慮事不周的人,如若沒有鴻運罩護,早晚會嚐到苦果。這天,當尹萍興致勃勃來到黑市時,卻不知厄運即將降臨。

1959年4月2日至4月9日,中共中央舉行八屆七中全會,開會的地點就在上海。按照慣例,凡是舉行這等重要會議之前,會議所在地都要進行大規模的治安整頓。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對於票券販子這一行的高人來說,這種整頓只要稍有動靜,比如黑市上突然出現個把一眼看去就不是行內人的主兒,那就得加倍注意了,沒準兒這人就是工商監管部門派來的。於是,立馬收斂,不再露面。這幾天,高人們就是這樣。可是,尹萍是個初入行的小阿妹,又沒有拜師傅,純屬無師自通,這方面經驗不足,所以她還是照常出動。於是,尹萍就栽了跟斗。

這天,尹萍是帶著一些上海市布票來黑市上出售的。由於量不多,也就十幾丈,所以只能零售。尹萍很快就物色到了一個一眼看去就很老實的中年男子,幾句話搭訕下來,兩人就到旁邊角落裡去談價錢。正當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行將成交時,背後不知怎麼已經站了一個男子,一把揪住尹萍的風衣後領:“別動!跟我走一趟!”

尹萍在勞教場所錘鍊了十八個月,膽子屬於“法場上的麻雀——嚇大的”,冷不防被人這麼一揪,竟然毫不驚慌,手一甩,正要把布票扔進旁邊的陰溝,卻被另一個工商人員一把攥住,那是個女人,手上卻有—把勁力,她連掙幾下也沒掙脫。於是,轉臉回頭,想分辨究竟是真的遭遇了工商,還是從哪個旮旯裡蹦出來的痞子想敲竹槓。那時的工商人員統稱為“工商幹部”,聽上去威風,卻是不戴大蓋帽的。控制尹萍的那二位,男的三十出頭,五短身材,車軸漢子,方臉,濃眉,大眼;女的二十多歲,高個兒,壯實,臉上分佈著若干青春痘。尹萍看對方時,人家也在打量她,她的眼光和那男工商幹部相遇時忽然就都停住了,對方一聲低呼:“咦—是你?”尹萍也是脫口而出:“貴根爺叔!”

劉貴根是尹萍的老鄰居。解放前,像個小公主一般的尹萍坐著家裡的包車出出進進時,劉貴根是弄堂口擺修鞋攤頭的小皮匠。解放後,小皮匠不見了,也沒有人關心他去了哪裡、在幹什麼。哪料到他竟搖身一變成了吃皇糧的工商幹部!尹萍認出劉貴根,當然指望對方網開一面,私下放了她算了。但五十年代幹公差的基本底線就是“堅持原則”,也叫“六親不認”,哪怕抓到的是自己的直系親屬,昨晚還在一起喝酒聊天,也不能徇私。這樣,尹萍就折進了局子——閘北區工商局。

尹萍的運氣有點兒差,她倒賣的布票是一百一十八尺,而按照當時的規定,滿一百尺者就可以作為投機倒把罪處理了,至少送安局關押三個月以下,也可以勞動教養,而像尹萍這樣有過勞教前科的,通常都是先關押後勞教——再勞教就不是一年半了,起碼兩年。尹萍一聽有這樣的規定,馬上就纏著劉貴根一迭聲“爺叔”,眼淚鼻涕齊淌。她的記性極好,竟然還翻出了小時候一次次到皮匠攤頭上給小皮匠送零食送點心的往事來,劉貴根便有些於心不忍了。

同事們問明瞭雙方的關係,便出了個主意:如果尹萍有立功表現,就可以從寬處理了。一語提醒了劉貴根,於是就點撥了一下。尹萍就提供了一條線索:一個姓盧的販子最近放出風聲,高價收購“滿天飛”(即全國糧票),口氣大得驚人,有多少收多少!

塵封檔案之“藍星”墜落上海灘一

劉貴根認為老盧是條大魚,於是就向局裡彙報了。領導研究下來,決定釣這條大魚,順便也給尹萍一個立功機會。這活兒就落到了劉貴根頭上。尹萍很是高興,眼淚鼻涕擦淨後,表示非常樂意接受這個特別使命。

尹萍於是就開始全力為工商效勞。可是,折騰了若干天也未能打聽到什麼消息,老盧就像大風中的一粒抄子一樣,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劉貴根這邊倒還沉得住氣,他知道越是大魚,釣起來就越是費勁。可尹萍卻不行了,隔三差五找劉貴根訴苦,她最為擔心的是釣不著老盧這條大魚,立不上功,回頭工商一翻臉,沒準兒就讓她重回勞教農場下田幹活兒。

又過了兩天,尹萍興沖沖地跑到工商局向劉貴根報告:找到老盧了!

其實,這時她還沒見上老盧,連對方是高是矮是黑是白也沒弄清楚,她不過是通過黑市上的一個朋友輾轉給老盧捎了話說她手頭有“滿天飛”,如果老盧有意向,可以跟她聯繫。這風聲已經放出多日,這天終於有了消息。老盧忽然給尹萍打了一個傳呼電話,問她手頭有多少“滿天飛”。尹萍說這事兒在電話裡說不清楚,要麼我們約個地方面談。老盧在電話那頭稍一沉吟,最後說:"下午三點我們在閘北公園門口見面。”

二、老盧和全國糧票

這裡說一下“滿天飛”——全國糧票。糧票,從1953年開始使用到1990年退出市場,是在新中國歷史舞臺上存在了將近四十年的最活躍、最重要的票券(沒有“之一”)。根據當時中央政府的規定,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可以印發各自地盤的糧票,這種糧票只能在自己的地盤上使用。那麼如果有人因公或者因私跑到其他省區勘事,吃飯問題應該怎樣解決呢?這個問題,國家已經考慮好了,就是使用全國糧票。這是由國家糧食部直接頒發的唯一一種可以在全國各地流通的糧票。而兌換全國糧票不是一樁容易事。首先,兌換者需要向糧食管理部門擺出自己需要去外省區的理由,這個理由自己說了還不算,得由其供職單位提供書面證明,沒有單位的就由街道居民委員會提供;其次,閣下去了外地,那本地貴府開飯時桌上就沒了你的那副餐具,所以菜就少準備一份了,是不是?嗯,說菜乾嗎?要說的,須知糧食管理部門除了管你的口糧,另外還順帶管著你的食油,那也是統購#統銷的物資嘛,而且規定糧食和食油是捆綁在一起的,油前跟著糧走。你把自己的口糧標準帶走了,那同時意味著把食油標準也帶走了。所以,你憑著單位證明來兌換全國糧票,還得把油票帶來交給糧管所。

費了這等麻煩才能兌換到屬於自己糧食定量的全國糧票(證明上是寫明外出期限降的不能超量兌換),由此可見全國糧票的價值了。在當時的黑市上,每市斤全國糧票的交易價是人民幣五角。而當時上海市區一個剛參加工作的青工,月薪不過十八元,一個月的薪水拿到黑市上去只能購買三十六斤全國糧票。

說完了全國糧票,再說老盧。老盧聽尹萍在電話裡的口氣,手頭好像是頗有點兒貨的,於是就決定前往閘北公園跟尹萍見面。老盧其實不是票券販子,不不過他對黑市並不陌生。翻開他解放後在其住所所在地公安分局登記時留下的記錄,他在1946年至1948年期間曾是國民黨“軍統局”(後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的情報特工。不過,他屬於特工中的小角色,那類策劃於密室或者影視劇裡經常出現的在豪華舞廳、豪華飯店裡燈紅酒綠的活兒是輪不到他頭上來的,說實話他也沒有這種水平,只能終日泡在市井伸長了耳朵探聽信息,記憶中最好的活兒就是坐在茶館裡美美地享用著用特工經費埋單的旗槍、花生、瓜子、蟹殼黃(滬上一種大眾化點心),當然耳朵是不能閒著的。因此,即使後來不做特工,開了家菸紙店過日子後,每當他置身於類似虯江路票券黑市的那種場合,一種熟悉、親切的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像老盧這樣的角色,即使以前做特工時確實沒給“軍統局”、“保密局”發揮過什麼作用.解放後人民政府也沒有理由把他作為良民擱在一邊不聞不問,因此他在1950年鎮壓反革命運動伊始就折進了局子。不過,調查下來確實沒有什麼大的罪行,只是奉命打探情報,一部分純是國民黨內部派別之爭的內容,繳獲的敵偽檔案中也沒有證據顯示他的工作跟中共地下黨受到損害的人與事有什麼關係,所以後來處理時就從寬判了六年徒刑,押解蘇北勞改農場勞動改造。1956年,老盧獲釋回到上海。老盧被捕前是開菸紙店的,回來後時過境遷,菸紙店經營不成了,就四處混點兒事做做,掙點兒小錢,屬於打零工性質。一個月前,老盧遇上一個熟人。這個熟人給了他一個眼前能夠發點兒財、日後有望過上舒心日子的機會。當然,天上從來不會憑空掉餡餅的,要獲得這種實惠,老盧得有所付出。這個付出,就是去黑市上收購“滿天飛”。

當初警方審查老盧時曾查看過繳獲的敵檔.裡面對他的評價比較差,幾乎每季度的等級評定都是最低一檔。不過,老盧畢竟接受過特工的正規訓練,再差的水平用在做票券販子方面,還是夠得上出類拔萃。因此,他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摸熟了黑市的情況,下一個星期,他就廣交朋友,放出風聲。然後,他就從新交的朋友那裡得知有一個叫尹萍的美女販子手頭有全國糧票。

尹萍興高采烈向劉貴根報告消息時,老盧去了虯江路附近的一家茶館。如若票券黑市搞考評萍肯定是一個不合格的販子,因為她入行雖然早於老盧,卻不知道真正的大生意並不是在市場上做的,而是在其他場合悄然洽談,老盧此刻去的這家茶館就是上檔次的票販子經常進行洽談的地下交易所。巧的是,老盧在這裡遇到了另一個也知曉尹萍其人的票販子小張。小張聽說了盧、尹放出的關於“滿天飛”的供求風聲,現在遇見老盧,就把尹萍手頭有貨的消息說了說。老盧有著情報特工的素質,沒說他已經跟尹萍聯繫上了,反而向小張打聽

尹萍的情況。小張就住在尹萍家附近,對尹萍比較瞭解,當下說了說。老盧聽著心裡便有些吃驚:即將和他見面的交易對象竟然不過二十出頭,而且被勞教過,還是美女,這……好像有問題啊!

問題在哪裡呢,這樣年齡和經歷的一個姑娘,她手頭可能會有貨。而老盧確實也很想收這批貨,可是,他不敢收。為什麼?老盧在勞改農場混過這麼些年頭,跟那幫弟兄交道打得多哩,知道他們的行事路數,也知道他們在社會上的朋友是一些什麼樣的傢伙,其中就包括尹萍這樣的主兒。因此,老盧懷疑尹萍手頭的貨是贓物。委託老盧收購全國糧票的那個熟人曾反覆叮囑過:貨的來源一定要安全,價錢可以給得高些,但是安全第一!

因為老盧有了這個懷疑,所以他就決定取消與尹萍的約會,而尹萍不知道,還是興沖沖地去了閘北公園門口,劉貴根也悄然前往。當然,都是白跑了一趟。

不過,老盧最終還是沒能逃掉。三天後,尹萍去虯江路黑市轉悠,得到一個消息:老盧被閘北分局捉進去了!

老盧確實被關進閘北分局看守所了,此刻他還坐在監房裡連連自責,埋怨自己“太沖動”呢。那是昨天上午的事,他去虯江路黑市打聽“滿天飛”消息時,跟一對流裡流氣的男女發生了糾紛,動手時打折了對方的胳膊。於是,中興路派出所就紿老盧開了一紙拘票把他送到看守所去了。

尹萍急報工商局,劉貴根就去派出所向承辦民警瞭解情況,主要是打聽從老盧身上搜查到什麼沒有。民警說老盧身上只有一箇舊錢包,裡面裝著五元六角三分鈔票。從派出所出來,劉貴根又去了老盧家。這一去,問題就來了——在老盧家裡發現了三百斤全國糧票、六百四十元人民幣。糧票是雜七八新舊混合的,憑劉貴根的經驗,這些糧票顯然是老盧從私人手裡收購的。鈔票呢,竟是清一色的嶄新連號十元大票。在當時,六百四十元乃是一筆不小的款子了,劉貴根辛辛苦苦幹一年不吃不喝也攢不下。

塵封檔案之“藍星”墜落上海灘一

領導聽了劉貴根的彙報後,說如果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三百斤糧票確實是從黑市上收的,那倒是可以處理老盧;至於這筆款子,就不是我們工商的活兒了,他肯定不會承認這錢是為倒賣糧票準備的。所以,領導的意見是乾脆連那三百斤糧票也不管了,連同鈔票一起交給公安分局,讓警察去處理就是了。

這樣,劉貴根就寫了一個說明性的材料,蓋上公章,連同鈔票、糧票一起送往分局。這一送,就引出了一樁案子。

三、又冒出一個妖豔女人

當時,擔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長的是老紅軍出身的中共資深保衛工作者黃赤波。四天前,各分局局長前往市局參加工作例會時,黃局長下達了一個指令:根據公安部獲得的情報,臺灣國民黨反動政權為對付解放軍可能會在半年後的建國十週年大慶期間對金門、馬祖等島嶼實施類似“8.23”炮擊那樣的軍事行動,已指令特務機關著手刺探內地通往福建前線的交通情報,以便提前佈置破壞行動,阻止軍火輸送,減輕軍事壓力。為此,公安部要求上海、浙江、江西、福建、湖北、河南、訶北等地的公安部門特別注意相關情況。根據公安部的這一指令,黃赤波要求從現在起,各分局都應當密切關注社會動態,一旦發現異常情況,不能放過,必須一查到底。

各分局於是迅速佈置下去。因此,儘管在不管是尋常百姓還是像老盧那樣的不法分子看來,社會上一片平靜,其實警方內部的弦繃得很緊。老盧鬥毆傷人這事兒,算不上異常情況,由於他被拘留時身上只有五元多鈔票,承辦民警並未十分重視。當劉貴根把從盧家搜得的糧票、鈔票送到分局後,老盧立馬搖身一變成為值得警方駐步一瞥的對象了。六百四十元,這在1959年是一個什麼概念啊!

於是,分局領導就決定把這事兒一查到底。這活兒,就交給了治安科民警田家浩去做。田家浩接手後,就去了盧家,問盧妻這筆錢款是從哪裡來的。盧妻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田家浩又去了銀行,要求協助查明這筆連號鈔票是不是真幣,是從哪個銀行取出來的。次日,銀行的消息來了:鈔票是真幣,但從號碼看,並非從上海市的銀行取的款子。至於該號碼段的錢款是從何地的銀行提取的,那得向北京查詢了。田家浩尋思此刻前往北京調查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去看守所問老盧。老盧聽田家浩問到那筆款子,額頭上就冒冷汗了,說這錢是他以前存下的,出獄後取出來想做生意,一時找不到好項目,於是就去虯江路倒騰點兒票券賺些差價餬口。

“存下的?存哪家銀行呢?”

“這個。‘…我沒存銀行,就藏在家裡嘛。”

田家浩昕了“嘿嘿”冷笑:“你是幾時被政府拿下的?”

老盧囁嚅道:“是……是1950年底。”

“1950年使用的什麼鈔票?從你家抄出的是什麼鈔票?那時的人民幣是這個版本嗎?”

老盧見蒙不過去,乾脆就不開口了。這樣,這筆鈔票就更加疑竇重重了。不過,別說田家浩了,就是分局領導也還沒把老盧跟公安部那條情報聯繫起來。這筆錢數額不小不假,老盧不肯交代來路是是事實,但著不能因此認為他跟臺灣特務機構有聯繫啊。人家這錢可能是向某個不願意說出來的人(比如以前的拼頭,或者不願意露富的親友)借的呢。所以還得往下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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