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很多人知道葉嘉瑩,是從1857萬元的捐款開始。

6月3日,在全球南開校友會會長論壇上,葉嘉瑩通過視頻宣佈,將全部財產捐贈給南開大學,用於設立“迦陵基金”。儘管校方遵從了葉先生和家屬的意願,對捐贈做了低調處理,但消息還是在網上傳開了。傾心學術研究,不慕名利,將畢生所得悉數捐贈,她被稱為楊絳先生之後,中國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大夫”。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我年齡大了,很多事情記不清了,不過很多事情我都用詩記下來了。”於是,在葉嘉瑩的詩歌中,我們漸漸走入了她的一生。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

1924年夏天,葉嘉瑩出生在北平的一個書香世家,祖上是葉赫納蘭族人,隸屬鑲黃旗,與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同宗。對於自己的姓氏,葉嘉瑩解釋說:"我出生的時候,清王朝已被推翻,很多滿人都改為漢姓,所以我家也就摘取‘葉赫納蘭’的首字,改姓為‘葉’了。"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葉嘉瑩與小舅李棪(左)及大弟葉嘉謀

葉嘉瑩的父親畢業於京師大學堂英文系,母親曾在一所職業女校任教,兩人共育有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住在北平一座老四合院裡。這座院子是葉嘉瑩做過“佐領”(旗人武職)的曾祖父購置的,葉嘉瑩祖父是進士出身,所以家裡大門上懸著一塊“進士第”的匾額,門口還有一對石獅子。葉家的四合院很大,灰磚紅瓦,後院還有個很美的花園,著名學者鄧雲鄉曾在文章中描述:“一進院子就感到的那種寧靜、安詳、閒適的氣氛,到現在一閉眼仍可浮現在我眼前。”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簷下的飛燕,窗前的芍藥,廊間的清風,門畔的枝芽......舊時的女子不許外出讀書,這座世外桃源般的院子是葉嘉瑩的全部天地,但在古詩詞中,她盡情漫步於綠水青山,流連忘返。

“此後,再也沒有比那時更歡樂的時光了。”回憶起往昔,晚年的葉嘉瑩仍記得每當北平大雪時分,父親經常吟唱的那首五言絕句,“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遊。欲談心裡事,同上酒家樓。”紛飛的雪花裡,是一個豆蔻少女對於未來的憧憬和嚮往。

1937年,突來的炮聲打破了這座小院的寧靜。七七事變,北平淪陷,戰火的硝煙也瀰漫到了這個小家,葉嘉瑩的父親隨政府流轉後方,留下母親帶著她和兩個弟弟。不幸的是,4年後母親因病去世,17歲的葉嘉瑩在巨大的痛苦中,寫下“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去追問人生的意義。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葉嘉瑩(右一)與大弟葉嘉謀,小弟葉嘉熾

1948年,葉嘉瑩隨丈夫趙東蓀穿越海峽來到臺灣,正趕上當局的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問題入獄,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後來雖被釋放,卻無以為家,只能寄人籬下。幾年後,丈夫出獄,可因長期囚禁性情扭曲,動輒便暴怒。為了老父和兩個讀書的女兒,她辛苦教書維持整個家庭,極盡忍耐,以平靜示人,只願家人一切安好。誰知1976年,她的女兒及女婿因為車禍永遠離開了她。

“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餘哀”,葉嘉瑩如此悲痛命運的不公。經過這一輪苦難,她更加覺得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和理想。

心頭一焰憑誰識,的歷長明永夜時

從葉嘉瑩1941年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顧隨先生開始,她便正式踏上了中國古詩詞的研究之路。在追隨先生的六年裡,葉嘉瑩記了十一冊筆記和一寸多厚的活頁紙,幾十年來,葉嘉瑩輾轉海內外,一直將這些筆記帶在身邊,時常研讀。後來她將其贈給顧隨女兒顧之京,顧之京據此整理出版了《顧隨詩詞講記》。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葉嘉瑩(後排右二)與老師顧隨(前坐者)合影

顧隨也將這位真摯的女弟子視為自己的傳人,在詩詞創作和讀書治學上都給予精心指點,他在信中對葉嘉瑩說:“假使苦水(顧隨別號)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

無論是上世紀中期在臺灣執教於臺灣大學、輔仁大學、淡江大學,還是1969年遷居加拿大溫哥華、受聘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葉嘉瑩一直堅持著老師的教誨。

初到溫哥華,面對全英的教學環境,葉嘉瑩需要更多的時間做準備,她每天查字典到半夜兩點,第二天去上課、看論文、寫報告,同時爭分奪秒閱讀了大量西方文藝理論著作。在中西方文化的衝擊與交融中,葉嘉瑩發現了新的研究思路:結合西方文論中的闡釋學、符號學和接受美學等理論對中國傳統詞學不斷反思,將詞分成了歌詞之詞、詩化之詞、賦化之詞三大類別。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葉嘉瑩在溫哥華為幼兒講解古詩

這個發現令葉嘉瑩感到十分驚喜,借用西方理論使中國傳統文化中一些心通妙悟的體會,得到了具有邏輯思辨性的理論分析和說明。日後,葉嘉瑩出版了《迦陵論詞叢稿》、《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從中西詩論的結合談中國古典詩歌的評賞》等一系列著作,獲得一致好評,於1991年當選加拿大皇家學會首位中國古典文學院士。時至今日,她仍在這條路徑上不斷探索著,希望在世界文化的大座標中,為古典詩詞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

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

葉嘉瑩為她一生獲得的學者、教師和詩人等眾多名號排了個序,說大半生的時間都用於教學了,所以首先是教師,其他的都排在這後面。數十年間,她始終用異邦的語言,講述著故土的故事。熟悉的詩詞雖使她心安,家鄉卻依舊是揮不去的牽掛。穿越加拿大的楓葉林,葉嘉瑩寫下”異國霜紅又滿枝,飄零今更甚年時”,回國任教的心願,越來越強烈。

1978年,葉嘉瑩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中國的學校需要教師,便即刻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申請信。在信中她說“這一生沒有什麼是我能決定的,這是我第一次自主選擇”,她請願回國教書,自出旅費,不接受國家一分錢,也不要任何報酬。

1979年,國家教委批准了葉嘉瑩的申請,安排她去北大教書,不久後又應李霽野先生之邀去了南開。在回北京的飛機上,看到自己魂牽夢繞的家鄉,她提筆作詩“銀翼穿雲認舊京,遙看燈火動鄉情”,此後的三十幾年,每逢假期葉嘉瑩就飛回國內講學,直到2014年定居南開。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南開校長楊石先(前排右二)外文系主任李霽野(前排右一)迎接葉嘉瑩

現在的我們,可能無法切身體會那一輩人去國離鄉的痛苦和悲哀,但從葉嘉瑩一千五百多字的長詩《祖國行》中,可以感受到她深沉的熱愛與言說不盡的惦念。“卅年離家幾萬裡,思鄉情在無時已”、“床頭猶是舊西窗,記得兒時明月光”、“莫疑此景還如夢,今夕真知返故鄉”.......一字一句,都是真情實感,震撼著每一位讀者。

能夠用自己的母語講課,葉嘉瑩感到很幸福,她的課堂總是座無虛席。和她的老師顧隨一樣,葉嘉瑩授課從不照本宣書,而是將詩詞境界與自身感悟融為一體,啟發學生去思考、體會古詩詞獨有的“興發感動”。幾位跟隨了葉嘉瑩十幾年的學生說,“葉先生的生命,早已與詩詞緊密相連了,你說不出是她在講詩,還是在講自己。一堂課下來,感到人生悟了幾番。”

“我一直在教書,這是情不自已。”葉嘉瑩說,“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能不講給年輕人知道?你不能講給青年人知道,你不但是對不起下面的青年人,你上也對不起古人。”她一生擁攏著古典詩詞的燭火,使得詩詞在千百年後的今天依然散發著迷人的光暈,未曾熄滅。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葉嘉瑩在臺灣給小學生講課

被問及有沒有遺憾的事,白髮蒼蒼的葉嘉瑩低頭想了想,說:“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我平生的離亂都微不足道,只願年輕人能夠把我吐出的絲,織成一片雲錦。”頓了頓,她又補充道,“我的蓮花總會凋零,但我想把中國傳統文化的蓮心留下來。”

葉嘉瑩90歲生日時,國務院前總理溫家寶向她發來賀信,稱讚她心靈純淨、志向高尚,詩作給人以力量,多難、真實和審美的一生將教育後人。

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大夫”

葉嘉瑩和楊絳被尊稱為“先生”,不僅因為她們過人的才華與成就,更因為她們所表現出的高尚品格和情操。她們的一生像一首長詩,既有“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純真與質樸,又有“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探索;既有“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的艱險,又有“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從容與淡定,充滿著聚散離合、各種悲歡,但最終卻滿溢著愛與希望。

她們見證了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百年變遷,終選擇拋開個體的悲喜,在內心搭建更遼闊的時空世界,成就了許多傳奇——她們卻以一貫謙和的口吻,說自己的生平“十分平常”。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楊絳生前最怕名利相擾,北京三里河的家依舊保持著三十年前的樣子,素粉牆、水泥地、老傢俱,過著極為樸素的生活。2001年,她代表丈夫錢鍾書、女兒錢瑗將所獲稿酬現金72萬元及其後出版作品獲得報酬的權利,捐贈給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設立“好讀書”獎學金,幫助經濟上困難的清華學子解決後顧之憂。在多年版權收入的積累下,目前基金會規模已經超過1000萬元人民幣。

葉嘉瑩也做了相同的選擇,她向南開大學捐贈了自己的全部財產1857萬,主要來源於變賣早年在天津購得的養老用房380萬,以及出售其昔日在北京居住的大四合院拆遷改建後分到的回遷房1080萬。

葉嘉瑩:楊絳之後,中國最後一位女先生

時間帶走了很多,2016年5月25日,楊絳先生離世,而被稱為中國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的葉嘉瑩,今年也已經94歲了。身體允許的時候,她仍會出現在講臺上,堅持站著講課,和一代又一代年輕的學生傳達著古詩詞中蘊藏的生生不已的感知的生命......

於是我們相信,“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痴。千春猶待發華滋”。

很多美好的事物與感受,從來不會被時間帶走,蓮心穿越千年,仍會花開滿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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