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有個著名情節,是賈政因寶玉給丫頭珍珠改名“襲人”而大為光火。
書中細節是這樣——
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藥)來,天天臨睡的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
寶玉道:“只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著,打發我吃。”
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
王夫人道:“是個丫頭。”
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
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
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
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
王夫人忙又道:“寶玉,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
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業,專在這些濃詞豔賦上作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
歷來,許多人將此內容看作賈政是“老封建”的罪證。
其實,咱若放下《紅樓夢》“反封建”的“偉大意義”不提,只將其看作尋常生活中父子間的一場對話,便會覺得,賈政所為只是為人父者的常情,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
先回過頭看看“襲人”二字的來歷。
寶玉說了,這倆字來自古人一句詩“花氣襲人知晝暖”。
這詩,大家都知道,所指是陸游的《村居書喜》。全詩如下——
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荊。
從詩題到詩句,都能看出,這是一首田園詩,描寫的是村居喜狀,並非賈政所說“濃詞豔賦”。
那他為何要這樣說?
其實,賈政本身是不排斥,甚至表面上與許多中國古代文官一樣,是崇尚“耕讀傳家”,甚至心有“歸農”之意的。
譬如,在與眾清客遊覽大觀園時,賈政見稻香村“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便道——
“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系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
可見,真心也好假意也罷,賈政不反對田園生活,更不該反感陸游《村居書喜》“花氣襲人知驟暖”(《紅樓夢》借寶玉之口,改“驟暖”為“晝暖”)之句。
因此,在王夫人讓寶玉把“襲人”之名改掉時,他又說“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
那他為何又斥責寶玉呢?
我的理解,賈政雖不反對田園生活,卻反對兒子寶玉有此心思——對一個被賦予延續家族興旺使命的年輕公子來說,嚮往田園是不思進取、“不務正業”。
所以,賈政斥責寶玉。
但他又不能說出自己真實想法(反對田園詩,有悖於他一貫標榜的“歸農”情懷),便胡亂給這詩句扣個“濃詞豔賦”的帽子。
一直以來,賈政為寶玉規劃的成長道路是——讀聖賢書,學為官道,沐皇家恩,延世家澤。
因此,他才時常要檢查兒子功課,每次賈雨村來都讓兒子參與相見。
可賈寶玉偏生最煩這些事,只愛在姊妹圈裡混,只愛讀“濃詞豔賦”,而且深陷其中,不光給丫頭取名“襲人”,還把《西廂記》等“禁書”拿到大觀園讀。
如果賈政知道這一茬兒,只怕早把寶玉腿打折了。
還有“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賈政一方面為兒子的才情心喜,另一方面也心憂兒子只在這方面下功夫,耽誤正途,便時時故意呵斥他。
從這幾件事看,賈政雖正統古板,卻不失為一個好父親。
他的一些作為,包括斥責寶玉給丫頭起名“襲人”,都是有其苦心的。
至於寶玉與父親“三觀”不同,對他的話只當風過耳,那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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