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大哥的女人

“大觀園”記 | 襲人:大哥的女人

作者

楊樹

如果說合格的“家庭合夥人”單憑運氣就能找到的話,優秀的靈魂伴侶基本上就只能靠自己培養了。

16歲的法國少年馬克龍見到40歲的布麗吉特時,對方是自己的拉丁文老師,同時也是自己同班同學的母親,馬克龍對她一見傾心。

在前往巴黎讀書之前,他對自己的老師說:“我會回來娶你的。”

2007年10月,30歲的馬克龍迎娶了54歲的布麗吉特,並順帶收穫了3個跟他年齡一樣大的兒子,以及7個孫子(54歲的布麗吉特此前有過一段婚姻)。

2017年,40歲的馬克龍順利贏得大選,併成為法蘭西曆史上最年輕總統。

“我不是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你,而是遇見你才有了最好的時光……”

對布麗吉特來說,她在最好的時光裡,為法蘭西人民培養了一位總統,也為自己培養了一位靈魂伴侶。

“大觀園”記 | 襲人:大哥的女人

襲人接手時,寶玉還只是一個小學生,那以後肯定就是他們共同的好時光。

如果機緣巧合,在襲人的悉心教導下,寶玉也有很大機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王。

怡紅院裡至少有8個十幾歲的大丫鬟、8個十來歲的小丫頭,再加上老嬤嬤、奴僕小廝,數十個人全都在圍著寶玉轉。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個極其惡劣的成長環境。

作為怡紅院的管家,單是一個晴雯就夠襲人受了。

那一次,幾件事趕在一起,惹得寶玉心情不好。

偏晴雯又跌折了扇股子,寶玉隨口說了她兩句,晴雯嘴賤開始跟寶玉拌嘴。

襲人趕來解勸,又被晴雯夾槍帶棒說了許多難聽話。

襲人也不跟她一般見識,寶玉一時氣惱,堅持要回太太攆走晴雯,襲人便罕有地跪下央求寶玉收回成命。

這算是怡紅院裡最激烈的一次事故了。

事實上,更多的時候,那裡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整體氛圍相當和諧。

一方面“大哥”寶玉疼惜女孩子,另一方面,襲人溫柔可人,大家共同營造了一個溫馨環境。

溫馨,但又不乏生機。

寶玉家裡,襲人算是個小家長。

寶玉孝心大動親自插花孝敬老太太和太太,連去送花的秋紋都沾了福氣。

說起得太太賞東西,大家順便就把襲人這個“西洋花點子哈巴兒”罵了一通——其實就是玩笑。

領導原本就是給下屬罵的,與上司交友的危害之一就是少了這樣的福利。

而寶玉家裡的福利特別好,大家可以當面罵領導——襲人笑道:拿我取笑,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

心理學理論告訴我們,大部分人都是用一生的時間在償還童年的不滿足感。

十五六歲的襲人順柔如水,亦姊亦母;晴雯、麝月、秋紋伶牙俐齒、活力四射。

這就是寶玉成長的環境,童年的豐盈感,應該足以延續到他生命的每一個角落吧。

就在這樣的溫柔富貴鄉里,在襲人她們水一般的滋潤下,賈寶玉茁壯成長著。

儘管寶玉天生就有一些“痴病”,但畢竟年齡還小,無論成為優秀棟樑,還是稱職相公,一切都還來得及。

成為“大哥的女人”——如果說襲人從來就沒有想過升級做一個“姨娘”,那肯定不符合事實;

但是襲人在勸化寶玉時,她只是按照自己的價值觀和身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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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將襲人空降在寶玉身邊,是賦予了她更大使命的——用她的柔情馴化這位怡紅公子,讓他成為一個收放有度的人。

但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年元宵節過後襲人被接回家吃年茶,母親打算提前幫她贖身,襲人便“利用”寶玉對她的依戀,巧妙地拿贖身說事,“要挾”寶玉改邪歸正。

那一次襲人就像一個能幹的小姐姐,帶著一個糊塗的小弟弟。

襲人先是嚇唬寶玉說她很快就要走了,等寶玉被嚇哭之後,再給他一點希望,說自己也可以不走……

一步一步,把寶玉引入她設置的溫柔陷阱。

為了這個弟弟,不算聰明的她也算是拼了。

但隨後的事實證明,這個小姐姐的威力很有限,或者說那個小弟弟的糊塗程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昨天他信誓旦旦地說“都改”,並授予襲人“擰嘴”的權限;

但是第二天依然跟那些姊妹們膩在一起,犯那些“不長進的毛病”。

當襲人最終意識到這些手段都沒有辦法真正改變那個壞小孩時,便在王夫人面前進諫,希望讓寶玉搬出大觀園。

這是襲人最有見識的一次,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站在了王夫人的立場。

也是這一次讓王夫人把她認作了自己人,並賦予她事實“姨娘”的地位。

但我們相信襲人僅僅是基於自己的責任感,向老闆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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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究竟要走過多少路降伏多少妖魔鬼怪,才能修成正果……襲人要打敗多少女人,才有可能毫髮無傷地站在寶玉面前?

黛玉追著襲人喊“嫂子”的場景其實算是十分美好了。

因為說到底,襲人跟她不在同一個階層,構不成威脅。

對黛玉來說,寶釵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湘雲也是潛在勁敵,乃至張道士口裡那個年滿十五歲、模樣極好的小姐都讓黛玉不得安寧……

黛玉永遠將自己置身於四面埋伏中。

在這所有的糾葛中,襲人最多隻能算是“幕後花絮”。

愛上了一匹馬,可我家裡沒有草原——襲人對寶玉的期待就像一朵小花對蝴蝶的等待。

如果寶玉不來,她就只能等著。

元妃省親過後,賈府上下正是無聊時光。

賈珍擺下戲臺,選的都是一些熱鬧的戲文,群魔亂舞,鑼鼓喧天……

只是合了街上那些販夫走卒的胃口——如此熱鬧,家裡一定富貴!

只是對寶玉來說,他們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實在很難理解。

寶玉於是去看襲人。

而回到家裡的襲人也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突然離了寶玉(只是半天),彷彿全世界就失了色彩。

母親哥哥竟提起為她贖身,襲人第一次大發脾氣,說死也不會回來的。

接下來,寶玉冒雪出現在襲人家門口,世界瞬間又變成了彩色照片——襲人嘴裡卻直怪寶玉不該這樣胡鬧。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襲人一個大丫頭竟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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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相信寶襲二人之間最多隻是一些弟弟與姐姐式的相互依戀,這種依戀主要來源於彼此一起生活形成的習慣。

“現在的男的怎麼會動不動就要名分,多幼稚啊!好好曖昧不行嗎?”

寶玉突然出現在襲人面前,很難說有什麼特別含義,兩人之間連曖昧都談不上。

以襲人的身份,她能要到的最大名分就是一個“姨娘”,比這個名分更重要的就是能夠守著寶玉——甚至完成老祖宗的使命就是襲人唯一需要考慮的。

跟紫鵑一樣,襲人的人生髮生過兩次重大轉向。

跟著老祖宗時,心裡只有老祖宗,跟寶玉了,心裡便只有寶玉了。

是襲人基於自己的條件,主動把戀愛降級了——戀愛關係就像火爐,想要維持恆溫,是需要不斷丟進柴火的。

襲人天生就不適合戀愛,但她無法阻止她的主子以某種十分貼心的方式跟她“曖昧”。

曖昧只是外人的觀感,在寶玉那裡就是憐惜、心疼,對象幾乎就是天下女兒。

曖昧和戀愛的界限就是佔有慾,他們可以完成情侶能做的任何事,但都不是對方的唯一。

這個概念也僅僅對寶玉生效——襲人只是家裡豢養的一隻寵物,作為主人,寶玉的世界很大很大,但襲人的世界裡只有寶玉。

但我們還是相信,當命運需要她再一次轉向蔣玉涵時,她依然會順利進入自己新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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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平生第一次生氣打人,被打的偏偏就是襲人,而它的意義跟他們身體第一次親密接觸並無不同。

兩次都是意外。

第一次是警幻姐姐的錯,第二次是襲人代那些負責開門的小丫頭受過。

襲人的善良在於,當時以“沒踢著”化解寶玉的尷尬,以及當晚她“坦然”地接受寶玉的服侍。

一方面這可以減輕寶玉內心的負罪感,另一方面,這也是不驚動別人的最好辦法。

除此之外,不管寶玉有多體貼她們,他“大哥”的地位都是無法改變的。

這次意外事件還是在很大程度上打擊了襲人。

並無太多見識的她相信——少年吐血,年月不保。

這也有助於她重新調整自己的人生目標,而這種調整讓她在寶玉身邊的日子變得更平靜。

老祖宗看重的也是襲人身上這種沉靜氣質。

晴雯像辣椒,就中國人的飲食習慣而言,離開辣椒還談什麼美食呢?

而襲人只是一碗白米飯。沒有那一碗米飯打底,所有美食的主要功能都是傷害你的腸胃。

如果作一個對比的話,晴雯在寶玉心目中的位置似乎更重。

事實上,寶玉更需要的是襲人,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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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捱打那次,襲人是唯一認為寶玉該打的人——而且早就該打。

其實王夫人關心的是寶玉為什麼捱打。

她想從襲人這裡驗證一下,賈環到底有沒有在老爺面前說什麼。

對一個母親來說,這當然很重要;如果考慮到賈環以及趙姨娘的特殊身份,這個問題就更重要了。

事實上,王夫人也很清楚管教寶玉的必要性。

但因為老祖宗的庇護,在賈府這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

襲人是第一個冒天下大不韙的人,這使得她成了王夫人的唯一知音。

怎麼能怪老爺生氣打人呢?——究竟誰才是需要對寶玉負責的人?

憂心忡忡的襲人覺得自己就是。

至少在面對寶玉的淘氣時,襲人肯定比老爺耐心多了。

面對溫柔如蘭的襲人,寶玉最終卻“公子無緣”,有緣的是那個戲子蔣玉涵。

我們知道,寶玉捱打那次,至少有半邊屁股是為蔣玉涵挨的打。

蔣玉涵肯定是一個更好的愛人,一直都在認真生活的襲人絕對配得上更幸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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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與寶玉初試雲雨情就是他們感情生活的最高峰。

此後他們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儘管表面上他們更親密了。

他們之間這種更像是小孩子游戲式的親密互動,僅僅是他們兩人共同參與的一件事而已。

作為被動一方的襲人其實也沒有想更多。

寶玉與襲人之間,是一種介乎於姐弟與情人之間的關係——它美好卻不切實際。

連碧痕打發寶玉洗澡那次,晴雯說他們洗了兩三個時辰,還洗了一地的水。

其實,晴雯也沒有更多的意思,我們也相信他們只是在一起打了一場水仗。

因為寶玉,使得他身邊的所有事情變得簡單了。

萬兒和智能兒跟襲人的境遇也差不多,但事情到了她們那裡就複雜多了。

萬兒肯定是被茗煙辜負了的;智能兒是水月庵裡的小尼姑,她看上了秦鐘的風流倜儻,後被秦鐘的父親衝散而不知所終。

小人物的愛情之悲哀,就在於他們各自都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愛情對他們更像是奢侈品。

犯錯的總是那些大小豬蹄子們,他們始終不懂得,再卑微的愛情也事關靈魂——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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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終於沒有成為“大哥”的女人,這算是襲人的遺憾嗎?

事實上,襲人做的越多,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遠。

襲人一直都在把寶玉拉向某個軌道,但她一鬆手,寶玉就偏向了相反的一邊。

這讓襲人身心俱疲。

寶玉偏向的那一邊正站著黛玉——連寶玉“愛紅”的毛病黛玉似乎都不怎麼嫌棄,她對著襲人喊“嫂子”時多少也有點嫌她“事兒”吧?

如果說寶釵和黛玉的“五官”一直讓寶玉難以抉擇的話,寶玉和黛玉的三觀總是那麼驚人的一致。

得到你的人就很好,要你的心幹嘛?

沒有得到襲人肯定是寶玉的損失。

襲人在把寶玉抱在懷裡努力孵化了多年之後,竟然一直沒有發現,這只是一塊鵝卵石——無緣補天的頑石。

襲人的歸宿是命運提前安排好了的。

如何讓她來到蔣玉菡身邊卻也不是一個容易的事情。

通行本中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離開賈府,僅僅是不想害了那些好人,她一次次將死的日期延後,竟一步步被迫走進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襲人幾乎就是大觀園裡唯一有好收場的人。

是她的柔順救了她,親近蔣玉涵也算是寶玉冥冥中為他唯一的女人所做的補償吧。

一縷柔腸在接納了無數的委屈後,因為“不得已”三個字,進入“副冊”,似乎稍稍平復了我們壓抑的心情。

風吹草堰,那些大樹都折斷於它們的強壯,柔順如蘭的襲人卻憑藉自己的那一縷馨香,走到了最後。

“大觀園”記 | 襲人:大哥的女人

馬克龍不當總統後,應該也會寫自己的傳記,裡面關於他的中學生活肯定是最重要的章節之一。

相信大部分人都很期待,他在書裡會不會披露,他是如何被自己的妻子培養成總統的;或者那個偉大的高中女教師是怎樣為自己培養靈魂伴侶的。

杜拉斯的《情人》裡,有一句著名的雞湯文:

對我來說,現在的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容貌相比,我更愛你今天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其實是法國式的浪漫。

陪伴我們此生的還是當初和我們牽手的人,我們在馬克龍那裡知道了一個真正的靈魂伴侶長什麼樣子。

2500年前,那個來自中印度迦毗羅衛國原本可以成為王的人,選擇了做一個覺悟者。

賈寶玉最終也沒能成為馬克龍。

作為賈寶玉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之一,襲人註定等不到她心中的白馬王子。

因為說到底,他們原本就不是同一個人類。

蕭伯納說:

“此時此刻在地球上,大概有兩萬人適合當你的人生伴侶,就看你先遇到哪一個。”

但是《傲慢與偏見》卻告訴我們:完美的達西先生只能靠自己培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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