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損現實與情感重構,「是枝宇宙」就此形成

残损现实与情感重构,“是枝宇宙”就此形成

一直覺得,是枝裕和實際上是一位“不需要影評人書寫影評”的導演——因為他個人保持著大量的文學創作,包括對自己電影的解讀、自己創作歷程的心聲,僅在內地,都已經有七本他的書冊被引進出版,內容翔實、豐富到無需他人旁中代為發言。

不過,《小偷家族》倒的確是個例外,因為它是目前是枝裕和作品序列中構成最為複雜與矛盾的電影。

是枝裕和本人也言及:“這十年來他所思考的東西,都放進了這部作品當中”。正如很多影迷所言,它是一次“是枝裕和電影元素大集結”。

從表層出發,這是一部《無人知曉》、《如父如子》式的,底層群像在各方驅動後的“家庭重組”情節劇。但我們常習慣於用“家庭”、“血緣”等詞來概括是枝裕和的一系列作品主題,卻會忘掉他本質上不是在討論這些字眼,而是字眼背後——個體與個體、個體與社會的雙向關係。

残损现实与情感重构,“是枝宇宙”就此形成

血緣的背後

倘若說國內觀眾“熟悉的是枝裕和”,是從《海街日記》、《比海更深》、《步履不停》、《回我的家》這類電影中所顯露出溫暖愛意的導演。那麼,《小偷家族》則顯然與它們都有著一小道界限,它更像是枝裕和用這層“家庭劇拍法”的愛意包裹後,對自我早期電影的一次迴歸(《距離》、《無人知曉》),又是對《第三次殺人》的延續。

只有靠犯罪才能維繫關係的一家六口背後,是一次對傳統家庭與社會在觀念上的反觀。

在影片發展的前段,《小偷家族》是導演的常規操作——極端的家庭情態被剋制的筆法所構建,親情與血緣的辯證關係由此展開。

這在《無人知曉》裡,是“關於被遺棄的孩子們的故事”。一個年輕而又渴望生活沒有束縛的母親,將自己的幾個孩子遺棄在家中。

在《海街日記》裡,父親的葬禮連帶出了一位被遺棄的“四妹”,她要與幾位各自家庭身份“複雜”的姐姐們生活在一起。

而在《如父如子》裡,一箇中產家庭與一個底層家庭因“換子疑雲”產生了對撞。

《小偷家族》延續了這一構建方式,並進一步將敘事的張力拉大。其創作的基點,就是源自一家謊報親人沒有去世,繼續騙取養老金的社會新聞。是枝裕和就這起新聞事件,展開對當下日本社會、家庭的思考。

残损现实与情感重构,“是枝宇宙”就此形成

電影開始於一場偷盜,東京的寒冷冬日,擅於竊取財物、成日遊手好閒的“父親”柴田治帶著“兒子”祥太在超市搜刮家人的日常用品,隨後在回家路上“撿”來了小女孩由裡,把她帶回了家。因為由裡的原生家庭對她充滿人身虐待,一家人把她留了下來,把她當做家人。

這個家殘存在一個破舊平房裡,還住著年邁的奶奶柴田初枝,柴田治的妻子柴田信代,以及“信代的妹妹”亞紀。這家人依賴“養老金”(也可能是前夫的錢)過活,當錢不夠用時,就會各自找活做,偷竊、臨時工,甚至是在風俗店表演。

就是在看似“貧民窟奇情”的人物設定中,家庭成員關係間的溫暖、沉重,真摯的情感和曖昧的身份,內心的秘密和驚悚的欺騙被交織在了一起。當結局揭曉,我們會發現所有人互相之間都沒有血緣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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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留白了人物的前史,取之以細節鋪陳,讓觀眾動用想象力將其補充完整,從而參與進電影。

比如安藤櫻飾演的信代,選擇在獄中告訴祥太有關他的身世:他其實是夫妻二人從彈珠店外紅色的車裡偷竊時拐來的。當時日本盛行彈珠遊戲,父母因痴迷彈珠而將孩子鎖在車中的情況亦不少見。無法懷孕的信代發現了祥太,便“順手牽羊”了。這幾句話構成了一條貫穿全片頭尾的暗線——在開頭買可樂餅時,祥太就問父親砸碎玻璃的錘子要多少錢一把;之後,又在父親砸車窗偷竊時,表示拒絕參與其中,並在他身後看著他跑遠。最後,祥太自己坐上了車(回到了“車中”),而父親在車後大喊,把所有這條線上的細節都串聯了起來。

又比如,奶奶每個月都會去前夫的繼子家訛錢,但訛來的錢又存放妥當,在死後被夫妻發現佔為己有。這個行為在之前已經有過幾次暗示。一次是讓亞紀跟著取錢時故意告訴她銀行卡密碼;一次是和家人說自己買了“臨終護理的保險”,那其實就是這筆每個月都訛來的錢,一筆筆存下來,留在自己死後能給家人用。

直到結局,亞紀在警局得知後誤解了奶奶的用心,只以為她是為了錢財才與自己產生“親人關係”。

在機緣巧合的相遇裡,感情藉由衝突而產生,又在離別中落幕。一句沒發出聲音的“謝謝你們”、“爸爸”,成了奶奶與祥太對複雜的家庭關係,最後做出的告白。

是枝裕和希望利用“生下孩子就成為父母了嗎?”、“無法選擇的親人和自己選擇的羈絆孰重孰輕?”這些話題拋帶出的探討,其實遠遠不只是聚焦血緣這一概念本身,更重要的,是直指現代社會對人的異化。

在現代化的社會下,家庭意味著什麼?

當一個家庭無法提供溫飽,無法提供安全,甚至無法提供身份之時,它又因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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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損的現實

物品細節,尤其是房間、居所的空間設計,一直是是枝裕和電影中的重要角色。不同的家宅與同一家宅的變化,滲透進了人物的心理構建之中。

《步履不停》中,他將橫山家的房子具有的時間和空間濃縮後,“看見了一個家庭的過去和未來”。

《比海更深》中,是枝裕和找到曾居住過近20年的老家東京清瀨市旭丘社區,在與以往相似的房型裡,再次進行了“昨日、今時、未來”的離別重奏。

《海街日記》中,古都古宅一年光景的四季流轉,暗含了四姐妹在代際與親情關係之間的幽微變化。

《無人知曉》裡,一個小小的、沒有特殊情況不能出門/出陽臺的公寓房間,承載了所有孩子的生活重心。正因此,遍佈人流的街道與天上的飛機這類平常事物,成了他們對鮮活生命的最大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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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同樣如此,大多數的戲份圍繞在這個殘損、破舊的小宅裡。這類危房如今在東京多已被“遊說拆遷”,更別提在高樓林立之下看煙花。每個人都沒有獨處的房間,孩子們只能在擁擠的櫃子中睡覺和學習。而侷促骯髒的廚房、衛生間,則成了他們的“交心之地”。

在這個家庭組成之前,他們都曾有各自的居所。亞紀是奶奶的前夫在重組家庭後的孫女,從奶奶的探訪裡,我們可以看到她的原生家庭顯然是中產階層;由裡最後回到了自己的親身父母身邊,再潔淨的公寓都在陡然之間變得陰冷、無趣。

“島國根性”是是枝裕和對日本的社會性所著重做出的批判。他認為“由於自身不成熟,個體對籠罩整個群體的(在外界看來只能稱之為暴力的)單一價值觀不加批評、隨波逐流,並沉湎在如此便能心安理得的錯覺當中。”

於是,這次以虛構的方式來演繹特定的真實新聞事件的“家庭實驗”,實則是利用環境空間與一年時間線的流動(從2月至暑期再至寒冬),將日常生活流的敘事在這個宅子中運轉起來——這些“被遺棄”的人們,無論是被父母遺棄,還是被社會遺棄,都與“我們”無異。

這讓殘損現實的刻畫,邁入到更為普遍的情境之中。

沒有人該成為現實的旁觀者。

残损现实与情感重构,“是枝宇宙”就此形成

情感的重構

從創作觀念上看,是枝裕和是一位擅長從自我生活經歷、生命體驗中提取創作元素的電影作者。他通過演員表演與細節設計,讓觀眾對這份經歷與體驗的共鳴持續地累積。

在《無人知曉》結尾處,明與死去妹妹間“手與衣袖”的記憶被喚起。

在《回我的家》的離別時刻,良多的父親去世後,他獲得了自己小時候曾經被父親的鬍渣碰觸的記憶與感受。這些都來源於是枝裕和的親身經歷。

残损现实与情感重构,“是枝宇宙”就此形成

而這類家庭情感的“重新構建”,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作品中反覆出現,是引發共鳴的關鍵所在。這到《小偷家族》中變為了傳統的價值觀念與現實的情感衝突的呈現,形成了“集大成”之勢。

哪怕現實殘損,情感卻能在陰翳裡透出光亮,在角落裡無聲傳遞。人與人之間相仿的生活經驗,為這部作品帶來了舉重若輕的力量,讓它變成了一個匯聚記憶的場所——

信代發現由裡身上有和她一樣的燙傷印痕;在之後燃燒她的衣服時也緊緊抱著,透露出曾有過的類似經歷。

亞紀與4號先生的首次談話,言及的是由裡如何愛惜新買的泳衣,自己也曾如此;而這場看似奇妙的露水情緣,其實早就在信代的人生中上演過了。

残损现实与情感重构,“是枝宇宙”就此形成

同樣的,在《小偷家族》最後的離別時刻,每個演員也都把自己最後“深水炸彈”式的生命體驗通過表演傳遞到了觀眾身上。結局的反轉與落幕,經由前期大量的鋪陳,達到了堪稱是“深水炸彈連炸”的效果。

信代面對審訊時無言以對而又無法自持的慟哭,告訴祥太身世時看透一切的微笑。

柴田治與祥太最後一次在雪夜戲耍、堆雪人。

祥太告訴柴田治真相後上車,在車上最後回頭用默語說了一句“爸爸”。

一切都在決絕的沉重中,帶著無法被輕易言說的複雜的溫暖,在瞬間傾瀉出了磅礴的情感。

他們的生命交疊,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卻又彷彿更緊密了一分。

是枝裕和想描繪的,是“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髒的世界,忽然變得美好的瞬間”。

残损现实与情感重构,“是枝宇宙”就此形成

最後,還是不想讓“煽情”成為這篇文章的最後落點。因為目前正在內地上映的這部《小偷家族》,還有太多想看的人因各種原因(排片少等)沒有看到。

有朋友說,要奔走相告式地來助推《小偷家族》,深以為然。這個時候了,必須要把所有能用到的媒介手段都用上。

如今國內電影院線的市場在越來越好、越來越趨向多元,觀眾也越來越受到口碑的影響與驅動。

希望影迷們,哪怕各自都發出一點點熱,都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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