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解放」與中國的文化崛起

鄭永年:“解放”與中國的文化崛起

中國有條件為世界提供另一個文化範式,但今天的中國文化則是處於萎縮狀態。關鍵在於缺失文化發展和創新。那麼,中國的文化創造和創新如何可能呢?這裡有很多的事情要做,k但三個“解放”顯得尤其重要,即從“思想和思維”的殖民地狀態中解放出來,從權力狀態中解放出來,從利益狀態中解放出來。

首先,要從思想和思維的“殖民地狀態”解放出來。中國自清末在軍事和政治上被西方類型的國家打敗之後,就對自己的文化失去了信心。很多人把中國的落後的終極原因歸諸於文化。“五四運動”的核心主題可以說是“去中國化”。當然,發展了數千年的傳統文化並不是想去就能去掉的。上世紀30年代蔣介石政權的“新生活運動”就是要復歸傳統文化。毛澤東儘管是反傳統文化的先鋒,但他也是意識到傳統文化的實際功能。在革命戰爭年代,他提倡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建國之後,很多運動表面上看是反傳統的,但實際上是要復歸傳統,例如“學習雷鋒運動”提倡的是一種政治上的絕對忠誠。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搞的一些東西例如“個人崇拜”等更是傳統的表現。

不過,應當說明的是,所有這些運動中的中國因素,已經退居到這些人的“潛意識”之中。反傳統是中國革命的主線。“五四運動”之後,學習西方變成了向西方追求真理。因為西方成為了真理,那麼包括中國本身在內的非西方就變成了不是真理了。這裡的西方既包括自由主義,也包括馬克思主義等等一切來自西方的東西。

錯把西方當做真理

學習西方並沒有錯,但把西方視為是真理則大錯特錯了。中國並不拒絕其他文明和價值,但中國文化本身必須成為主體。在學習西方過程中,因為沒有中國的主體意識,中國文化就失去了自己的主體地位。問題在於,西方文化主導下的西方話語解釋不了中國的一切。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意識到西方話語不能說明自己。但是,很少有人去創造,去發明。不用說中國數千年的歷史傳統,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已經有那麼多的經驗。中國為什麼不能產生自己的話語呢?不能產生自己的概念和理論呢?大部分人一如既往地選擇用西方來解釋自己。這種情況不改變,中國永遠不會有自己的話語、自己的概念和自己的理論,當然更不用說是文化軟力量了。因此,知識分子必須花大力氣,從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思維和思想被“殖民”的狀態中解放出來。西方繼續要學,但中國的主體地位也必須得到確立。

文化依附於權力難以獨立

中國社會政治知識體系的主體是儒家。不過,儒家依附王權,為權力服務,往往變成權力的奴隸。歷史上,王權需要獲得兩種絕對的忠誠,一是知識的忠誠,即儒家,二是太監的忠誠。這兩種忠誠保證王權的絕對性,儒家管理的是國家事務,太監管理的是王權內部事務。對儒家的忠誠又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講真話的忠誠,一種是講假話的忠誠,即愚忠。儘管歷史上不乏講真話的忠誠,但大多都是“愚忠”,自私的“愚忠”,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說假話。從知識的角度來看,中國傳統上的王權的統治術遠比其他文明發達,這是儒家的功勞。西方人強調法治,中國人強調人治。有了法治和一套有效的國家制度,平常人也可以統治一個社會。但在中國,儒家是不提倡法治的。沒有一套有效的國家制度,必須有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來做皇帝,否則天下就很難治理。中國沒有發展出一套國家制度建設學說來,和儒家僅僅服務於王權是有很大關係的。

與傳統相比,中國社會現在已經大變樣了。但是,中國知識階層的權力依附性有沒有變化呢?不僅沒有變化,反而強化了。就對權力的關係來說,今天中國的知識分子可以分成三類,一類為權力服務,一類是反權力的,這兩類是主體,第三類的是那些對政治和權力不關心的人,類似於傳統的道家。為權力服務的知識分子似乎不用加以詳細討論,大家都有認識,就是那些御用文人,光會說好話,為現政權辯護的人。第二類知識分子是反權力、反現存體制的人。實際上,這些人也是在追求權力,就是想用他們的知識去影響實際政治,甚至得到實際政治權力。他們因此往往自覺地站在權力的對立面,也為了反對而反對。就是說,他們是要通過反權力而得到權力。

無論是為權力服務還是反權力,都很難產生有關中國的知識體系。知識分子的權力哪裡來?在中國,人們往往把那些經常討論實施政治、關心現實的知識分子稱為公共知識分子。這個概念來自西方,但在中國已經變形了。知識分子首要的任務是解釋世界。在解釋世界的基礎上,知識分子才會擁有權力。如果你把世界解釋好了,知道了社會實際上是如何運作的,問題在哪裡,如何解決問題會改進社會,那麼即使你沒有任何權力職位,你也會得到權力。一些政治人物可能會採用你的判斷、診斷等來改革社會。

中國的知識分子顯然不是這樣,總是沒有能力去解釋世界,但有巨大的野心去改造世界。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那就是導致權力和知識之間的惡性互動。知識想挑戰權力,權力想遏制知識。知識和權力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邊界,兩者都想互相滲透,結果兩邊都不專業。權力不專業,沒有信心,總想控制一切。知識界不專業,解釋世界的事情不做,但要干預政治。可以想見,如果這個惡性互動模式不改變,中國文化或者知識體系的創造還是沒有希望。

利益的腐蝕性更甚權力

要從利益中解放出來。在很大程度上說,在今天的中國社會,物質利益對文化創新所產生的負面影響,遠遠大於權力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中國文明已經經歷政治上的考驗,但還沒有經過商業文明的考驗。從秦始皇帝的“焚書坑儒”到毛澤東的“反右運動”,中國的很多知識分子還是保持了其對自己堅持的知識的認同,體現出了抵抗權力和反抗權力的勇氣。但是,改革開放以來的商業革命,已經徹底沖垮了知識分子對知識的應有的信念,向物質利益投降了。

溫家寶曾經感嘆過,中國為什麼沒有窮人經濟學家。其實,這非常容易理解。中國現在所擁有的是大量的利益知識分子,就是為各種利益說話的知識分子。為窮人說話沒有利益可圖,窮人當然不會有自己的知識分子。如果用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的概念來說,中國不存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所應當有的“有機知識分子”。有機知識分子能夠超越具體的利益,而為民族、國家的整體利益說話。人們甚至可以說,執政黨也沒有這樣的有機知識分子。誰都想從執政黨那裡分得一塊利益,但就是沒有人為這個組織的長遠利益考慮。從知識供應的角度來說,中國目前所面臨的諸種問題,例如收入分化、社會不正義和道德衰落等等,知識分子是要負起責任來的。知識分子沒有能夠超越自身的利益,為改革政策提供有用、有效的知識。

知識分子不能超越自己的利益,視追求私利為已任。這一特點更使得政治權力輕易吸納和消化知識分子。這一點,可以舉現在的科研製度的設計作為例子來說明。隨著政府財力的增加,政府對大學、研究機構的投入也越來越多。但是,並沒有任何跡象可以回答這些年大家談論的“錢學森之問”,即為什麼中國沒有大師級學者?道理很簡單,因為中國沒有培養大師的制度設計。

中國的制度設計是用來控制知識發展的,而不是用來推動知識發展的。在中國的科研評審制度下,教授學者們活得很辛苦,整天要為發表論文發愁。中國的評審制度要求教授每年都能寫出大文章來,這有可能嗎?結果是,一輩子也寫不出一篇像樣的文章來。做研究和寫文章完全是兩碼事情。好文章是建立在長期的研究基礎上的,把時間都來用在寫文章了,哪有時間來做研究!

中國大學和研究機構的工資制度的設計,也扼殺著知識的創造和創新。在中國,教授、教師和研究者們的基本工資都非常低,沒有額外的收入甚至連養家餬口都會發生困難。這要求他們把很多時間都花在申請研究經費,用各種變相的途徑把研究經費轉化成為自己的收入。這裡就產生了很多負面結果。第一,貧富分化,中國的教授中,窮的人和社會上的窮人沒有什麼差別,而富裕者猶如社會上的富豪。第二,不鼓勵科研和教育。對很多人來說,科研和教育只是副業,因為他們要把大量的時間花費在搞錢上。第三,變成錢的奴隸。教育和科研部門所掌握的錢越多,知識分子的奴性就越重。現在方方面面設計了非常多的科研項目,要各方面的人來申請。你聽話了,我給你一塊;你不聽話,我就不給。除了十足的腐敗,這個制度設計所帶來的就是行政控制。

在西方,教授、教師和研究者90%以上的收入都來自基本工資,工資可以給他們帶來體面的生活,這就會讓他們有充分的時間來從事科研和教育。中國現在的情形如何?對很多人來說,可能不到一半的收入來自基本工資,其餘的來自其他資源。在基本工資不能維持一個體面生活的情況下,誰有時間來做嚴肅的研究呢?如果也想西方那樣,把工資制度調整一下,讓90%的收入來源於基本工資,結果就會很不一樣。那麼,為什麼不可以進行改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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