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道——每周一更小故事23

稍一靠近,喧囂聲就傳進了他的耳朵。他像狗一樣搖晃了幾下腦袋,試圖趕走孩子們製造出的、那特有的高分貝噪音。

離大門還有幾步的時候,他已經掏出了員工卡。腳步沒有停,手指在讀卡機上面略一停留,員工通道的感應門自動打開,下一秒,他已經通過了大門。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也感覺到了身後那長長的遊客隊伍裡投來的目光,他有些暗自得意。

遊樂園其實是山寨版的,照搬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那個遊樂園的思路,可惜投資方終歸是囊中羞澀,最終只弄出一個介於李逵和李鬼之間的東西來。

不過人氣還是很高,遊樂園甫一建成,就被追捧為小城最高規格的中年以下人群娛樂場所。特別是他工作的雲霄飛車部,客流量幾乎每天都爆滿。

五分鐘後,他已經穿好了工作服,站在了操作檯裡面。排隊的人躁動起來。微笑,露出八顆牙齒。禮貌用語,每句都要帶規定的八個詞之一。

他的右手邊,不到一拳的距離,有一隻緊急制動拉桿。培訓的時候,他被告知這東西是保證安全用的,比如誰的安全帶沒繫好,在安全距離內拉下它,就能讓飛車倒回來。但是在飛車開始加速後拉桿是失效的——“加速以後這玩意兒要是還能拉動,那tm就要出大事了!”——他的培訓老師如是說。他沒有試過需要用多大的力氣去扳動它。不過他很有信心,認為這不會是什麼要緊的問題。要緊的是,他真的要這麼做嗎?

人們排著隊,永遠排著隊。只花幾十元就能體驗生死一線的感覺,這是太划算的買賣。大人、孩子,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發明雲霄飛車的人是個天才,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早已決定這一生都崇拜他,維護他。當然,他還沒有遇到過需要他為這位不知名的英雄挺身而出的時候。

從早晨到中午,再到下午。他一共操作了28次啟停,期間喝掉了兩茶缸水,吃掉了一份一葷三素的工作餐。這些沒有什麼可抱怨的。雲霄飛車部一共兩個員工,他是操作員,老曹是安全員。在他去吃飯喝水排洩的時候,老曹就代替他成為了操作員。在老曹不知道為什麼消失的時候,他也就兼任安全員。領導對此是熟視無睹的,畢竟每月三千多塊的工資硬要與敬業這種詞聯繫起來,他自己都會臉紅。

他想到了父親。不知父親會如何評價他這種工作態度。這是一整天的時間裡他第一次想到父親。父親的退休工資是1182元。到死的那天,大概漲到了1300元左右。父親是車間工人。躲過了下崗和買斷,最幸運的一批車間工人——也許是最不幸的。父親年年都是技術標兵和生產能手,因此他永遠都在一線,永遠得不到提拔,直到他再也幹不動的那一天。

父親是從他十一歲生日的第二天開始不跟他說話的。一開始,他和母親都以為這只是賭氣。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小小的兩居室,擦肩而過的時候,不是撞到肩膀就是撞到屁股。可是父親真的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句話。總有些不得不說的話,可是父親就是那樣硬生生嚥了回去。慢慢地,他們就真的沒有不得不說的話了。

他試圖回憶起父親的聲線。其實他和父親的聲音是很相似的,只是他並不知道。聲音是及其具有可塑性的,也及其容易被模仿。在他成年後,還在家裡晃盪的那些日子,父親常常不得不緊緊抿住嘴巴來確定那些粗野直嘎的短句並不是出自自己的喉嚨。他也同時繼承了父親的詞庫和語言風格。終於他想了起來,父親對他說過的那句話的語調——小虎,別tm玩火。並沒有什麼玩火會尿床之類的詛咒附加在後面,因此這句話對九歲的他來說就像窗外的鳥叫聲一樣毫無意義。

九歲的他,最愛的事情就是把一切可以點燃的東西變成灰燼。跟他有著相同愛好的是隔壁的小山,因此他們倆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過年,是一整年最幸福的時候。從小年那天,他就開始偷拆父親買來的鞭炮。他拆鞭炮的技術高明極了,不破壞外面的包裝,就能把2000響的鞭炮拆成1000響的,拆完之後,整掛鞭炮並不會散下來,而且還能點著也能一直放完。除夕的時候,父親放完鞭炮,回到飯桌上,一邊大口吃著餃子一邊咒罵著鞭炮廠家偷工減料。他摸著鼓鼓囊囊的口袋,用盡全身力氣把笑意藏在嘴角。

小山比他拆得還多,但是沒有他拆得巧。他們家的鞭炮只響了幾聲就從樓上掉了下去,小山的母親說,那是不祥之兆。於是小山的父親在鞭炮聲中把他打得鬼哭狼嚎。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大年初三,他們終於不用再跟著父母去充當活體人情牌了,兩人偷偷跑到一個已經停工的建築工地去,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鞭炮拆開。他們照著一本前蘇聯的小說,用他從父親的車間裡順來的雷管和硫磺,製作了一枚威力驚人的“氫彈”。

他留了很長的引信,從房間裡一直到樓外面。他對小山說:這是安全措施。可是引信燒完了,大樓並沒有像預想得那樣倒下來,更不用說什麼壯觀的蘑菇雲了。他們兩人猶豫許久,終於磨磨蹭蹭地圍在“氫彈”前面了。等了很久都沒有動靜。小山把“氫彈”抱了起來,依然沒有動靜。於是,小山又使勁搖了搖它。

爆炸發生的瞬間,他感覺到時間似乎靜止了。他看著小山的表情,震驚和恐懼逐幀慢放,從此成為了小山留給他的全部回憶。四幀之後,他面前的那張臉就變得支離破碎了;再下一幀,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血紅。

沒怎麼感覺到疼。疼是後來的事了。把大腿上的皮膚削下來,移植到臉上。疼,還是次要的。癢,是他要集中全部精力對付的。那種癢讓他至今心有餘悸。一天24小時,沒有一秒鐘能得到緩解,直到新皮膚真正紮根下來。父親綁住了他的手腳,他就試圖轉頭用臉去蹭枕頭。為了讓他不要亂動,父母費盡了心思。

小山沒有體驗到這種感覺,他因為感染很快死掉了,在死掉之前也一直沒有醒過來。有時候他覺得小山才是幸運的那個,活著不一定是恩賜。

他是一個多月後醒過來的。他的母親和小山的母親同時撲在了他的床前,她們急於要確定他是小山還是他自己。搶救的時候他們的衣服就被削光了。兩個男孩子,一樣又黑又瘦。失去了面孔的區分,連他們的母親也不能肯定了。

他費力寫下“虎”這個字之後,小山的母親發出了至今他不能忘記的悲鳴,與此同時,他的母親癱坐在地。

後來就是漫長的恢復期,兩年多的時間裡,他完全換了一張臉。一張既不是小山也不是他自己的臉。後來的很多年裡,他看到鏡中的自己還是會有片刻的恍惚。醫院把他當成研究對象,後來又當做完美的案例,到處去宣傳,也由此免去了他大半的治療費用。

下班了,老曹走了。他磨磨蹭蹭地等著大家都走掉。今天輪到他巡視和鎖門。他坐在那裡等著天色完全暗下來,然後把機器打開。飛車剛剛開始加速的時候,他立刻拉下了緊急制動拉桿。用了比預想中更大的力氣,也許是因為他過於緊張。手底下還傳來一種奇怪的阻尼感。

飛車按照程序倒了回來。

他再次啟動,再次拉下拉桿。

一次,又一次。

終於,他確定了臨界點。

然後,他切斷電源,打著手電撬開了貼著封條的電路箱,準確地找到了控制拉桿不超過行程的那根電線。手中的切線鉗毫不猶豫地剪斷了它。他甚至沒有考慮過製造一個假現場,比如說小規模的短路或者自然磨損。他的所有想象力都戛然而止於拉下拉桿的那一刻。

十歲零八個月的時候,他終於完全出了院。那以後,一切都變得跟記憶裡大相徑庭。跟一群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孩子們坐在一個教室裡,他自然坐在了最後一排。他的聲帶一開始有些受損,其實並沒有影響發音,但他從那時起就不愛說話了。也是從那時起,好幾年,他再也沒有交過一個朋友。

不過這些都沒有在他的記憶裡留下一絲波瀾。他全部的記憶都被十一歲生日前那個夜晚偷聽到的對話所佔據了。那個夜晚的一切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清楚到了可怕的境地。他記得月光是怎樣劃過他的窗戶,微塵是怎樣在暗淡的光柱中舞蹈;他也記得牆上的掛鐘的每一聲滴答,和滴答的間隙中他聽到的每一個音節。聲音從父母臥室的門縫裡流出,他覺得自己看到了每一個句子,母親的句子是一種銀光閃閃的灰色,父親的句子是瀝青般濃稠的黑色。兩者混在一起後就變成了一種髒汙的半流體。句子們越來越多,淹沒了他的腳踝、小腿肚、膝蓋。他站起身來,那些句子抱住他的雙腿,讓他無力地摔回在凳子上。

父親的聲音裡有壓抑得非常深的憤怒:看到了吧?白紙黑字!我早跟你說了,你一個當媽的,居然不信!

母親的哭聲聽起來就像失去幼獸的母獸:我求你了!只要這一件事你依了我,下半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

父親怒道:你這是給他方偉民養他們的兒子!

母親哭道:可是我已經不能再生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就真活不下去了!

父親半晌說道:這小畜生為什麼要說他是小虎?

母親也是半晌後說:也許是因為……老方他們打孩子打得太狠了?

父親罵道:狼崽子!你也養不熟他!等著以後他傷你的心吧!

第二天他裝病沒有去上學。父母上班走了以後,他飛快地從他們的床下拖出了那隻大箱子。裡面裝著這個家所有重要的東西,從各種證件證券到他母親的陪嫁。那張輕飄飄的紙當然也放在裡面,還沒有來得及歸類。他已經能認識那上面大部分的字,不認識的就查字典。血緣關係鑑定書,送檢標本後面是他和父親的名字。那上面的結論是——無血緣關係。

他把箱子放回原處,坐在那裡疑惑起來。他是小虎還是小山?連他自己也有些恍惚了。過了一會兒,幾乎是突然間,疑惑變成了排山倒海的恐懼。也許他只是用著小山的身體?他似乎覺得小山描述的那些被父親狂毆的事其實是他自己的經歷。他甚至能感覺到小山母親注視著被狂毆的他,並不阻攔。十歲的他對於靈魂與肉體的一切思索都只能倒向不可知的神秘論。

那天中午,趕回來給他做飯的母親最後在洗手間的角落裡找到了蜷成一團的他。一碰他,他就拼命地尖叫。母親花了好幾個小時才讓他徹底平靜下來。他躺在母親的懷抱裡睡著了。溫暖柔軟的懷抱,散發著廉價雪花膏親切的香氣。只是,他還是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小虎,母親到底是不是母親。

帶著這種疑惑,以後的每一天,他再也沒有放鬆過那根繃緊的弦。當然,這也跟父親突然決定不再跟他說話有很大的關係。後來他又偷聽了很多次父母的對話。他知道父母開始不把錢混在一起花了,因為父親不願意幫方偉民養兒子。從那時起,他花的每一分錢都讓他充滿了罪惡感。

過了一段時間,他又知道了小山的父母已經離了婚。他聽著,想著,那是他的親生父母嗎?他不由得幻想著法庭的場面。當法官讓他選擇跟父親還是母親的時候,他卻從證人席一躍而起,奔向觀眾席,奔向他的母親,他的散發著廉價雪花膏香味的母親。他要告訴全世界,他只認這一個母親。他被自己的想象弄得熱淚盈眶。

早上坐在飯桌前,他看著母親盛面。父親的碗裡有個溏心的荷包蛋,他和母親的碗裡沒有。父親吃著荷包蛋,咬破蛋黃,那粘稠的嫩黃色溶解在麵湯裡,清亮中就有了豐盛的感覺。父親端起碗,把面呼嚕嚕倒進喉嚨,抹一抹嘴巴,然後背上包就出門了。門咣噹一聲之後,他和母親相視一笑。他動手把母親藏在自己碗底的荷包蛋翻出來,用筷子夾成兩半,把其中一半放進母親的碗裡。他知道母親一定會再給他夾回來,蛋黃在這個過程中也會溶解到麵湯裡,可是他就是熱衷於夾來夾去的遊戲。母親的臉上有時帶著傷。他從來沒能把父親抓個現行,似乎父親行兇的時候總是悄無聲息的。無數次他想對母親說:跟他離婚吧,我們倆也能過好。可是他始終沒有開口。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有了這些念頭的。他想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高考落榜後,從不跟他說話的父親給他找了一份海濱浴場救生員的工作。他不想去,可是凹不過母親的眼淚,去了。其實他喜歡游泳,從上初中開始就跑去遊野泳。他的水性好得就像一尾魚。他坐在高高的瞭望塔上面,看著浴場裡那些花花綠綠的腦袋和救生圈。有時他拿起望遠鏡,看向浴場的邊緣。浮標時隱時現。陽傘有時被風吹跑了,他也不撿回來,任烈日暴曬他的背部,直到皮膚一層層爆開。母親給他上藥的時候總是噙著眼淚。他喜歡看母親哭,特別是為他哭,母親哭的時候,雪花膏的味道無比濃烈,這比世上的任何事都更能讓他感覺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他救了不少人。抽筋的、嗆水的、潛水缺氧的,還有從救生圈裡面滑下去的。把胃部頂在他的膝蓋上,吐出一肚子的水。人工呼吸,陌生人陌生的口臭。他很快厭倦了這份工作。他只想一天趕快過完,好讓他回到家裡去,吃母親做的那碗麵。

那時父親已經病了。父親得的是肝病,四肢消瘦,肚子卻越來越大。他有時看著父親那奇怪的肚子,會覺得是小山投胎到了父親的體內。他被自己荒唐的想法逗笑了。父親已經不能吃雞蛋了,家裡的荷包蛋、炒雞蛋、雞蛋羹都歸了他,母親也不用再偷偷給他加蛋了,他卻覺得沒有小時候那麼香了。

有一天上班的時候,他靠在椅背上睡著了,夢見他回到了小時候,等在餐桌前。他在等著父親走,可是父親一直沒有去上班。他睜開眼睛,看到浮標的盡頭有什麼東西在一上一下,似乎在掙扎。他應該馬上舉起望遠鏡看個究竟,然後飛快地趕過去。可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太眷戀那個夢了,於是又閉上了眼睛。夢境繼續,父親終於去上班了,他慌忙翻動麵條,可是他的碗底並沒有荷包蛋。他不甘心地翻來翻去。有人在踢著他的凳子,可是他還不願醒來。

終於他被一個遊客一把揪了下來。他終於醒了過來,立刻衝下海,向著浮標盡頭全速游過去。那是一個小女孩,軟綿綿的身體。他一碰到她心裡就咯噔一聲。他從來沒感覺到哪個活人是這種觸感。她的肚子圓滾滾,後來吐出了他見過的最多的水。胸外按壓的時候,他感覺到小女孩的肋骨根根在他手下折斷。已經沒有用了,他卻堅持了整整半小時,直到救護車到來。

他看著穿白大褂的傢伙用冰冷的語調宣佈死亡。他看著小女孩的母親癱軟下去。他想到了自己九歲時從昏迷中醒來後,母親也是那樣癱坐在地。

後來,他很多次夢到那個小女孩。夢到她蒼白的皮膚,毫無彈性的軟綿綿的手感。這夢總讓他呼吸心跳一齊加快,醒來時總是滿頭大汗。可是,他分明感覺到這興奮中愉悅的成分要大於恐懼。他想,父親也許是對的,在他十一歲時就看清了他,而他直到現在還被自己矇在鼓裡。

父親拖了一年多才走。幾次病危,他和母親守在搶救室的門外。他眼看著母親白了頭髮。不知怎地,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嫉妒。後來父親一進搶救室他就跑去打架尋釁,母親只好丟下父親跑到派出所來“領”他。終於有一次,他們趕回醫院的時候,父親已經死掉了。母親又一次哭到癱軟。他看著父親那嚴肅的臉,那些皺紋的線條都是長年不笑的人才會長出的。父親是那樣不快樂,也打定了主意讓他不快樂。他突然有些替父親惋惜,如果父親願意,他們也可以像世界上任何別人一樣幸福,可是父親就是要用自己的一生去讓他遠離幸福。

浴場早已開除了他。葬禮過後,母親託人給他找了一份景區的工作,遠在千里之外。他不想去,不想離開母親。可是母親說,他已經長大了,應該學會獨力生活。他幾乎是賭氣地去了。

那是山區,盤山的路,盤了一圈又一圈。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駕著號稱是內燃機驅動的老爺車,把遊客從山腳下送到山頂,再從山頂接到山腳下,一天能往返幾十趟。他的工作也是表演,“要讓遊客有心跳出嗓子眼的感覺”——他的老闆如是說。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老闆讓人拆掉了路邊的護欄。路旁就是懸崖,急彎帶來的慣性讓整車人集體傾向一側、又一側,尖叫聲從來沒有斷過。

他一度很喜歡這種聲音,其實是喜歡掌握了別人命運的感覺吧。他的車開得最驚險。不乏追求刺激的遊客一次次坐他的車,就為了體驗那種生死一線的感覺。有一次,一個姑娘花光了所有的錢,坐在司機後面那個座位上一整天。她說山頂的風光根本比不上坐在他車上時的感受,尤其是坐在他的背後,共享了他的視野,那感覺就像有了翅膀。這件事傳開以後,他背後的座位,票價竟然翻了好幾倍。

那姑娘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哦不,前妻。他帶著姑娘回家的時候,母親的喜悅是由衷的。母親給那姑娘做了一大桌飯菜,桌上還頻頻給她夾菜。母親用了姑娘送的高檔化妝品,像是口水味的陌生味道從母親臉上散發出來。他就是從那時開始厭倦的吧。他告訴母親:想分手。

母親第一次動手打了他:你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

那時姑娘已經有孕了。

後來還是結了婚,婚紗照上兩個人都沒有笑。前妻的小腹已經隆起,婚紗背後的拉鍊拉不上,攝影師的助理只好用棉線暫時地縫住了。後來,他每次看到那照片,就想到她背後那些橫七豎八的、亂糟糟的棉線。

兒子半歲的時候,前妻逼著他簽了協議,然後帶走了兒子,自此杳無音訊,就好像從來沒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一樣。

他再沒有回到千里之外的景區。賦閒的半年時間裡,他每晚都夢到老爺車飄出了彎道。車上的遊客們以各種姿勢漂浮在空中,包括他自己。不知為何,這夢讓他非常興奮。

賦閒結束於母親的突然死亡。母親遭遇了車禍,拖了不到一天。他始終不清楚母親最後的時光是清醒的還是混亂的。母親堅持讓他把方偉民找來。他想了很久才把這個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徹底記起來。小山的父親。母親最後的心願。他跑到父親廠裡查退休人員的聯繫方式,和那個拿鼻孔看人的人事幹部打得頭破血流。最後他還是找到了方偉民的手機號。

電話打過去,蒼老疲憊的聲音響起:喂?

他語無倫次,半天才解釋清楚自己是誰,又過了好半天才說清楚全部狀況。可是並沒有他預想中任何讓他尷尬的反問,方偉民,方叔叔,他只是說:我馬上去訂機票。

於是他終於知道了,方叔叔就在他工作了好幾年的那個山區生活。他的工作就是方叔叔介紹的,他的前妻……他不能再想下去,為自己推斷出的最可怕的可能性而又一次陷入了最深切的恐懼。

母親沒能等到方叔叔。她只是問:小虎,你會恨我嗎?

她沒有解釋,沒有辯白。

方叔叔只趕上了葬禮。一切結束後,方叔叔對他說:小虎,你媽媽把你託付給我了,跟我走吧。

他看著那雙渾濁的眼睛:我媽為什麼要把我託付給一個好多年前就搬走的鄰居?

方叔叔擦了眼淚,說起他在山區時的一切。說起他駕駛老爺車時的春風得意,說起他生病時那一鍋舍友端來的來歷不明的粥,說起他那個又隱忍又決絕的前妻,說起他那個已經滿週歲的、愛咯咯笑的兒子。

他不知自己為什麼會突然爆發,也許只是為了阻止那張滔滔不絕的嘴巴。他的拳頭打在那嘴巴上,片刻後,裡面吐出了碎裂成兩片的假牙。

他對那張鮮血模糊的、乾癟下去的嘴巴說: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回到家鄉很久後,被窺視的感覺才消失。他零零碎碎地打了好幾份工,都因為提不起精神而被辭退。後來,他看到了遊樂園的招聘啟事。在看到那份啟示之前,他更早地看到過一個報道,一個雲霄飛車發生意外的新聞。女記者身後的事故現場做了模糊處理,卻也因此讓他有了更多的遐想空間。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如此熱衷於這樣一個既無前途也無錢途的崗位。在整個園子得過且過的氣氛下,他幾乎成了另類。老曹經常半日半日地消失不見,他從來不與之計較。

他整日地看著那些遊客的笑臉們。有時餘光撇過那個動過手腳的電路箱。那裡面有一根紅色的線斷成了兩截,斷口被小心地纏上了電工膠布。更多的時間,他看著那隻緊急制動拉桿。拉動它需要的力度,拉動的時機,他都諳熟於心。

每當遊客們尖叫著,飛車衝下軌道時,他便在心裡默唸:這是第381次死神之旅。飛車轉回來時,他看著那些遊客剛剛恢復血色的臉,那是他赦免的罪人們。

又一趟飛車出發了,他默唸道:382次……

他的手就在離拉桿不到一拳的地方,也許下一秒他就會拉動它,也許,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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