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有靈|鳥 語

萬物有靈|鳥 語

與在東北時不同。在嶺南,每天早晨叫醒我的,常常是一陣又一陣響亮的、突然爆發的鳥鳴。

這時天空已經發亮,窗簾微微抖動,但太陽還沒出來。

鳥鳴是黑白之間的過渡,是一座聲音搭成的橋樑。太陽正從橋的那端走向這端。

此時是最安靜的時刻,只有鳥兒在說話。比人類早一點開始生活的生靈,它們昨晚睡得也比我們早。

你不知道小區的樹林裡到底住著多少隻鳥兒。它們一起說話的時候,如同平靜的會場瞬間喧囂起來。什麼原因?沒人知道。誰牽的頭,誰策劃的,誰是主唱?也沒人知道。

小鳥在歌唱。人們聽到鳥聲的時候,總願意這樣定義它。有的鳥鳴確實是一首歌。它們站在枝頭,茂密的葉子掩映著流線型的完美軀體,抬起長長的喙,高唱了一首《我的太陽》。細雨中,躲在巢穴裡的它,也會低吟一首《三月裡的小雨》。

但更多時候,那叫聲,是說話,是打散了又粘在一起的悲歡離合。

“起床啦,大懶包。我和你媽媽已經散步回來了。”

“我捉到一隻蟲子,就不給你吃。你上次也沒給我。喳喳。”

“幹嘛搶我的屋子。我們全家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個星期才建好的。”

“兒啊,兒啊。”一個鳥蛋被風吹落到草地上,蛋殼碎了,黃色的汁染溼了草葉。年輕的雌鳥向天悲鳴。

“小心,蛇來了,弟兄們躲藏起來。”

萬物有靈|鳥 語

一隻鳥從稚嫩的翅膀開始生活,到它死去,經歷的喜悅、彷徨、驚嚇和失落一定不比一個人更少。它在比人類短得多的年限裡,要把這些人類的情感全部經歷一遍。它們濃縮了人類兌水的生活。它們的個體體驗更簡潔,更凸凹,更鋒利。因此它們的聲音更明晰,更清越。

它們就那樣大聲地說出來,迴音在天地間盪漾。也不怕無關的鳥聽到。

它們不會把一部分想法變成秘密,另一部分變成招搖的炫耀。它們平等對待這些想法。凡是想到的,自顧自地說,不添油加醋,不偷樑換柱,不縮水。那些詞彙在小區的樹林間飄一會兒,卡在了枝杈上。在低矮的物業大樓的頂層站立一個下午,天黑都不肯散去。在游泳池旁邊的草地上翻了幾個跟頭。

人類的一句話,往往有話外之音,帶著各種玄機。鳥兒也有嗎?同一個詞彙,同一個音節、語調會有不同的態度甚至截然相反嗎?如果有,是否要輔以表情才更完美?

這隻鳥委婉表達的鳴叫,另一隻能否領悟到?

想來不會這麼複雜。複雜的事物都喜歡沉默,甚至沉默一生。鳥兒不是。

鳥兒們叫了就叫了,對與錯,它們都是自己負責。也不收回去,也不做更多解釋。

在嶺南,無論秋冬春夏,四季的綠樹與鮮花,四季的鳥鳴,你卻很少能看到它們。它們悄悄地來,悄悄地去,悄悄地生,悄悄地死。死掉的那些,屍體去了哪裡?

依然在天上。天空是它們的家園。無需分為兩室兩廳、三室三廳,鳥鳴所及,就是它們的身影所及。在河邊偶然看到的那個鳥屍體,羽毛上沾滿了泥土,它被魔鬼拽住了,再沒來得及回到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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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是空中的動物,汲取雨水和陽光,駕駛著雲朵,一直在高處俯視我們。它們對自己的同類說話,也對人類說話。看到了那麼多事物的真相,肯定會忍不住告訴人類。它們很著急的,發自真心地要提醒他們。

可惜人類認為這些都跟自己沒關係,他們有眼前的事要忙。他們把所有的鳥鳴都概括為“嘰嘰喳喳”。把所有帶翅膀的,需仰視才見的動物稱為“鳥”。他們知道什麼是麻雀、燕子、杜鵑、斑鳩,但不知道什麼是紅耳鵯,什麼叫黑臉琵鷺,什麼是黑領椋鳥、鵲鴝、縫葉矯鶯。

又有什麼區別呢?這很重要嗎?

也許,對一隻鳥來說是重要的。在人類眼裡,所有鳥兒都差不多。但這一隻鳥和那一隻鳥一定有所不同。它們有自己的媽媽和親人,有自己的生活經歷,有自己固守的葉片和草坪,需要分別有一個不同的名字,陪著自己度過一輩子。不用說莎莎、心怡、梓潼、叔寶之類,就像熊大熊二一樣有個序號也是可以的。

如果我有這個能力,我會給鳥兒們起一個更認真的名字。其中一隻叫王國華,對應著人間的王國華。地上有一個叫王國華的人,天上也有一個叫王國華的鳥。那些鳥是人間的靈魂。人活在世界上,有些話不能說,不敢說,不好意思說。鳥兒就在天上替人說出來。鳥鳴是人類語言的提純。

所以人們必須時不時聽到鳥鳴。聽聽身邊的人,在天上說出的真心話。

自始至終,總有一隻閉嘴的鳥,清晨的微曦照耀著它。它左顧右盼,從早到晚。它一生都懶得張嘴,什麼都不肯說。只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眾生。這隻特立獨行的鳥,不是你我他,是你我他之外的另一個存在,而我們都看不見它。

本文刊於2018年6月28日《吉林日報·東北風》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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