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磕一個頭有多難

民間故事:磕一個頭有多難

十年前,陳拓從縣機關下派到青山鄉當鄉長。他強令村民在省道兩旁的農田上栽培葡萄,打造“十里葡萄長廊”,構成特徵農業演示基地。

但是村民們卻不買陳拓的賬,因為他們之前每年都在省道旁種玉米,收益一向不錯。這下要種葡萄,葡萄成熟了沒商場怎樣辦?村民們不敢硬頂,第二年開春後,葡萄苗剛發芽開葉,村民們便悄然將豬、牛、羊往葡萄園裡趕,把葡萄園浪費得不像姿態。

陳拓聞訊後氣壞了,帶上鄉辦公室主任張大嘴,兩人開了一輛吉普車沿省道巡查,決計抓一個損壞葡萄園的“現行犯”。

可村民們同陳拓寬開了“游擊戰”,一連幾天,兩人連一個家畜都沒逮到,更甭說人了!

這天一大早,陳拓和張大嘴又開車巡道了。這回命運不錯,沒開出多遠便見省道旁站著個五十來歲、牽著山羊的老漢。老漢前面的葡萄園裡,葡萄苗被啃了一大片,斷枝殘葉,茬口新鮮。陳拓一個急剎車,兩人八面威風地下了車,那老漢登時嚇得兩眼發直。

張大嘴本鄉本土身世,認出老漢是柳家莊的柳老漢,性質出了名的倔犟,人稱“柳老犟”。沒等兩人提問,柳老犟便一個勁解說,他牽羊是到鄉畜牧站給羊配種的,園裡葡萄苗不是他的羊啃的。陳拓火了:人贓俱獲,還有什麼好狡賴的?在一旁的張大嘴見狀,立刻唾沫星子亂飛,怒斥柳老犟道:“還、還不快、快給陳鄉長磕頭認錯?不、否則就把你帶到鄉政府裡去……”

柳老犟聽了,登時臉漲得通紅,脖子上條條青筋綻出。陳拓知道張大嘴又咬重了字音,把“垂頭認錯”說成“磕頭認錯”了。他正要開口糾正張大嘴的失誤,卻見柳老犟退後一步,腿一彎,真的跪在地上,“咚”地磕了個響頭!這下兩人都愣了,陳拓匆促將柳老犟扯起來,又狠狠地瞪了張大嘴一眼。事已至此,陳拓不再過多解說,他們把柳老犟帶到了鄉政府,強令他在印好的悔過書上按了手印……

看著自己手指頭上的赤色印泥,柳老犟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顫抖著嘴唇責問陳拓和張大嘴,自己磕了頭為什麼還要粘貼悔過書?陳拓緩了緩口氣,含蓄地對他解說道:“張主任說話有點毛病,是你誤會了。不過,你的罰款就免了,這事就這樣算了。”

“這事不能這樣算了!”柳老犟又漲紅了臉,“我一個快六十歲的老頭子,不能白白地向你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磕頭,丟祖宗八代的人哩!我寧可交罰款,也要姓陳的把那個頭磕回來!”陳拓氣得義憤填膺:“你覺得委屈了是不是?莫非那片葡萄苗不是你的羊啃的?”

“真的不是我的羊啃的!”柳老犟脖子一梗,斬釘截鐵地說道。

陳拓沒時間再耗下去,就說:“這樣吧,你若能找出那片葡萄苗不是你的羊啃的依據,我就把頭給你磕回來!”

柳老犟呆愣了半天,俄然牽起羊離開了鄉大院。此刻,陳拓心裡隱隱不安:那麼大年歲的老人衝自己磕了一個頭,接受不起啊!

三證潔白

沒過多久,柳老犟又牽著羊回來了,頗是興奮地舉著一張紙條,語無倫次地說:“陳鄉長,有依據了,有依據了!我這隻波爾山羊是在鄉畜牧站編了號的——1965號。喏,這是劉站長給我開的證明。”

陳拓接過紙條,只見上面寫道:茲證明編號為1965的波爾山羊正處於發情期,處於發情期的波爾山羊一般狀況下是不進食的。

陳拓一時怔住了。張大嘴瞟了一眼紙條,眼珠一轉,責問柳老犟道:“不、不是你的羊啃的,你最初為什麼磕頭求饒?”

“這、這、這……”明顯,柳老犟被點中了“死穴”。張大嘴抓住時機,手點著紙條上的“一般狀況”四個字道:“劉、劉站長這張紙條並不能闡明任何問題,只說了‘一般狀況’,但、但還有二般、三般的特殊狀況呢!”這下,柳老犟完全蔫了。

本認為這件事過去了,不料兩天後的一大早,柳家莊的吳寡婦徑自找到陳拓,抽抽噎噎說那天是她牽著山羊啃的葡萄苗,僅僅她發現吉普車遠遠地過來了,忙牽起羊順著河溝一溜煙跑了,恰巧柳老犟牽羊走了過來……吳寡婦眼中含淚道:“老柳叔知道俺一個婦道人家不容易,他必定是為了俺,才背起了黑鍋。”

陳拓一聽,覺得作業有些麻煩了。只聽吳寡婦又央求道:“陳鄉長,俺知道您是有身份的人,可……可他老柳叔脾氣是知名的死犟,這兩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怕……只怕要鬧出人命呢!”

這時,張大嘴過來了,翻了吳寡婦兩眼,冷哼一聲:“我、我說呢,一大早的你來為柳老犟喊冤!你和柳老犟一個無夫,一個無妻,這兩年眉來眼去的。你的話,純屬私情,豈、豈能作為柳老犟潔白的依據?再、再退一步說,就算你的話是真的,但他柳老犟也是在庇護你,同、同案犯呢!”一番夾槍帶棒的話,說得吳寡婦捂著流淚的臉,跑開了。

第二天,一箇中學生模樣的少年滿頭大汗地推開鄉長辦公室,直愣愣地盯著陳拓,好半天才從牙縫裡一字一頓地擠出幾句話:“我是柳老犟的兒子,我爹他喝農藥了,在衛生院裡搶救。我爹他是潔白的!”陳拓心驚膽戰,匆促同張大嘴一同向鄉衛生院跑去。到了衛生院,院長通知他們,因為搶救及時,柳老犟性命已無大礙。陳拓這才鬆了一口氣,將張大嘴叫到一旁道:“看來咱們冤枉了柳老犟,是不是……是不是給他認個錯?”

“千、千萬不能給他認錯!若、若是給他認了錯,老百姓就會蹬鼻子上臉,今後作業很難展開,十、十里葡萄長廊就保不住。”見陳拓仍舊躊躇,張大嘴大包大攬道,“這事交給我好了。我、我一個人去病房就行了,不是向他柳老犟認錯,而是代表鄉政府探視他的病況,贊助他五千塊錢,人、人道主義嘛。”說完,不由分說地把陳拓推回去了。

作業總算讓張大嘴“擺平”了,柳老犟果然不再嬉鬧了,僅僅那五千塊錢當天就被他兒子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

雪落無聲

一晃十年過去了。憑著“特徵農業演示基地”,陳拓步步高昇,擔任了副縣長,而張大嘴也水漲船高,當上了縣政府辦公室的主任。這年冬天,陳拓的老父親逝世了,在張大嘴的一手料理下,陳拓父親的喪禮舉辦得風景而盛大。

出殯那天,天色陰沉沉的,清楚是要落雪了。人們一路吹吹打打,拋灑紙錢,將棺材抬到了墳場。墳場前已搭好了一座供奉靈牌的暫時靈棚,作為孝子的陳拓呆在裡邊為父親守靈。棺木一落地,按當地習俗,孝子要出靈棚向送葬的各路客人和參加喪禮事宜的人員“謝孝”。所謂謝孝,說白了也就是行個大禮再磕個頭,而謝孝之後,嗩吶班便會變調,將喪曲變為喜曲調的《百鳥朝鳳》。

擔任司儀的張大嘴環視世人,高喝一聲:“孝、孝子要謝孝了!”大夥兒忙連連擺手,說:“免了免了!”豈能讓一縣之長給自己磕頭,會折壽呢。不料嗩吶班的人都不吭聲,反將喇叭倒提,表明必定要謝孝。張大嘴不由大驚:嗩吶班的班主藝名“一枝柳”,年歲雖輕,技藝卻很高。在喪禮之初,張大嘴同一枝柳電話聯絡時,一枝柳激動得喉嚨都變了音,但這關節坎上怎樣糊塗了呢?

張大嘴壓住火氣,來到一枝柳身旁,悄聲道:“是、是不是要加錢?好說,好說。”一枝柳臉色木然。

張大嘴想了想又許願道:“今後,縣裡有喪事我都找你。如、怎麼?”“俺不需要!”一枝柳一口拒絕。

張大嘴粗氣直喘:“說、說吧,你、你究竟想要什麼?”“俺其他什麼都不要,只需陳縣長出來謝孝!”一枝柳堅定地回答。

張大嘴沒轍,只得鑽到靈棚裡向陳拓報告。陳拓一愣:這……這個一枝柳是找茬呢!此刻,靈棚表裡的人議論紛紛,都責怪一枝柳太不識抬舉,一個吹喇叭的,跟縣長擺什麼譜、較什麼勁?一枝柳卻不為所動。

陳家的老一輩可著急了,不斷提示陳拓:“時辰誤不得,否則會妨礙子孫出息的!”陳拓被逼無法,一咬牙,整整孝衫,走出了靈棚。

一枝柳見陳拓出來了,好不激動,嗩吶往腰裡一插,從懷裡掏出一張鑲了黑邊鏡框的照片來,往胸前一舉,淚落如雨,悲呼一聲:“爹,陳鄉長給您磕頭了!十年了,您能夠死而無憾了!”

陳拓定睛一看,照片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柳老犟!再細看一枝柳,總算全明白了。

當年柳老犟雖然從鄉衛生院撿回了一條命,但鬱悶之下,沒多久仍是逝世了。臨死前,柳老犟只給兒子留下一句話:替老爹討回磕給陳鄉長的那個頭!一個無權無勢的農人,有什麼方法讓鄉長磕頭呢?柳老犟的兒子在殯葬老爹“謝孝”時,俄然從中獲得了靈光!他自幼學吹喇叭嗩吶,經過耐心等候,總算等來了這一天!

望著陰陽兩隔的柳老犟,陳拓熱淚迷濛。十年來,柳老犟的死一向是他心中的噩夢,現在這場噩夢該醒了!陳拓先對柳老犟的遺像鞠了個躬,說:“老柳叔,當年是我錯了!”隨後雙手上拱,行了個大禮,雙腿慢慢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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