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坳里的纸扎老汉:纸人、纸马、摇钱树、厢房庭院……

山坳坳里的纸扎老汉:纸人、纸马、摇钱树、厢房庭院……

纸扎老汉

1993年夏.山西吕梁

ー个曲儿一个令

一个人儿一个命

——民间艺谚

吕梁山有个雒家庄,庄上有个做纸扎的老汉叫雒相财。

民间许多乡村,都能找到个把做纸扎的行家里手。几年黄河考察的经验告诉我,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生老病死,人死了要办丧事,所以方圆几里内的村子里准会有做纸扎的,看风水的或者吹吹打打闹红白喜事的吹鼓手。访问那些门上挂岁纸、贴白纸的丧家,不但能了解民间丧俗的整个过程,还能顺藤摸瓜找到做纸扎的乡村艺人。

雒相财是个诙谐、个性的老汉,他削瘦多皱的脸上显露着黄土高原乡村老汉特有的平淡和沉默。雒相财做得一手纸扎的好活计,是这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纸扎高手。1983年夏天,我带学生考察来到雒家庄,就住在了离雒家庄不愿的山村小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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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扎老汉烙相财听说要照相,急忙摆出握笔画画的架势,他对自己的纸扎充满了自信。

(右为作者,摄影/许英辉)

雒相财家在村边的沟梁,两孔黄泥土的旧窑洞,窑前是两棵绿油油的大枣树,大树阴凉里,几只黑白的柴鸡在觅食。雒家只有老两口儿,住在东边的窑里。

我们来到雒家,赶巧邻近庄上有老人过世,雒老汉正准备做丧事的纸扎。只见炕上推开五颜六色的彩纸,地上堆着一捆捆扎架子用的高粱秆,削瘦的雒老汉蹲在地上,一口口地抽着旱烟,那神态像个深沉精干的军师,正在谋划着决战前的韬略。

雒老汉沉思了片刻,抓起黑亮的大弯刀,轻捷熟练地抽出一把高粱秆三砍两砍,各式长短粗细均匀的高粱秆便切切了出来。很快,雒老汉用细铁丝把削出的高粱秆扎成了一个像牌楼一样的架子。错综穿插的高粱秆架子,编织成独特的空间结构,颇像一个新颖独特的抽象雕塑。雒老汉的纸扎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也许因为我们是远道而来,或者在这偏僻山村里还没人真正来欣赏雒老汉的纸扎艺术,老汉放下手中的活计,兴奋地把我们迎上土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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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老汉做纸扎之余,用自己烧纸的木炭条画的雪景图。

雒老汉今年六十四,纸扎的活计干了四十年。民间的手艺活,不在从艺时间的长短,要的是从艺人心灵手巧肯琢磨。雒老汉是个能耐人,除了下田种地,就是在这雒家庄自家窑洞里做他的纸扎活。年复一年,日积月累,老汉纸扎手艺的名声传遍了方圆几十里的村庄。

庄上死了人,丧家要备上一套像样儿的纸扎,什么金山、银山、摇钱树、童男、童女、纸马、纸人、厢房庭院,活人的荣华富贵,纸扎里都给做上。民间送终的丧俗,说是给老者尽孝,为亡灵送行,实际上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事情。民间信仰观念里,天地人“三才”相处共居,这世界人神鬼各有各的说道,各有各的秩序,因此,民俗里也就多了几分形而上的人情色彩。人死了,要经过野鬼出没的奈何桥,才能进到阎王爷管辖的世界里。于是,围绕着黄土的坟地,便有了这一年十二月里的丧俗祭日。

庄上的老人寿终正寝,民间称其为“喜丧”。山西平遥有俗语曰:“爷爷死了孙子喜,外甥吃得生食气。”既是喜丧,就要办得热闹,设灵堂,供花馍,请吹鼓手,叫戏班,丧事中各式各样的纸扎都摆了出来,像过节一样红火。民间的事就是这样,生死相连,阴阳共生,天地间万物生生不息,绵延不止。活着的人老死了,是受用完了命里的气数,又回到混沌里转生去了。民间艺术中没有死的悲,只有生的喜,只有吉祥的福愿和顺乎天地的和谐。在黄河两岸绵延千里的黄土世界里,生命的故事就是这么纯朴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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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老汉做纸扎十分讲究,镇上卖的彩纸,不仅薄,而且不鲜亮,所以老汉糊纸扎的彩纸都是自己亲手刷出来的。自制的彩纸,色彩均匀艳丽,柔韧而又结实。其实,艺术家的匠心都是从材料开始的,没想到雒老汉做纸扎也费了这般苦心。

坐在土炕上聊到兴奋处,老汉翻身下炕,神秘地领着我们打开了另一孔窑洞。原来老汉做好的纸扎都在这儿藏着。他小心地把纸扎从窑洞里一件件搬出来,摆开在院子里,七月的骄阳下,五颜六色的纸扎光彩夺目。雒老汉的纸扎手艺活儿非常精细,纸扎的造型端庄大方,色彩搭配得很有调子。老汉尤其善用黑色,使纸扎显得艳丽而又不失古朴。纸扎上的手绘花饰,用笔丰富洒脱,手制的纸花更是精美。望着眼前这一件件技艺精湛的纸扎,我真想不出这一切竟都出自雒老汉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

过了一会儿,老汉又从窑里抱出一件脸盆大小的东西,让学生用长杆举起,展开来,竟是一件几米高的白色纸幡,在高原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和气派。老汉说,这大纸幡叫“蛐蜒”。他又从窑内取出一件布做的白鹤驮人,说这个叫“彭祖驾鹤”,是插在纸幡顶上的。雒老汉虽说不识几个大字,却能把纸扎里的说道讲个明白。看完了纸扎,我们回到窑洞里,听老汉讲起彭祖驾鹤的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岁。一天,彭祖到山里采药,遇到一个蛐蜒精,它饿了,要吃个人。彭祖说,住在深山吃斋行善,不能吃肉,不能动荤,为什么你还吃人呢?一刀把它斩坏,斩完后蛐蜒又活来了,又斩坏,又活来了。彭祖无招,去找娘舅,娘舅是山西寿阳人,他是张寿星,这个人在娘胎里怀了八十三年。他舅父说,你把它(蛐蜒)斩坏,埋在地里。埋下蛐蜒的地方长出一苗葱来。彭祖又去找舅父说,长的这个东西(葱)扑鼻喷香。张寿星说,这东西有味不能吃,谁吃谁死,我有仙丹,仙丹解毒。后来葱谁也能吃。彭祖活了八百八死了,他和阎王说缺他的阳寿,阎王说不缺,数你活得大。彭祖说缺,我舅一觉睡了一千五百年。阎王说,他是大神,你是凡体,命里该话七十二,拐骗了八百零八年。谁家死了岁数大的人,你爬在百尺高杆上看吧,天鹅是彭祖驾的白鹤。

雒老汉的故事显然是民间传说,但故事里的蛐蜒、葱、白鹤、彭祖都是民间宗教信仰里的东西。彭祖是民间传说中的升天仙人,《列仙传》记载:彭祖乃“帝颛顼之孙,陆终氏之中子,历夏至殷末八百余岁,常食桂芝,善导引行气”。丧俗纸幡上的彭祖驾鹤,实际是用来超度亡灵的,仙人彭祖驾着白鹤引渡亡灵平安抵达生命的归宿之地。吕梁丧俗中,岁数大的人死了才用白鹤,年龄小的没有。大蛐蜒纸幡是丧葬队伍中的引魂幡,是为亡灵开路的。通天的白纸幡,昭示着吉祥,也昭示着生命的永生。

近几年,雒老汉在纸扎之余,又多了门画画的兴趣。没话计了,他就盘坐在土炕上画画。画有彩色的,也有木炭素描式的。他画的画都有半开纸大小,什么大狮子、毛头狗、牵牛花、盘龙、乡村雪景、长城、喜玛拉雅山。家中仅有的贵重财产,那台不能再小的黑白电视机,也让他糊了彩画的纸罩给盖上。说实话,雒老汉画得很好,好在他画得有生气,不概念,尤其那些木炭风景画,简洁大方的造型,静而有序的情调,比西方原始画派之祖卢梭的画境还要纯朴。雒老汉画画纯属兴致,画好了贴在自家窑洞里,庄上的人喜欢,就让他们拿走。

世界上的事都是相通的,在这僻静偏远的雒家庄,雒老汉把纸扎悟通了,艺术、人生的道理自然也就通了。雒老汉的生命是充实的,这充实就是他那实实在在的纸扎艺术,和这艺术赋予他的另一种人生。

本文资料:《沿着河走》一书

幅员辽阔的中国,还有很多手艺不为人知不为人道。跟随“传统活儿”,带你见识真正的民间手艺,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们的真实生活现状,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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