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宴:雍正是被呂四娘和曹雪芹刺殺的嗎?

作者|胡小偉

編者|陳露

編者按:雍正繼位疑雲,為歷史上的一大公案。已故胡小偉先生通過詳實的史料分析與嚴密的邏輯推演,對這種公案進行了深入的剖析,特別是從雍正本人的心理活動入手,來嘗試揭開雍正繼位的重重黑幕。雖然作者最終也並未提出確定的結論,然透過其推導,相信讀者諸君與編者一樣,都會心中有數。

文史宴:雍正是被呂四娘和曹雪芹刺殺的嗎?

編排皇帝一向是“野史”的旨趣所在,其要義並不在於“有(存在)”或是“沒有(不存在)”,而在於“”還是“不是”——這裡的“”為“是非”之“”。所謂史學家的“道德評判”最為今之學人詬病,但野史反映了後人對前事的看法,即所謂“公道自在人心”

鑑於正史體例、史觀和詳略的不同,同時代人的筆記往往成為史料的正當補充。它們以生動的細節、豐富的事例和新穎的評述,更得稗官戲曲的喜好。於是輾轉流佈,踵事增華,搬演粉墨,播於眾口,幾成定讞,而百姓也以稗官戲曲之是非,為民心好惡之是非。在這個意義上說,野史未必是“信史”,卻可以當作“

心史”來看。

俗話說“蒼蠅不抱沒縫的蛋”,文詞兒則叫“事出有因”。雍正是野史最津津樂道的君主之一。比如他出生之秘、逼宮之嫌、奪嫡之隱、骨肉之變、暴死之謎,都在當時騰喧於口,一直如蛆附疽,如影隨形。所以,構成後世雍正形象的,除了通常的“史料”和“虛構”之外,天生還有一根多出來的“六指兒”,這就是“傳說”。

尤為特別的是,有關雍正的傳說介乎於“史料”和“虛構”之間。它也出於同一時代的“別史”,卻與正史檔案有所差別,因而成為“虛構”之源。三者疊加,給我們留下的影像是一個模模糊糊的雍正,恰如霧裡看花。

登基疑雲

1

有關雍正登基之謎,現在可以見到的最早一批非官方史料來自藩國。如康熙六十一年,朝鮮冬至行正使全城君李混、副使左參贊李萬選回國後的彙報中說:“或稱秘不發喪,或稱矯詔襲位。內間事秘,莫測端倪。而至於矯詔,則似是實狀。”(《同文匯考》補編《使臣別單》卷四頁2)又說:“宗人府與十四王有事置對”,其紀錄由宗人府鈐印公佈過,而當初本子封面最高處有硃筆書寫的‘旨:胤禎削去王爵,仍存貝子’十一個字”(同上)。

而稍後的朝鮮內閣《承政院日記》卻說:“(戶曹判書李)臺佐曰:臣聞遠接使之言,則康熙死時在暢春苑。其時康熙身尚無病,而預知其死在不遠。召入皇太子,解所著念珠賜之曰:此乃順治皇帝所嘗著者,而臨崩解而賜我,爾可諭意。因立為皇太子。”(《承政院日記》五四八冊,景宗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雍正元年,朝鮮進賀行正使密昌君樴回國後再申前說:“雍正繼立,或雲出於矯詔。”(《朝鮮李朝實錄》景宗三年(雍正元年)九月癸未日條。)以後陸續還有相關記敘,如使臣李日躋的彙報說:“在燕時略聞十四王本末:蓋王與皇帝為同母兄弟,而名允禎。康熙末年擁重兵,屯西方。雍正即位,矯康熙詔,稱以面議軍務馳驛召之。”(《同文匯考》補編《使臣別單》卷五頁11-12)

《燕行錄》則更進一步,“雍正帝名允禛,康熙第四子。有弟曰光稹。康熙大漸,遺詔傳十四王光稹。時光稹將兵在外,受顧命者謀易樹,加一畫於‘十’上,而鉤其末為‘於’,改‘光稹’為‘允禛’,以字畫相近也。”(《燕行錄選集》上,頁294,韓國大東文化研究院出版)

照說無論中土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作為藩國的朝鮮君臣應當是置身度外的。他們的史料也是本著“疑者傳疑”精神的如實紀錄,料無訛言。如此熱心地打這樣的報告,恰恰說明雍正繼統必有其非常之處。所以自雍正登基伊始,種種傳言就伴隨著他且流佈頗廣。

文史宴:雍正是被呂四娘和曹雪芹刺殺的嗎?

只是十四阿哥叫“光稹”說,略有“畫蛇添足”之病,反映出想把“矯詔”改字一事編得圓全的過分努力。不平常的是這些野史傳說之言在雍正生前已相當流行,甚至傳到了他的耳朵裡。更非尋常的是,他竟然曾經親自過駁斥這些傳言。

把這些“大逆不道”的謗訕之言傳入雍正耳內的應當是“呂留良案”的主犯之一曾靜。所以加“應當”之疑詞,是因為這些謗訕之言更多地記載在雍正駁斥內。

雍正把自己的辯護詞輯成了一部有趣的書,叫《大義覺迷錄》。其中談到的謗訕之語有:

一、“謀父”,即雍正毒死了康熙,登基後又處處與老皇帝“為仇為敵”( 卷二);

二、“逼母”,即仁壽皇太后之死為被迫自殺;

三、“弒兄”,即廢太子允礽雍正二年在圈禁中死亡;

四、“屠弟”,即八弟允禩及九弟允禟之死;

五、“貪財”,所指甚多,包括“使人從四川販米,知江南蘇州發賣”以獲利(卷三);

六、“好殺”;

七、“酗酒”,指社會傳言雍正好飲,帶著大臣白晝在圓明園飲酒作樂,不理政事;

八、“淫色”,指雍正將廢太子的“嬪妃收了”(卷三);

九,“懷疑誅忠”,指殺年羹堯、隆科多;

十、“好諛任佞”。

一共“十大罪狀”。其中最為關鍵的,自然是“篡位”。據稱:

“據曾靜供稱:伊在湖南,有人傳說先帝欲將大統傳與允禵,聖躬不豫,降旨召允禵來京,其旨為隆科多所隱。先帝賓天之日,允禵不到,隆科多傳旨,遂立當今……據逆賊耿精忠之孫耿六格供稱:伊先充發在三姓地方,時於八寶家中,有太監於義、何玉柱向八寶女人談論:聖祖皇帝原傳十四阿哥允禵天下,皇上將‘十’字改為‘於’字。又云聖祖皇帝在暢春園病重,皇上就進了一碗人參湯,不知何如,聖祖皇帝就崩了駕,皇上就登了位。”(卷三)

雍正的反應頗帶戲劇性,他在嶽鍾琪的奏摺上批示說:“朕覽逆書,驚訝墮淚。覽之,夢中亦未料天下有人如此論朕也。”(《文獻論叢》第一輯《張倬投書嶽鍾琪案》雍正六年十月十七日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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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裝刺虎圖

語氣活像一個受盡委曲的小姑娘。但他明白此種傳言已廣,僅僅靠“

武鬥”已礙難消解,於是採取“文鬥”的方式,自己親自帶頭進行“大批判”並頒行全國。這次“大批判”的成果被彙集成《大義覺迷錄》,對曾靜、張熙兩名要犯也採取了“一個不殺”的措施。考慮到雍正朝文字獄的嚴酷,這是富於戲劇性的插曲。

現在故宮保存的雍正畫像中,還有一幅不倫不類的“洋裝刺虎圖”,不知是不是他在效法“卞莊刺虎”的故事。

卞莊為春秋時魯國大夫,素以勇猛著稱。據《史記》載,戰國時韓魏兩國互相功伐,秦國希望趁勢介入。陳軫出了一個損計:卞莊想殺老虎,有人勸他彆著急,如果兩頭老虎正在吃牛,吃飽了就要決一死戰,死戰的結果是強壯的受傷,力弱者死亡。

這時你只須殺死傷虎,就可坐得“一舉雙虎”之功。後來秦國採用此計,果然坐收兩國。畫面上的洋裝胤禛顯然不像一個勇士的模樣,倒是鬼頭鬼腦的樣子,而一隻猛虎亦臥在石旁喘息,顯然沒有了還手之力。聯繫胤禛在“兄弟鬩於牆”的奪位鬥爭中先坐觀成敗,然後突然出手,置欲勝者於死地,安享成果的手法,揣測此畫命意和胤禛自寓,或許“雖不中,不遠矣”。

有無遺詔

2

很多熱心為雍正辯護的人都致力尋找證明他無辜的事例。其中最著名的例證是按照明清宮廷慣例,傳位詔書的書寫應在“第×子”前加上“”字;同時清廷除漢文詔書外,例有滿文詔書。

所以將“傳位十四子”改為“傳位於四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何況“”應書寫為“”,更無作手腳的可能了。這些說詞當然成立。但是事實是:連康熙有無遺詔,都已與宋太祖“燭影斧聲”一樣,成為了“千古之謎”了。

文史宴:雍正是被呂四娘和曹雪芹刺殺的嗎?

據馮爾康《雍正傳》披露:

雍正的繼位詔書漢文原件尚存於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文件所署的時間是‘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看似康熙逝世那天寫的。然而胤禛十六日才公佈遺詔,而且只是宣讀滿文本,引起御史湯保等參奏宣讀詔書的鴻臚寺官,指責他們沒有宣讀漢文本。胤禛就此作了說明,但沒有說清楚。(《上諭內閣》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這個遺詔從原件看,書寫比較草率,有四處塗抹,一個錯字。”“塗抹處是:‘欲致海宇昇平,人民樂業’一句,其‘人民樂業’四字,壓縮寫在二個字的空檔內;‘蓋由天下事繁’句中‘事繁’二字,‘惟諸葛亮能如此耳’句中的‘亮能’二字,‘禮親王、饒餘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句中的‘安全’二字,均只佔一字的空擋,顯系原來書寫有誤,抹去後填寫的文字。錯字是把‘承’字寫作‘承’(注:橫三道缺中間一道)。”“毫無疑問,這個遺詔是胤禛搞的,不是康熙的親筆,也不是他在世時完成的,不能作為他指定胤禛嗣位的依據。”

雍正寵臣張廷玉纂修的《聖祖實錄》,則有“

八人受詔”之說,道是康熙十三日凌晨病危,召見皇三子誠親王胤祉、皇七子淳郡王胤祺、皇八子多羅貝勒胤禩、皇九子固山貝勒胤禟、皇十子敦郡王胤䄉、皇十二子固山貝子胤祹、皇十三子胤祥以及步軍統領、理藩院尚書隆科多至御榻前,傳遺詔曰:“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而主角胤禛偏偏不在宣召之列。等他趕來,三次晉見,康熙還能“告以病勢日增之故”,卻居然毫不提及已經宣佈了受命遺詔,非得死後才由隆科多當面宣諭,這已經匪夷所思了。

現存所有談到遺詔問題的材料,都說是隆科多是傳詔之人。作為皇室之外的唯一重臣,其在雍正繼位上作用顯而易見。而雍正即位初在與心腹年羹堯的硃批密摺中也有突兀欣喜,莫名其妙的過譽之詞:

“舅舅隆科多,此人朕與爾先前不但不深知他,真正大錯了。此人真聖祖皇帝忠臣,朕之功臣,國之良臣,真正當代第一超群拔類之稀有大臣也。”(《掌故叢編》第十輯《年羹堯奏摺》)

並且迫不及待地在即位第九天開始,對他又賞世爵又稱舅舅,賜雙眼花翎、加太保銜,封官升級,寵遇之隆,一時無兩。

不料,待到雍正五年“受詔”諸兄弟大都非死即關,隆科多得罪,雍正指責他講過“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時”,儼然以諸葛亮自命。

同時上諭又說:“聖祖仁皇帝升遐之日,隆科多並未在御前,亦未派出近御之人,乃詭稱伊身帶匕首,以防不測。”(《東華錄》卷一一,雍正五年十月)前後矛盾之大也是匪夷所思,或許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故伎,隆確曾身懷匕首造成“不測”乎?

眾所周知,“立儲”本為糾纏康熙後半生之頭等大事。太子的兩次廢立於他打擊甚大,至少感到對於“盛世明君

”的歷史地位造成了巨大損害。所以雍正說康熙後來曾一再強調:“朕萬年後,必擇一堅固可託之人與爾等作主,令爾等心悅誠服”(《世宗實錄》卷一,卷十)“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康熙豈有不齎一詔、不留一言之理?諸皇子虎視眈眈,為覬覦九五之尊分崩離析之際,僅憑隆科多口宣遺旨,能使眾人“心悅誠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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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圈禁致死的胤禩

據雍正自述:“聖祖仁皇帝賓天時,阿其那並不哀慼,乃於院外倚柱,獨立凝思,派辦事物全然不理,亦不回答,其怨忿可知。”(《世宗實錄》雍正四年六月)“塞思黑突至朕前,箕居對坐,傲慢無禮,其意大不可測。若非朕鎮定隱忍,必至激成事端。”(《大義覺迷錄》)隆科多則說:康熙死後他在西直門大街遇見皇十七子胤禮,“告以皇上登大位之言,果親王神色乖張,有類瘋狂。聞其奔回邸,並未在宮迎駕伺候。”(《東華錄》卷一五)

胤禮是雍正刻意拉攏的兄弟,談不上是胤禩、胤禟、胤禵的死黨,但觀其驚訝以至失常之狀,對四哥登基有一絲一毫之“心悅誠服”之情嗎?何況雍正一朝諸皇子圈死五人,病死者亦有四人(不包括雍正),成年皇子十數年間太半身亡,作為父親,康熙會認為這是諸子對繼位人“心悅誠服”之景象嗎?

所以不僅孟森、王鍾翰等前輩清史專家著文懷疑雍正矯詔篡位,戴逸最近也說:

“雍正後來所講康熙彌留前遺命傳位雍正的情形,仔細推敲,矛盾甚多。如說隆科多為唯一顧命之大臣,而其他諭旨中卻說康熙死時隆科多不在御前,又說康熙傳詔時皇十七子允禮在寢宮外侍候。而其他史料證明,允禮時在皇宮內值班,並不在暢春園寢宮外,如此等等。因此,是否存在這一臨終傳位的現場,實屬疑問。”(1999年3月13日《人民日報》)

糊塗明白夢,陰險骨肉情

3

雍正四年(1726年)正月初五日,京師官民還沒有從“破五”餃子和放炮仗的過年氣氛中醒過盹兒來,紫禁城養心齋裡發出一道上諭:“廉親王允禩狂逆已極,朕若再為隱忍,有實不可以仰對聖祖仁皇帝在天之靈者……”(編者注:雍正即位後,為避其諱,所有兄弟名字中的“胤”均改為“允”。)

對於允禩和允禟及其家屬親信來說,這不啻一道催命符。緊接而來的就是雷霆萬鈞般的打擊。宣佈立即褫去允禩、允禟宗室身份,把他們的老婆休回孃家,嚴行看守。二月將胤禩交所屬旗內稽查,隨即“

圈禁高牆”。

這是清廷的特殊刑罰,據《永憲錄》卷三記載:

“聞國法圈禁有數等”,“地圈”是平地起高牆、“屋圈”是不準離屋一步、“坐圈”是“接膝而坐,莫能舉足”、“立圈”是用人“四圍並肩而立,更番迭換”。

不論哪種都夠殘酷。“罪人居中,不數日萎頓不支矣。”三月,改允禩名為“阿其那”,這是滿語,至今學者還在爭論其意思到底是“”還是“討厭、滾開之物”。

五月,宣諭全國,頒佈允禩、允禟、允禵、允䄉等人罪狀,並命允禟名為“塞思黑”(滿語,其意不可確指,大概是“豬”或者“迂俗可厭之人”)。允禟隨即從青海之西大通被押往保定,由直隸總督李紱奉旨“

圈住”。

據載胤禟是被圈在直隸衙門附近,小房三間,加砌高牆,設轉桶傳進飲食,在外派官兵看守。“房小牆高,暑氣酷烈”,允禟“鐵索在身,手足痙攣”,幾中熱暈死。用冷水噴漬始蘇。(《文獻叢編·允禩允禟案》頁16a)八月,李紱奏稱允禟病死,時年四十三歲。九月,允禩亦死於禁所,時年四十五歲。

接著在九月二十五日,胤禛下諭著允祥、張廷玉等親信為他擇地建陵。最後,他反常地避開了順治、康熙陵寢所在的遵化而選擇了易縣泰寧山太平峪。據說是因為遵化九鳳朝陽山地“規模雖大,而形局未全,穴中之土又帶砂石,實不可用。”(七年十二月初二《上諭內閣》)按照禮制,葬於祖、父之側,左昭右穆本為“死後盡孝”的要義之一,自古帝王概莫能外。

胤禛自稱“孝子”,卻另擇葬地,於《禮》顯然不合。所以曾特別令諸大臣議奏,千方百計為他的行為找出藉口。清陵自他以後,子孫輪流分葬兩地,頗不尋常。按歷來風水堪輿之說,葬地吉凶主要關乎子孫命運。遵化既然只剩不吉之地,乾隆、道光、同治諸帝又何以能夠葬此而心安呢?

事實上,胤禛生前已經小心翼翼地避免在乃父居常之所出現。他在養心殿而不是乾清宮辦公,修圓明園而不是暢春園避暑,甚至也從不去康熙必行的熱河“秋獮”,江南巡幸。如果考慮到他迷信鬼神一貫行徑,這種反常也許證明了“弒父”說“事出有因”。而允禩、允禟剛死,他立馬就開始建陵,該不會是靈機一動,心血來潮的衝動吧!

文史宴:雍正是被呂四娘和曹雪芹刺殺的嗎?

雍正扮僧圖

也就是在這一年,胤禛翻出據說是當親王在藩邸時編選的文集,取名《悅心集》刊刻出版。這是一部“勸人樂天知命,清心寡慾,與世無爭,自得其樂”的文集。其中收錄的一些高人隱逸、方外僧道的所言所作,都是以怡情悅性,出世超脫為主旨的前作。

或許是為已死和將死的念頭纏繞太多,《悅心集》的出版正是心理學所謂“補償效應”(Compensatory reaction)的表現。現存故宮中胤禛化裝繪像特多,這些畫像中,有兩幅是扮僧或扮道,作悠遊山林態的“化裝寫照”。胤禛生平好神仙術,又喜歡和喇嘛高僧來往,居然以“圓明居士”自號。

文史宴:雍正是被呂四娘和曹雪芹刺殺的嗎?

雍正扮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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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偷桃圖

歷史上烏思道之流的幕僚根本沒有登堂入室的機會,倒是有一個叫文覺的禪師長住大內,“倚之如左右手”,出行則“儀衛尊嚴等王公”(《永憲錄續編》)。馮爾康《雍正傳》坦言他一直“用比丘密參帷幄

”。

僧衲佛徒不僅為他爭位出謀劃策,“年羹堯、隆科多、胤禩、胤禟等人的案子,他都出了主意,成了雍正的高級參謀。”(446頁)作為回報,胤禛也熱衷於參與佛教派別之爭,甚至刊發了佛門《御選語錄》,其中包括胤禛自己的言論,這被後人譏笑為“以天子與匹夫搏”(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

他與羽士道流也保持密切來往,爭位之初就曾相信過武夷山道士的算命,後來又和白雲觀全真教往來甚密。胤禛的猝死據信也與煉丹求長生術中毒有關。以至乾隆登基的頭一批諭旨,就包括驅逐大內中的羽士張太虛、王定乾之流。這兩幅畫像,正是胤禛依違佛道之間,自鳴清高的形象寫照。

另一幅胤禛扮攀援偷桃之狀的畫像,恐怕是在模仿優人東方朔。史家每稱漢武帝時東方朔的機智和幽默,有資格作中國的“滑稽之祖”。

只是這些畫上胤禛的表情都顯得呆板,大概宮廷畫師只是依照標準像變化背景服飾動作,不能顧及眼神表情的配合。現在看來,這幾幅畫像呆滯的神情和誇張的姿態相配合,卻達到足夠滑稽的效果,不知讀者諸君以為如何。

專制皇帝的確是件勞累的活兒,不是在捉摸算計天下人,就是怕被天下人算計捉摸了。尤其是自個兒本有冷病,最怕西瓜,瞅誰都象是報仇索命的主兒,這就累邪乎了。胤禛深居九重,疑心極重,《悅心集》里居然收有唐寅的一篇妙文《一世歌》,也是憂鬱陰暗心理的一種“補償”:

“人生七十古來稀,前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過了中秋月不明,過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須滿把金樽倒。世人錢多賺不盡,朝裡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心轉憂,落得自家白頭早。春夏秋冬彈指間,鍾送黃昏雞報曉。請君細點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草裡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錢鍾書《管錐編》中,曾以莊子《盜蹠》中的“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為此歌立意之源。其後如白居易、范仲淹等,吟詠此意者眾。

唐伯虎又有《七十詞》:“

前十年幼小,後十年衰老。中間只五十年,一半又在夜裡過了。算來只有二十五年,在世受盡多少奔波煩惱。”亦為此作。後來曹雪芹《紅樓夢》裡一僧一道《好了歌》以及甄士隱解注,情緒都是前後貫通的。

這本是失意人的解脫語,胤禛收拾完政敵,正在躊躇滿志之時,此時刊刻究竟是從骨肉殺伐中得到了哲理上的解脫?還是悟得正因人生有限,所以更須“只爭朝夕”?筆者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無由推斷。孰料胤禛不到十年以後,盛年遽爾驟死。自負如他,竟然“身後罵名滾滾來”。其間歷史呈現的巨大反差,倒也發人遐思。

康乾盛世”獨少雍正,按一個相聲段子的“糊塗明白話兒”,這就是借譚小培的口說“你爸爸不如我爸爸,你兒子不如我兒子”,怎麼著也把自個兒繞過去了。

史家在這拐了兩個急彎兒,就像黃河單單繞過了陝西。這裡面究竟是前人的偏見,還是別有深意,是該捉摸捉摸。

和歷史掰腕子,楞告罵雍正是冤案,需要他們來作一把“青天”,攢電視劇的哥兒幾個,恐怕勁兒還太小了點兒。如果編導說是要影射現實,“古為今用”,那又是另一回事兒,為什麼呢?“掰”和“拍”完全是兩股勁兒,是吧您吶?

胤禛不過是人,具有人的一切情感和弱點,這咱們理解。但他又不是一般的人,因為宮廷向來是不見天日的地方,也自小養成了不見天日的心性兒。

您要是隻翻過《悅心集》,或許以為真遇見世外高人,超凡脫俗了;只瞧《大義覺迷錄》,又覺著是苦口婆心,不厭其煩的教書先生;通讀他的上諭,才知道喧騰一時的“性格組合”,還遠遠不足以窺知九五之尊的複雜性格和反常心態。

乾隆補過

4

《論語·學而》雲:“三年無改於父道,可謂孝矣。”作為熟讀經典,有志為賢君的乾隆來說,當然更明白其中的意義。所以他留用雍正權臣,也樂於把雍正遺詔中“

聖祖仁皇帝於諸孫之中最為鍾愛,撫養宮中,逾於常格”的話題傳播下去。但是在雍正暴卒後,他迅速採取了一系列措施,卻又留給後人無限遐思。

乾隆登基的第一件大事是驅逐宮中道士。先輕描淡寫地說雍正耽於“爐火修煉”,不過是“遊戲消閒之具”,對於張太虛、王定乾等道士也“視之如俳優人等耳,未曾聽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藥,且深知其為市井無賴之徒,最好造謠生事”,這裡誰都嗅出了“此地無銀”的味道了。

接著語氣一轉:“今朕將伊等驅出,各回本籍。”進而聲色俱厲:“若伊等因內廷行走數年,捏稱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搖煽惑,斷無不敗露之理。一經訪聞,定嚴行拿究,立即正法,決不寬貸。”雍正死於煉丹術,史家早有論述,即使以之為明君如楊啟樵等亦莫不如是。

近來始有如電視劇描繪的以雍正為國為民“累死”之說起,真可謂“欲溢之美,何患無辭”,歷史真如“令人打扮的小姑娘”乎?

接著是為允禩、允禟、允禵翻案。雍正十三年十月初八,即繼位剛一個月,乾隆接連發出諭旨,說:“當初辦理此事,乃諸王大臣再三固請,實非我皇考本意。”先定了調子,接著擴大建言人的範圍:“其作何處理之處,著諸王滿漢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見,確議具奏。”在短短几天中,乾隆接二連三發出諭令,把受牽連的皇叔及宗室親貴一律大赦。

不但釋放了僥倖存活的允䄉、允禵,賜予公爵銜,還昭雪了皇兄弘時。最為敏感的允禩、允禟平反案,是在四十三年後與多爾袞、阿濟格、多鐸一案同時進行的。

文史宴:雍正是被呂四娘和曹雪芹刺殺的嗎?

平反詔書也是一篇妙文,頗見心思。首先聲明他們“結黨妄行,罪由自取”,給先帝爺留足面子。接著說“莫須有”:“就兩人心術而論,覬覦窺竊,誠所不免。及皇考紹登大寶,怨尤誹謗,亦情事所有。”以下話題一轉:“特未有顯然悖逆之跡,皇考晚年屢向朕諭及,愀然不樂,意頗悔之,若有所待。”分明是承認所有罪名。本來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但仍然以雍正名義糾正,為尊者諱。

特別重要的是,乾隆在諭旨中強調:“此事重大,朕若不言,後世子孫無敢言者。”決心翻成鐵案,不容後人再作文章。苦心孤詣,不難洞見。蓋緣允禩、允禟獄成定讞,死於非命時,乾隆已是十六歲之皇儲。這番骨肉相殘的悲劇,應當感同身受。如此委婉卻堅決的平反冤案,可謂“善補過矣”。

乾隆的第三項舉措,是不顧雍正不殺曾靜、張熙且鄭重承諾“朕之子孫,將來亦不得以其詆譭朕躬而追究誅戮”的諭旨,立派員將二人鎖拿到京凌遲處死。並將雍正散發全國的得意之作《大義覺迷錄》全部彙集京師,連版一體銷燬,以免雍正絮絮叨叨,反覆申述自己不是篡位者的言辭留存在世。

雍正和乾隆兩朝都在檔案上反覆下過改篡、銷燬和隱匿的功夫,不過父子二人的重點有所不同。“大內檔案”因之不復本來、全面的面目,其中真相也許永遠不得而知。各種推理揣測,無非是演繹一種又一種的歷史可能性。近年旅日學者楊啟樵等人著述,力說雍正得位的合法性,恐怕犯了“盡信書”的毛病。

至於雍正朝最受寵信的幾位人物,在乾隆朝的命運,亦可由以下幾事覘知:

乾隆元年七月,田文鏡心腹王士俊降為四川巡撫後上密摺說:“近日條陳惟在翻駁前案,甚有對眾揚言只須將世宗時事翻案,即繫好條陳之說,傳之天下,甚駭聽聞。”這實際上是以“無改父過”的正統觀念來試探乾隆決心。乾隆反映極為強烈,除下旨痛斥外還責王為“奸邪小人”,革職拿京,擬斬決。後來驅逐回籍。

乾隆四年,以允祿、弘晳“私相交接,往來詭秘”一案,削允祥之子弘昌爵位,允祥的其他兒子弘曉、弘晈也先後獲罪。可參《紅樓夢》怡府本公案的有關考證,周汝昌、吳恩裕、馮其庸都有專文或專章論述,感興趣的讀者不妨翻檢。

雍正遺詔中曾要求將鄂爾泰、張廷玉作為他的心腹重臣,身後配享太廟。但乾隆親政後一直在利用他們的矛盾分化其黨羽。乾隆十年,鄂死。二十年,胡中藻《堅磨生詩抄》案發,連及鄂侄、甘肅巡撫鄂昌,令自盡。鄂之兩子隨後亦陣亡於平準。

十四年,張廷玉以乞休時面請配享、不親自赴闕謝恩及植黨樹私等事,一再受到乾隆的折辱挖苦,甚至說他不過是“商彝古器,陳設座右而已”的古玩擺設。甚至一度借事罰款抄家,修改雍正遺詔,罷去他身後入太廟配雍正的殊榮。

正是張廷玉篡改史料檔案用心極多,曾受雍正“纂修《聖祖仁皇帝實錄》宣力獨多,每年遵旨繕寫上諭,悉能詳達朕意”,“其功甚巨”的特別誇讚。而乾隆對他的侮弄獨多,甚至要他自己評價該不該與開國功臣和拓疆元戎同配太廟。其中隱秘,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心知肚明。(編者注:張廷玉死後,乾隆勉強批准其配享。)

只有把乾隆的補過措施聯繫起來,才能看透籠罩在雍正繼位前後的重重迷霧。近年一些熱心為雍正翻案的史家大多沒有顧及此節,等於寫了一部沒有大收煞的半拉子戲,竊以為有失公允。

當然,雍正繼位有無合法性的問題,已經隨著皇帝制度的消亡不再具有現實的意義了。聯繫雍正登基後的種種反常表現,包括忽而扭捏作態,忽而風暴大作的戲劇化“作秀”,都使我們感到真實的雍正應該是比麥克佩斯、理查三世更加複雜,更加“莎士比亞化”的人物,而不是電視劇展示出來的這樣一個單面平塗而又“高大全”的“模範皇帝”。莫非編導們想把這個形象塞進當今領導幹部的“楷模”中去?那可是億萬升斗小民絕對消受不起的。

專業之中最通俗,通俗之中最專業

熟悉歷史陌生化,陌生歷史普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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