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是枝裕和|我更想描繪的是大海深處的暗潮湧動

对话是枝裕和|我更想描绘的是大海深处的暗潮涌动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第一部在內地公映的作品《第三度嫌疑人》正在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上映,關於這部新片,本刊記者對他進行了深度採訪

真實被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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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週刊:《第三度嫌疑人》裡只有兩次殺人,題目的意思卻暗示了有三次,那麼第三次是哪一次呢?

是枝裕和:你怎麼認為?

人物週刊:第一次看的時候,我的理解是三隅借司法制度殺死了自己,第二次看覺得律師認為是自己殺掉了三隅。你設計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是枝裕和:這個片名讓人能想到各種各樣的解讀方式,就是很好的事情。也許會有人從司法角度思考,覺得是死刑這個制度導致了第三次殺人。你的第二次解讀方式也是可以的,本來應該是被拯救的一條生命,但因為很多的原因,律師沒去救他,感覺自己某種意義上也成了幫兇。

有一種解讀我覺得是最有趣的。參加多倫多電影節時接受採訪,對方說,電影中第三次被殺死的是真實。真實被殺死了,這樣就沒辦法確定誰是兇手了。我感覺這樣一種解讀方式是最接近於答案的。

人物週刊:你在寫劇本的時候,有思考過死刑是否應該廢除的問題嗎?

是枝裕和:當然我自己是希望能廢除死刑的,但這並不是我這次拍電影的目的所在。這部影片想表達的中心思想是,在法庭上有不能得到判決的犯罪,就像剛剛說的“殺死”真相。可能因為很多原因,人們對於真相反而有些時候不會關注,即便看到真相也假裝沒看到。這部電影中描寫的就是這樣的情況。這樣的罪是存在的,又不能在法庭上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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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週刊:片尾有個畫面是律師重盛站在十字路口躊躇停留了很久,這個畫面的隱喻非常有意思。曾經有一篇文章寫你是“站在十字路口的導演”,你是想表達自己這種躊躇的心境嗎?

是枝裕和:我和律師是一樣的(心境)。對犯下這樣事的人,我們應該如何去認識和理解?我一邊拍攝一邊追尋答案,一直到這個事件最後。事件發生的過程中,有很多我們不理解的東西,所有這些交織在一起,到最後,我把這些不理解的東西作為留白,這也是我拍這部電影的一種策略。雖然在電影中,判決是下來了的,但還有很多無法釋懷的地方,作為導演我有這樣的感覺,也想把這些感受分享給觀眾。

人物週刊:你自己也是困惑的嗎,對於電影中究竟是誰殺的人?

是枝裕和:我一邊寫一邊拍,自己也在同步考慮這個男人的動機究竟是什麼。在拍攝過程中,我對主人公福山雅治也是完全不說明,每天寫新的東西讓他演,讓福山雅治真實地處於一個比較困惑的狀態之中,“我是真的不知道是怎樣,可能是這樣的。”

人物週刊:片中律師的爸爸說,作為法官的他曾認為犯罪是社會的產物,後來他的觀念發生了變化,認為“天生會殺人的人和不會殺人的人之間有鴻溝”。你自己的觀念發生過類似的變化嗎?

是枝裕和:我小的時候,大概到上世紀70年代為止,很多對犯罪不是很瞭解的人在談論犯罪的時候,會覺得我要很嚴肅嚴厲地懲罰這些罪犯;但另一方面,我們也會說犯罪是社會畸形的一種產物。那個時候我們是有這樣的問題意識的,會把這種比較消極的一面作為社會的反面教材,算是警醒也好。這種問題意識像一面鏡子,我們可以從裡面學習、共享一些什麼,讓社會變得更好。

但過了十年甚至十五年之後,這種意識發生了非常明顯的變化。就我自己的感覺,現在社會給我的印象是,變成了一味追究罪犯自己的責任。正是因為這種意識的改變,也改變了審判的一些思考方式。

人物週刊:你自己不認同?有動搖過嗎?

是枝裕和:我對現在主流的所謂自己負責不是完全認同的。

和演員們一起發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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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週刊:你拍紀錄片出身,後來拍攝也喜歡無劇本的拍攝,這次劇本沒有完全寫好,就讓福山雅治體驗真實的困惑,你不怕失控嗎?

是枝裕和:和演員一起研究探討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有時也會想,這個東西我先定了,就按照我定了的想法去走。但相比我強制讓別人做這些事情,還不如我和演員、和我自己、和寫的劇本一起,在拍攝現場尋找正確的答案。不是我來控制,而是和演員們一起發現真相、尋找怎麼做是正確的,對我來說是比較刺激和興奮的一件事。如果說拍紀錄片的經驗對現在有一些影響的話,這也是其中一點,不斷去發現和探索。

人物週刊:有一個鏡頭是對準看守所的玻璃,律師和犯人的臉在玻璃上重合在一起。怎麼想到這麼拍的?

是枝裕和:攝影師瀧本幹也想到的一個點子,並不是我一開始想到的。我本來想多拍幾個鏡頭,可能四五個,但攝影師的這個想法我覺得非常好,我就一個鏡頭拍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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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瀨鈴

人物週刊:感覺你對事物的不確定性持很開放的態度。採訪廣瀨鈴的時候,她也說你不會太介入她們的表演。

是枝裕和:我認為指導演員演戲,並不是過多地控制他們一定要這樣做或者那樣做。比如,假設我叫廣瀨鈴把臉朝右轉,可是在現場拍戲時她把臉朝左轉了。我並不會強制她,我會考慮為什麼她要向左轉,當中有什麼原因,是她自己有什麼難言之隱,或者不太自然或怎麼樣。然後考慮說,是不是廣瀨鈴向左轉會更好一點?會反過來自己思考,發現新的東西。對我而言,這是更好的導演的方法。

人物週刊:關於掌控,電影裡也有“誰能夠掌控別人的命運”這樣一個問題,比如片中出現的小鳥,三隅和律師討論過誰能掌控這隻小鳥的生死,很羨慕律師能夠掌控別人的生死。你覺得你的命運有被什麼掌控著嗎?

是枝裕和:我並不認為有超越人的、神一樣的東西在掌控人的命運,但是自己的生活、自己人生是怎樣的走向,因為身邊各種各樣的因素,可能是未知的,或者被周圍的事物、身邊的人所影響。比如我死去的母親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還有一個對自己命運比較有影響的就是孩子,某種意義上,死者和孩子引導著我的人生走向和命運。

可能會發芽,可能不會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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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週刊:你經常用一個比喻,說你喜歡蒐集素材就像收集種子一樣,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會發芽。

是枝裕和:我不是真的喜歡蒐集種子,但我有個階段是在陽臺放一些吃過的泡麵盒,把各種各樣的植物種子擺在裡面。如果把它作為素材來比喻,每天生活裡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這些事情不是我刻意去尋找的,而是我們就這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活在世界上,總會有事情讓自己在意,讀到的書也好,遇到的人也好,像在播種一樣。你給它澆水,可能會發芽,可能不會發芽,可能發了芽之後不會那麼迅速長出來,可能期間會枯萎或者乾涸,需要花很長時間,甚至可能15年才能長大,就像蒐集題材一樣。我現在在做的就是這樣的工作。

人物週刊:你在剛入行TV MAN UION的時候提到自己很想從事生態方面的報道,對自然的熱愛和小時候的經歷有關嗎?

是枝裕和:跟小時候沒關係,我自己對這方面特別關心,特別有興趣。比如太陽能發電,還有垃圾的再生再循環,很多環境的問題。當然我本身是反核電的,希望為自己關心的這些去做相關的工作,比如拍紀錄片之類,這是我自身的意願。

人物週刊:會因為嚮往自然而想逃離過於現代的都市文明嗎?

是枝裕和:當然也不是說真的很擯棄都市文明、嚮往自然這種感覺。因為這實際上也是我目前自身面臨的問題。我在東京生活了55年,有自己的孩子要撫養教育,我覺得孩子還是應該在東京這樣的大都市成長。而不是說我因為嚮往自然,就跟她搬到鄉下去。我並不覺得城市裡的人就比較冷漠,農村鄉下的人就溫暖。

在城市生活的那些人,他們的人際關係其實是很豐富的,可能也會有一些充滿溫情的東西,我也有把這些東西拍成電影的想法。大城市的生活,包括人際關係在內,這些東西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捕捉到的。

人物週刊:你的很多片子都是描述人際關係的,不知道你成長在怎樣一個大家庭?為什麼對人際關係有如此的敏感度?

是枝裕和:我雖然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但並不是說很多東西是取自我自身的經驗。比如因為母親的存在,有時候通過母親會得知一些事情,包括家人的事情、父親的趣事,這些會在某些電影中成為核心或者主題,再以這樣的核心或者主題展開故事情節,去描述、製作電影,可能會有這樣手法的電影存在。但不僅僅依靠我的回憶,我肯定要觀察各種家庭的形態,有的加上自己的想象,再去展開。當然這是一種比較複雜的手法。

人物週刊:你有到一個地方就開始觀察的習慣嗎?因為看到你在電影院時,也經常會左顧右盼地觀察觀眾,不知道這個觀察是不是準確。

是枝裕和:我是很喜歡觀察,觀察各種各樣的事情。其實做導演的都在觀察,我是這樣覺得的。

人物週刊:能分享一個你今天觀察到的有意思的細節嗎?

是枝裕和:我今天基本沒出過會場,但是突然想到一個趣事。就是資料館放映《第三度嫌疑人》之前,我需要檢查一下情況,然後就進場,放映室在給我做影片的調試,但在調試的過程中,很多人在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明明是我導演在做調試,就有人把易拉寶什麼的往屏幕當中放,會擋住視線。各種各樣的人在做其他不同的事情,並不是說我們按照一個既定的順序,這個事情做完之後再做那個,而是大家同時在一起做,現場有些忙忙亂亂的感覺。我覺得這個事情還挺有趣的。其實在攝影現場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突然想到這個事情就特別想笑。

我其實不是一個好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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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週刊:在《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裡,你都用到了蝴蝶這個意象,蝴蝶和你自己生活有關,還是你觀察到的什麼細節?

是枝裕和:《比海更深》中,母親和他們一起走的時候會聊起蝴蝶這個事情,是我實際生活中母親所講述的,很忠實地在銀幕上表現出來,有時候也會用到生活中的一些經驗。我確實很喜歡蝴蝶。

人物週刊:你會把和女兒一起養蝴蝶變成有家庭儀式感的共同回憶?

是枝裕和:對,是這樣一種感覺。

人物週刊:可以理解為你想要盡力做到你影片裡父親那樣的角色嗎?雖然他們無用,但總是會創造一些美好的回憶。

是枝裕和:我確實很想做一個很好的爸爸,但其實並不是,還是希望自己能做好這樣一個角色。

人物週刊:為什麼覺得自己不是好的父親?

是枝裕和:因為沒有時間。我家是女兒,女孩一般有心事有煩惱都會跟媽媽傾訴,不太會跟父親。學校裡有什麼事情,比如和同學打架啦,被老師罵啦,回家就會跟媽媽說。我都會知道,因為媽媽知道了會跟我說,但還要裝作不知道,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事情。

人物週刊:這樣說的話,把它歸因為孩子是女生,不就是像電影裡的人物一樣推卸責任嗎?

是枝裕和:也許是藉口吧。(笑)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講,有煩惱也不會跟媽媽說。

無用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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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週刊:你在塑造角色的時候,對“無用”有一種執著,想問問你自己在無用的時間會做哪些無用的事?比如阿部寬經常扮演的無用的父親。

是枝裕和:

對我而言這是不太現實的事情,因為太忙了根本沒有時間。會看看漫畫,和孩子玩。這兩個概念還是不一樣的,阿部寬演的是無用的人,和你問到的“無用”是兩個概念。

对话是枝裕和|我更想描绘的是大海深处的暗潮涌动

是枝裕和在《步履不停》拍攝現場給阿部寬講戲

人物週刊:或者我換個表述,在這個快的時代,你會做哪些慢的事情保持閒散的心境?很多事情看起來是沒有價值的、無聊的,但這些事情本身對這個人而言是有趣的。

是枝裕和:確實像你說的,現在大家都講求所謂的效率,只做有價值的事情,在日本也是這樣的狀態。比如暢銷書都是各種各樣實用的書、工具書,但小說就賣得不好,因為大家覺得小說是沒有價值的,對自己的人生或事業沒有用。我覺得雖然很多事情沒有用,但是有意義的,比如剛才我觀察到的很多我覺得有趣的事情,這些在生活中都是非常重要的。

我想表達的是,沒有真正無用的人,比如姐夫這個角色,老是被老婆罵說你真沒用,但並不是說他真的完全沒用,他至少會開車、修一些小東西,另外就是像這樣被大家視為無用的一個人,他也有存在的價值,比如作為人際關係的緩衝,人與人之間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大家都講究效率,或者很直接,碰撞就會很厲害。有這樣一個人在中間,在人際關係當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家庭是人際關係的網,這樣的人有他的意義所在。我希望傳遞這樣一個信息。

不急於投又快又直的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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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週刊:有人評價你的作品缺少了一點銳度,非常溫柔但少了一點犀利感。你怎麼看這種評價?

是枝裕和:這個到底是讚揚還是(批評)?

人物週刊:你覺得呢?我解釋一下,比如在《海街日記》裡,四個姐妹每個人都很好,可能都有一些問題,但最終很快和解了,沒有展現她們人性背後的陰暗和衝突,沒有很激烈。

是枝裕和:我確實覺得人性的陰暗面是需要去描寫的,但一味去展現人背後不好的東西,所謂深度挖掘人性,這兩者是不能等同的。我的作品中確實沒有過這樣的人,讓大家覺得不要生下來才好,從這一點來說,那個說我作品溫柔沒有銳度的評價,確實是這樣,我自己是這樣的意圖。

說到描寫人,我覺得世界上不存在非黑即白的人,所謂處於灰色地帶的人,他們是如何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這種情形是我在電影中想描繪的。

再進一步說明一下,當然這部電影的情節,是圍繞著這四個人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展開。首先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出去了,母親再婚,現在也不在世界上了,只留下那三個孩子。廣瀨鈴飾演的角色父母都不在了,無依無靠。對於這些孩子來說,已經算是人生中發生的非常非常不幸的事情了,等這些事情全部結束之後,電影的故事才真正開始。所以你一眼看這樣一個故事的時候,會覺得電影本身非常平和,沒有那麼多曲折和波折的感覺,因為電影叫《海街日記》嘛,就像風暴之後平靜的海的感覺。

往深了看,就像是大海的風浪、暴風雨經過之後,在日常生活中的許多地方,都留下了痕跡,我呈現的作品就是這樣的感覺,我認為這也是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我並不想單純描繪這個風暴本身是什麼樣的,更想描繪的是在大海深處暗潮湧動的感覺,但我在這方面做得還不夠,稍有一點欠缺。

人物週刊:年齡會影響到你拍電影嗎?有體力或者精力不太好的時候嗎?

是枝裕和:以前晚上精神最好,能熬到凌晨三四點。現在慢慢年紀大了,熬到晚上一點點就已經困得不行了。反而到了現在這樣的年紀,就變成早上比較精神了,接近老年人這樣一種感覺。

確實是和年齡有關係,我看自己二十多歲時寫的文章和現在五十多歲時寫的文章,看起來確實是,無論節奏還是密度,對文章的感受都是不一樣的,當然也會反映到自己的電影作品中。

人物週刊:是覺得節奏更慢嗎?

是枝裕和:可能不是節奏這樣單純的問題,還會聯繫到其他很多,比如密度,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如果把它比作棒球比賽中的投球手,最開始一心想投又快又直線的球;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並不急於投這樣的球,要先借助很多要點,把這些要點組合起來。打個比方,現在我想要投九次球,投第一次的時候,不會在意一定要投自己擅長的球,首先想到的是把這些關鍵的地方綜合起來,再去投。我認為這並不是一件壞事,隨著年齡的增長,找這種平衡也好,精力和節奏的分配也好,會慢慢開始把注意力放到這樣的事情上面。

放到電影創作當中也是一樣,隨著創作經驗的累積,我開始考慮可以更合理、更好地考慮影片的各種因素,包括節奏、密度。

人物週刊:如果讓你在《下一站,天國》裡作為受訪者,你會選擇哪一段回憶去拍攝?

是枝裕和:很多人問到我這個問題,我當時的回答是因為我想拍更多電影,我選擇作為一個工作人員,在那裡繼續拍電影。現在也沒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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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41期

原標題《我更想描繪的是大海深處的暗潮湧動——對話是枝裕和 》

文 / 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自北京 實習記者 魏曉涵

感謝劉陽對此文做出的聽譯貢獻

編輯 / 翁倩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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