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不在地圖上|吳一鳴返鄉畫像

我的家鄉,不在地圖上|吳一鳴返鄉畫像

我怎麼了?太陽太大了,曬得眼睛直出汗。

by:吳一鳴

腳步踏著土地,土地撐著身體,我終究還是回到了這個小城。

它有多小呢?小時候和爺爺一起劃拉著地圖,指著土黃色那一片說:“魚”。河南是條魚,黃河中游的大塊頭;開封呢?小不點;而尉氏,不知被繪圖人遺忘在哪一個角落。

那時候沒有顯微鏡,桌子般大小的圖上也標不出尉氏兩個字,心裡也是失落了好一陣。

我的家鄉,不在地圖上。

爺爺不瞭解我心裡的苦惱。院落裡,樹蔭下,田地頭,黎明和黃昏,一老一少走遍大街小巷,爺爺總是拉著我的手不厭其煩地說:“尉氏人,我們是尉氏人,記好了哈。”

記好了哈,大手攥著小手,腳步丈量土地,我點著頭。

“多多是尉氏人,家在馬家村。”

這段話是在笑聲中結束的。

鄉人總愛杞人憂天,他們的孩子是村落的根,所以一遍一遍地教育孩子們認家門。

你的家在尉氏,你的爸爸叫根子,你得記著啊!

你得記著啊!這句話惱了。孩子記不住,家長就急了,掄起巴掌猛地揮起來,卻輕輕地敷在孩子的腦袋上,個子長高了,頭髮變黑了,撇著嘴巴實在委屈極了。當爹的笑了,連周圍端碗吃飯的鄉親們也笑。不笑娃娃的憨氣,單笑大人那股子心疼勁兒。腦子裡一轉,竟和自己一模一樣。

大人們都是疼孩子的,孩子的一個笑就能引來一片笑。

大人們也是愛嘆氣的。

小城,老李的冰棍兒

村頭的老李嘆氣,我不理解。他開著一間雜貨鋪,是孩子們心裡的小天堂。每次攥著爺爺給的一角兩角零票子到老李那,總聽見他在嘆氣。

“爺爺,棍子,棍子。”四五歲的小姑娘踮著腳,扒在櫃檯上,眼神撲稜稜地尋找他的百寶箱,彷彿已經聽到了冰棍的召喚,寒意結成冰,撲稜稜地砸在身上。

老李摸摸索索,從一個泡沫箱子裡掏出來一個冰棍,寒煙在熱浪的裹挾下像被我抓住的賊,四散逃離。老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揮揮手道:“唉,快吃吧,操心別磕到了啊……”

小時候有個冰棍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老李卻有個冰棍箱,這是全村孩子的夢想。娃娃圍著他轉悠時,李爺爺並不知道夢想是什麼,他只是嘆氣。

老李家沒有後代。老李和爺爺一個輩分,卻一輩子沒落個枝葉,這在老家是個把柄。沒後沒人,這是心病。

老李愁了一輩子,天天守著個小鋪子,來來往往都是小娃娃,怨不得他嘆氣。

想著老李的冰棍箱,我有些饞了。我抬抬帽簷,眼前就到村口,太陽頂辣辣地曬著,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手上的行李箱也跟著跑起來,留下一串咕嚕嚕的聲響。

老李家的雜貨鋪早拆了,“家家福生活超市”嵌在李家門頭上,小李成了掌櫃的。招牌周圍全是燈泡,夜裡閃得晃眼。門前兩個大紅燈籠,過年時留下來沒來得及拆。

小李和他媽就站在門口,村裡幾個嬸子大媽也都釘在板凳上,不時咯咯地笑。

老李走了,小李是他領養的娃。也算不上領養。小李命苦,早先有個女人乞討到了馬家村,半個月後小李的哭聲響徹了小村落。小李是在麥秸垛裡被發現的,村長想了兩宿,菸蒂扔了滿地,最後還是來了老李家。

聽爺爺講,老李那年五十有九,老人家擺著手說:“快入土了。”最後還是把娃娃領了回來,上了戶口,從此李家也有了後輩。

都說老李不嘆氣了,開始笑了。老李帶著小李走街串巷,手裡總是拿著一根冰棍。

老李命苦,小李才十二歲,剛上中學的年紀,他卻在進貨的路上翻了車子,人突然就沒了。全村人在賈魯河打撈了一整天,太陽昇了又落,才把老李接回家。李嬸流盡了淚水,村裡人來來往往,唏噓不已。

小李給死人磕了頭。娘倆從此相依為命。

走到李家門前,沒等我喊一聲,門口的嬸嬸大娘們都擁了過來,七嘴八舌,眉目和善。李嬸拍著我的肩,王大媽拉著我的胳膊,展平嫂子直接搖擺著扇子給我扇風,也顧不得自己額頭上層層疊疊的汗珠。

我有些感動。

“妮,咋今天回來啦……”

“路上可是熱壞了吧,瞅瞅滿頭大汗的,回家坐坐吧……”

“不了不了,謝謝嬸子。”我拘謹著,婉拒她們的好意。

李嬸一拍大腿,顧不得自己右腿的不方便,扯著嗓子:“浩浩,快給你姐拿雪糕!”

小李跑過來,我輕輕道謝,冰棍變成了雪糕,人心卻沒有變。大家熱情地寒暄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彷彿是一道道清泉流進我的心肺,冰涼涼的。

聊了一會,我告別大家,繼續探索我腳下的土地。

這裡是最初的夢

村小學就在超市斜對面,聽說教學樓早就翻新了,操場也越建越大,三百米的跑道上佈滿了橡膠帶,體育設施一個個昂頭挺胸,擠在小道兩旁。我看著校門口,裡面靜悄悄的。今天禮拜日。

進去看看吧。我告訴自己,腳步已經控制不住地被牽進去了。

門口還是那兩幅字,我上學的時候就在了。

“好好學習爭做有用之才,奮發向上爭當國家棟樑”!紅字是新刷的。

往裡走,道路兩旁都是花壇,月季開得正旺,紛紛揚揚的色彩撒在校園裡,夾在冬青葉子裡像嬌羞的美人兒,楊樹身姿挺拔,枝葉層層疊疊,交相輝映,地面鋪滿了它們的倒影。

右邊空地是破舊的辦公樓,風餐露宿了十幾年,如今露出斑斑點點的“黃皮膚”來,韻味十足。旁邊大概是新建的圖書館,瓷片牆泛著光,書籍堆摞整齊,書香四溢。

站在這裡,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就在圖書館的位置,裡面擺滿了木桌椅。老師拿著書立在講臺上,目光溫柔恬靜,紅衣服的女孩站得挺直,臉蛋紅撲撲地躲在書本背後,搖頭晃腦地讀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故鄉?我笑著,我站的地方正是我的故鄉。

正愣神,一陣嘻鬧聲砸在寂靜裡,週末還有人?我扔下箱子往裡面走,陽光正穿過大梧桐葉子,一團一片地掉下來,躲不開,我只好眯著眼。

幾個小男生正在操場上踢足球,汗水簌簌地飛到陽光底下,一個個光著膀子跳著跑著,這就是青春吧。

你看,足球場旁邊還有人在跳繩呢!那個紅衣服的是我,藍衣服的是小玲,還有丫丫,還有還有……聽,她們喊著口號呢。

“小河流水嘩啦啦,我和姐姐摘棉花……”馬尾辮子調皮地打在臉上,繩子也開出花來。這個倒了,那個翻了;這個笑了,那個氣了,鬧歸鬧,不到兩秒還是抱在一起的好姐妹。

我哭了,一個小男孩指著眼淚問我。

“姐姐,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太陽太大了,曬得眼睛直出汗。“姐姐太熱了”,我笑著回答。

小男孩一步三回頭,他不懂。他早晚會懂,這個校園只給他五年風景,卻會成為他一輩子的回憶。

小男孩吱吱喳喳地跑過去,像只小雀,落在國旗臺上。我彷彿看見成群結隊的雀都來了,國歌迴盪在半空中,他們敬著禮。

這條路我走得很慢

陽光收得快,緊趕慢趕地給月亮婆婆騰了地兒。

我拉著箱子七轉八轉,一條小街挨著一道小巷。樓房都蓋起來了,有的拔地而起三層樓,瓦新屋亮;有的瓦片琉璃,倒也古樸自然。

天黑了,路上的燈陸續都亮了。七點的鐘聲是一聲號角,路燈是守時的士兵。爺爺說他喜歡這燈,走在燈下人心裡暖洋洋的。

某個路燈下,依舊有幾個奶奶拉著家常,頭上包著藍格子頭巾,樂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縫。說不定誰的懷裡還有個小娃娃,“奶奶,奶奶”地喊著,追著蛾子繞來繞去,空氣裡的幸福像是摻了桂花瓣的饅頭,噎得你直打嗝。

思緒萬千間,一股青綠的風,灌進熟熱的麥香,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適意地揮灑。

沸騰而神奇的土地啊,一塊塊切割得橫豎不平。這是李家的,那是王家的,田埂上放著送飯的大盒子。大家約著做農活,等著夕陽落山,相視一笑,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行李箱在左,我在右,我跨過山川河流,撫過紅磚綠瓦。

這條路,我走得慢悠悠。

我的家鄉,不在地圖上|吳一鳴返鄉畫像

我的家鄉,不在地圖上|吳一鳴返鄉畫像

我是吳一鳴,河南平頂山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家鄉在河南省開封市的一座小縣城內。

鄉愁究竟是什麼?我不明白。可是隻要踏上那一寸土地,一種熟悉的歸屬感便籠罩著我,回到這裡,那顆雜亂的心便可以安定下來。返鄉畫像給了我一個將它描繪出來的勇氣,那就從下車的第一個腳步開始,慢慢走近我的馬家村。

我與《返鄉畫像》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葉淑媛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30所院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吳一鳴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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