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楊軼佳 陳俊曉
圖 | 魏偉
圍爐 (ID:weilu_flame)
魏偉,1995年出生,北京大學法學院研究生,2016年曾擔任北京大學山鷹社社長。2018年5月15日,北京大學珠峰登山隊成功登頂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峰,為120歲的北大獻上了生日祝福。而魏偉作為本次珠峰攀登隊中唯一一位女隊員,第一個成功登頂珠峰。
前言
在人們的普遍印象中,攀登是一件艱苦而危險的事情,而攀登珠峰,則更是遙不可及。平安歸來後,魏偉作為一個唯一一位女生也受到了更多的關注。她與攀登有怎樣的緣分,這次樊登珠峰有又怎樣的體會與感受。幸運的是,我們聯繫到她提出採訪要求時,她給出了很爽快的回答,這讓我們對此次採訪,又多了一份期待。
楊 = 楊軼佳
陳 = 陳俊曉
魏 = 魏偉
楊 | 當時為什麼要加入山鷹社?
魏 | 我是陝西西安人,從小在秦嶺邊長大,從小跟山的接觸比較多,很喜歡跟大山接觸時的放鬆的感覺。
到了北大剛入學時就有百團大戰,山鷹社是高中就聽說過,覺得是跟自己最契合的社團。百團大戰第一天早上,定了一個鬧鐘,趕著最早的點兒去報名,熱情還是蠻高的。
從13年一直到現在,已經在山鷹社5年了。
楊 | 在山鷹社都爬過哪些山?
魏 | 在山鷹社每年暑假都有爬山的機會,我是13-14年在山鷹社的攀巖隊,15年去了阿尼瑪卿雪山,16年爬完之後就有珠峰這個項目,在這個項目裡也爬了卓奧友,元旦的時候還去了四川那邊的四姑娘山,然後算起來應該得有5、6座。
2016年在卓木拉日康
楊 | 在攀登過程中,和大家訓練的時候中,有沒有什麼印象很深的事情?
魏 | 可能15年爬阿瑪尼卿雪山的印象比較深刻,那是第一次見到雪山。之前看過了很多照片,也期待過雪山有可能是什麼樣,但在盤山公路里面曲曲回回地繞著,那個山突然出現的時候,還是有特別驚豔的感覺。阿尼瑪卿山是藏傳佛教的四大神山之一,也是唯一能爬的一座神山。剩下三座都有宗教禁忌,不允許接近。
爬的時候也挺有意思的,我們先按照之前山鷹社96年爬這座山的路線去嘗試,發現20年過去,由於山體的退化嚴重,現在的路段基本爬不了。就決定停止攀登,在一個像足球場一樣的平面上紮營。營地旁邊就是山頭,山頂下面有一個特別大的洞,我們把它叫阿尼瑪卿的眼睛。
阿尼瑪卿的眼睛
洞裡面會往外噴石頭,就導致我們住的營地周圍就像一個大型的拆遷現場。當然我們的帳篷當然是搭在不會被落石砸到的地方,但是一晚上都聽著那個轟隆轟隆的聲音,感覺就跟工地一樣。
阿尼瑪卿的帳篷和星空
因為山裡面是空的,水流帶著碎石往外湧,覺得特別神奇。我們當時戲稱,畢竟是神山,男生們還說了特別矯情的話:有一個一個衛士守護著他的女神,不能讓一般人接近她。我們當時以為這次爬山就這樣了,要準備回家了,但發現面前有一個雪坡,另一條路線也可以上。於是就抱著訓練的想法嘗試,基本目標就是練修路,結果修著修著就修到頂了。像失而復得一樣,所以對那次攀登印象很深刻。
衝頂阿尼瑪卿·山脊橫切
過程中也是有一些比較驚險的時刻,比如遇到暴風雪感覺快要迷路了,但是那些沒有比我們大很多老隊員就說,我們一定會把你們帶下去的。平時一起玩的人,在山上形象突然變高大了。大家躺在營地聊天的時候,說的是明年再也不爬了,太累了。但是當時這麼說的人第二年又都去了。
楊 | 這次攀登珠峰的活動是怎樣組織批准的?
魏 | 山鷹社的老社員們其實很早就有這個想法。我們在98年北大一百週年校慶時,去爬了世界第六高峰卓奧友峰,那是老社員們完全自主的攀登,在那之前非專業的隊伍還從來沒有達到過八千米以上的高度。我們把那次攀登叫做中國民間登山團體首次到達八千米生命高度。再往後自然而然會想,爬過八千了,下一個目標就是珠峰了,但一直沒有成熟的機會。120週年校慶算是一個契機,12年就開始醞釀,到16年趙萬榮當社長時正式落定這個事情,他跟學校的團委的領導向上彙報,審批通過,16年五四在百講啟動,到現在完成,還是時間線挺長的一件事。
登頂·海拔8844.43米
楊 | 這次攀登珠峰,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嗎,跟之前登山的經歷相比覺得有哪些不同?
魏 | 珠峰可能真的是一座大山。
我們從大本營五千二百米出發,到衝頂,到到達頂峰,要花一週的時間,而一般六千多米我們就當天衝頂就撤回來了,香山倆小時就能跑一趟。距離變長,高度變高之後沿途的景象也不一樣了,有碎石坡、冰塔冰川,到有雪、冰岩混合物,非常豐富,還能遇到很多之前沒有經歷過的的地形。
珠峰遠景·海拔5200米大本營
在珠峰八千三百米往上的路段,一邊是特別陡的山脊,另一邊就是萬丈深淵。教練開玩笑說,你從這個地方掉下去,可能得三四天才能落地。
經典的珠峰三角形倒影
楊 | 覺得就算是征服了一個最高的地方?
魏 | 其實我們爬山一直特別避諱講“征服”這個詞,用師兄們的話叫“敬畏自然,我們是去朝聖的”。但是我又覺得這個有點矯情。我覺得大家登頂的時候應該都不會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因為是一步一步、一點一點走上去的,所以那個激動不可能是一瞬間、一下子就從零到一百,而是從5200米出發開始,知道自己每走一步都更靠近頂,情緒都會高漲一點,但那種情緒的高漲更多的是給你一種繼續往下走的動力。
我們衝頂的時候大概是凌晨一點出發,在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到頂,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走什麼路。很多人上去之後就不敢往下走了,站在那兒懷疑人生,覺得自己怎麼可能上得來。
冰塔林行進·海拔6000M
我到頂之後就覺得心裡挺踏實的,覺得自己居然做到了,終於把這件事完成了。
在走到大概八千八百多米,已經沒有更高的山的時候,也沒有那種把群山踩在腳下的征服感,但也沒有什麼“山這麼雄偉,我這麼渺小的感覺”。很多人會說走到山頂反而會意識到人的渺小,但我覺得我也不渺小,因為我也上來了,我還是很厲害的(笑)。當時更多的就是感覺挺親切的,我像是被這些山攬在懷裡的孩子。當時太陽剛好出來,有陽光照過來,整個天空從黑變成藍色,再慢慢變暖,有了朝霞,那個過程還是挺美的,覺得很溫暖,自己的狀態是比較安寧、踏實的。我就感覺自己像是從山裡走出去的孩子,又回到了山裡。如果說唯一有點矯情的,就是我想起了萬能青年旅店有一首歌的歌詞“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廚房、晝夜與愛。”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山川湖海,突然有了一點詩意。
衝頂前的最後一段魏偉和她的嚮導·海拔8000米
那個景色是能夠讓你變得平靜、安寧的,不是說會帶來多大的衝擊和劇烈的情緒波動。因為如果你真的很激動一腳踩滑下去了,那就完了。
陳 | 是真的有可能掉下去嗎?
魏 | 爬山是掛在繩子上的,如果失誤,還是有一定的可能性(掉下去)。我以前還是一個挺馬虎的人,但爬山馬虎不得,一些細小的習慣都是跟生命密切相關的東西,會教你變得更認真、細緻。這種習慣的培養其實對自己平時也會有一些幫助。
楊 | 爬山的過程中會不會有重複每一步的無趣、無聊感?會不會什麼都不想?
魏 | 整個爬山的過程都挺無趣的,就是沒完沒了地走。我們之前討論過爬山時大家都在想什麼,特別有意思的是我們的帶隊老師錢俊偉,他說他走得特別累的時候,就想他的媳婦還有兒子,他有兩個兒子,爬坡走不動的時候就邁左腳想他大兒子的名字,邁右腳想他小兒子的名字,想一下邁一步,我們覺得特別有愛。
我會想一些平時想不通的事情,或者有個事我覺得當時做得不太好,爬山時就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想一想,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我會怎麼做。
我當時還花過很多時間去想,如果我爬山花的時間太久,老師讓我延遲畢業,我該怎麼給他解釋、怎麼逗他開心(笑)。
登山隊訓練·變速跑
楊 | 你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女生在登山隊裡有哪些特別的感受嗎?
魏 | 這個其實還挺搞笑的,因為有一群“直男癌”的隊友,他們都不把我當女生看,所以一開始並沒有受到照顧,就非常委屈。17年從珠峰北坳下來的那次總結會(或者說吐槽大會)上,我就吐槽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去晚了沒地方坐,我又傲嬌不想說,他們就沒有一個主動給我讓位的。我說,難道這一點對女生的照顧都沒有嗎?一群男生都坐在那讓我站著吃飯。然後他們說,你沒說啊,你說了我們肯定給你讓啊,站著就站著唄,我們也沒把你當女生。(笑)
之後錢老師就帶領大家開啟了一場還是要把我當女生的活動,也特別尷尬,我們那一段開始訓練,走幾步他們就問我,你累不累,要不要幫忙(笑)。但後來爬珠峰的時候,我們就配合的很默契了,大家就也清楚什麼時候真的需要幫助,什麼時候開開玩笑調侃一下就好。
楊 | 問一個有點涉及隱私的問題,可以稍微談一下求婚的事情嗎?
魏 | 沒關係,《人民日報》那天晚上還把我們倆採訪到了半夜(笑)。
這幾天他們還去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了。我們有好幾個世界紀錄,一個是登頂平均年齡最小的團隊,我是從北坡登頂的年齡最小的華人女性。還有求婚這個事,也算是第一個。
我男朋友覺得做這個事情很有意義,尤其是對我們倆來說。我們其實沒有想讓大家知道,也沒有覺得這件事情得宣傳,因為大家其實多多少少都會做一些和自己相關的事情,讓登珠峰這件事除了對學校、社會有一些意義以外,對自己也有意義。比如給父母帶東西上去、拍全家福、給女朋友錄視頻,還有在視頻裡求婚的。
求婚
我男朋友是一個挺直男的人,他想要做這件事,就在網上搜了一下以前還沒人做,覺得挺有意思的。因為他還是一個喜歡驚奇冒險的人,但並不是一個喜歡製造驚喜的人,比如給我買個禮物還要先問我喜不喜歡,不喜歡就不浪費錢了。(笑)而且他是一個做事蠻周全穩妥的人,他會去問大家覺得合不合適,如果隊員和老師都不建議,他也不會這麼做了。但大家其實都挺支持的,黃怒波師兄還一直在幫他策劃。
所以他比較安心了,但很多人也知道了。於是好多師兄來問我,你們準備的怎麼樣了。我就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還主動幫忙把話題岔開。直到衝頂前,黃怒波師兄講衝頂的安排,當時我們都在,最後他說,“誒對,還有你們求婚那個事,我們也來安排一下。”我就看了他一眼,說,“我出去上個廁所,你們先安排著。”反正最後我男朋友也猜到了有這麼多豬隊友,我肯定也會知道。但是他說,“知道就知道吧。”(笑)
到頂之後,還是挺驚喜和感動的。他事先把戒指用我們在拉薩寺廟裡祈福求來的紅繩戴在脖子上,求婚時取下來掛到我的脖子上。為了操作方便,我把外面的羽絨手套脫了。裡面還有保暖手套,但是手已經有一點凍傷了,現在無名指因為末端神經壞死還不是很有知覺。我當時還在想,要是讓我把手套全脫了,我就不戴了(笑)。之後師兄採訪我們的時候,我男朋友說,把戒指掛脖子上是因為擔心揣兜裡掉下去了,畢竟還挺貴的。我說,我還勉強理解成你是擔心我手凍著了。他就說,也是有考慮這個的。
我們的衣服是有很多層的,最外面有連體羽絨服,裡面有帽子、保暖帽、氧氣面罩,還有眼鏡。他特別蠢,把戒指掛在最裡邊,所以得一層一層地扒,我就看他摘了這個帽子脫那個帽子,這邊摘下來了那邊又掛住了,笨手笨腳地搞了半天。最後好不容易取下來戴上,也沒說什麼多餘的話。我本來還想著是不是要醞釀醞釀,最起碼說幾句話,結果就說了四個字。(笑)
求婚
因為我一直走在最前面,最先到頂,就在頂上等他們。之後還被大家調侃,被一路追到了頂上,沒地兒可跑了。
他大概還有三五步到頂的時候,對講機裡那邊黃怒波師兄就開始問:“求婚成功了嗎?有人待在旁邊嗎?”然後我拿我向導的對講機說了一句:“還沒求呢,你等等。”
他們本來安排了一個師兄,當我們的證婚人。但是那個師兄嫌頂上太冷,還沒等到我男朋友上來就下去了。後來就變成了剩下的所有嚮導當證婚人。群山圍著,還挺有感覺的。
下撤的時候就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畢竟還是隊伍裡的活動,他跟著他的嚮導,我跟著我的嚮導,兩個人該幹嘛幹嘛。
我們回到有信號的地方,所有人的手機都爆炸了。特別尷尬的是我並沒有告訴我媽,她還是看新聞才知道自己女兒被求婚了。(笑)我們一回到本營,他爸媽就發了新聞鏈接問:“這事兒是真的嗎?”我媽也問我:“這個是你嗎?”父母很理解和支持,但都說,要儘量低調,不要太惹人注目。畢竟家長是真的很關心我們、為我們著想的。
楊 | 山鷹社給你帶來了什麼?對你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魏 | 我覺得最重要的可能還是隊友之間的感情。我記得當時有一個非常溫暖的告別語,半夜訓練完從巖壁各自回宿舍的時候,跟大家打招呼都是說明天見。而室友都不一定天天見,因為週末出去露營什麼的,晚上回宿舍經常是室友已經睡了,早上室友還沒醒我們就又有訓練或者又走了。跟隊友一起天天在巖壁訓練,一起約自習、出去玩,半夜騎自行車刷北京城,感覺非常開心。
2016年在卓木拉日康
山鷹社基本上等同於我大學時代最主要的、精華的一些記憶。因為這幾年一直在山鷹社,除了正常的課業學習之外,記得的事情都是山鷹社參加的活動。對自己來說,山鷹社不光是一個承載了一些活動和記憶的平臺,還確實在這裡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成長。在這兒可以學到怎麼去團隊協作,怎麼把事情謀劃好,怎麼和周圍的人相處。因為在山上,海拔一高,大家脾氣都特別容易暴躁,在山上做菜時多放點糖還是多放點鹽都可能能吵一架。怎麼在這種情況下跟周圍的人相處,還有怎樣面對自己,在很累的時候、很危險的時候,怎麼去保持鎮定,繼續堅持。可能之前看到很多書裡的大道理,但是通過這些活動才真正去體驗。這些可能是更珍貴的一些東西。
楊 | 這幾年的爬山經歷給你帶來了什麼?有哪些感悟和思考?
魏 | 之前有想過如果要總結,山鷹社給自己帶來了什麼,我覺得把它展開的話可以說很多,但是要一句話的話,自己很喜歡當時我們一個學姐張天歌說過的一句話:“山鷹社不僅是關於攀登,也是關於成長與愛,生命與自由。”我覺得這幾個詞就是山鷹社帶給我最核心的東西和最珍貴的一些收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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