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算得上是陳凱歌的影迷，個人的華語十佳里少不了《黃土地》和《霸王別姬》。這兩部電影都深刻的影響了我，尤其是在美學上，更讓十來歲的我深刻意識到電影可以不是《大決戰》那樣的，而是這樣的。
當然他的作品在《無極》之後算是到了一個谷底，我到現在還記得十二年前在海淀劇院排隊看首映，完了之後那種懵逼崩潰的感覺。那時候加上饅頭的血案和陳凱歌的怒斥，感覺他可能再也不會好了……
但十多年過去，我很欣慰看到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導演還能從谷底爬起來，一步步的繼續恢復元氣。當年對批評聲音還聽不進去，最近在訪談裡也開始反思過去的錯誤了。後期的作品裡我比較喜歡但是《趙氏孤兒》，這是典型的“半部好戲”，前半段精彩紛呈，後半段比較崩潰，而崩潰的原因則在於前半段是編劇寫的，後半段是陳凱歌自己搞的。
陳凱歌有那種典型的中國文人氣質，文以載道，做出來的作品是要傳遞一些道理給觀眾的。只是電影這門藝術，如何講道理確實是個技術活，寓教於樂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陳凱歌太想講給觀眾一些大道理和小道理，講得好的話自然而然融入故事裡，就是高等如《霸王別姬》；講得差，生硬空洞地說“無極裡有每個人的生老病死”，就會讓觀眾恥笑了。
到了《妖貓傳》，我覺得最大的優點就是——陳凱歌這次放棄講道理了。之前的《搜索》和《道士下山》都有連綿不絕的講道理段落，讓人昏昏欲睡十分尷尬；但這回陳凱歌不再執著於講道理，反倒是實打實的講了一個故事。
這次的故事，放在了盛唐時期。
唐玄宗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故事，過去一千多年都一直被人津津樂道，甚至於連日本人都對此執迷，一直流傳著馬嵬坡楊貴妃是假死，後來東渡到了日本的傳說。不僅如此，言之鑿鑿的日本人還弄出了“實錘”——在日本有楊貴妃墓，而明星山口百惠還曾經宣稱自己就是楊貴妃的後代。
在這種楊貴妃熱流行多年的情形之下，陳凱歌選擇拍攝《妖貓傳》則很有意思——因為它的原著是日本作家夢枕貘，整個故事也是按照日本懸疑推理小說的路數去寫的。故事講述晚唐時期，一隻會說話、吃眼睛的妖貓橫行長安，甚至連皇帝的死都和它離不開關係。
為了辟邪，皇室請來了日本的得道高僧空海，其與詩人白居易一起攜手破案，揭開塵封多年的真相。
對於日本小說而言，這類“罪案推理”是很常見的，甚至嚴謹的日本人還延伸出了本格推理並且寫出了推理小說的“規則”，比如兇手不能是偵探本人，不能是突然冒出的無關路人，不能是雙胞胎等。《妖貓傳》的原著名為《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看名字就很典型的日式。
原著小說跟電影的差別還是很大的，最大的改動就是對於真兇（考慮到影片上映沒多久，先不劇透了）。陳凱歌請來了《色戒》《臥虎藏龍》的編劇王蕙玲來進行改編。她對原著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造，只借用了基本的人物框架、主線劇情和世界觀，在故事上有很多原創的地方，也更接近中國人的歷史觀。
目前改寫的這個故事我很喜歡。它講述的是一個衰落的帝國裡，回憶當年帝國最繁華最奢侈的年代是什麼樣子。盛唐經常被人拿來和西方的羅馬帝國做比較，兩者有很多共同之處，都是當時世界上的強國，都無比的富裕，都誕生出豐富的文化，都有著嚴重的腐敗等危機，也都很快遭受了滅國的結局。
那麼，這麼強盛的國家是如何走向滅亡的？當年在最強盛的時候，難道就沒有人警覺嗎？《妖貓傳》表面上講的是楊貴妃如何死的，其實內在卻在講述一個朝代的滅亡。
影片的核心元素是李隆基和楊貴妃舉辦的極樂之宴。這是一場窮奢極欲的宴會，持續了很久，參加的有臣子也有普通市民，而絕對的主角自然是皇帝與貴妃。極樂之宴向整個國家和世界展現了這個朝代的有錢可以任性到什麼地步——光酒就倒了7000斤在池子裡，任賓客隨意飲用。
極樂之宴在歷史上並沒有確切存在的證據，但這名字卻能說明一切——極樂是佛教的說法，無極的快樂就是極樂。意思是一個人的快樂無窮無盡，無邊無際，開心得不能再開心了。顯然，這是一種常人根本沒法到達的狀態，很虛無，很假。
這又恰好反映出了這種盛世的虛假——因為極樂之宴10天之後，安祿山就殺進了長安城，盛唐就此覆滅。這對於參加極樂之宴的臣民與李隆基本人而言，都無疑是一種諷刺。誰曾想到，這群人的所謂“無極的快樂”就如此短暫呢？
然而，幾十年後，白居易卻希望生活在那個年代，他對空海說，“多少次的午夜夢迴，我幻想著我活在玄宗的時代。”。對於沒有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來說，好像那時候很美麗，因為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憶，苦痛卻好像被遺忘了。如果真的讓白居易去極樂之宴，他願意承擔10天后連綿不絕的苦難嗎？這可能又未必。
所以，我很喜歡《妖貓傳》的內在主題：那些被官方吹噓、強迫人人必須讚頌的所謂盛世，其實不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極樂之宴在現實裡，只是雜草叢生，陰森恐怖的「鬼宴」，而作為那個時代的標誌，那些完美的愛情故事，也不過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罷了。
所以，儘管人人都迷戀楊貴妃，把楊貴妃當成盛世的最大的明星，去仰望、去崇拜、去愛慕，但當盛世不再，人人都不會從自己身上去找原因，反而責怪起楊貴妃，好像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軍隊想殺掉她，因為據說安祿山想得到她才會窮追不捨；普通民眾認為朝代的覆滅是這個女人導致的，紅顏禍水，不殺不解心頭之恨；就連愛她愛得不行的皇帝也想她去死，因為她威脅到了自己的權力，只有她死了，自己才好保命。
所以，在電影里人人都迷戀的，受萬千寵愛的楊貴妃，變成了一個印記，一個標誌。沒有人真正關心楊貴妃作為一個人在想什麼。看完電影我一直在琢磨張榕容演的楊貴妃好還是不好，拋開長相的爭議，她在電影裡很多時候的眼神都很空洞麻木，讓我覺得她演得不好（因為看過她的其他電影比如《逆光飛翔》，很清楚她的演技並不是這樣）。
但是後來我琢磨明白了，這是陳凱歌讓她這麼去演的。她的淡然，她的麻木，是因為她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徵。她只有在面對丹龍的時候能吐露自己的內心，只有在說起自己身世的時候才像一個人——那個生下來就見不到父母，在叔父家寄人籬下孤獨長大的才是真正的楊玉環，而民眾們見到的，只能是「楊貴妃」這個符號，這個被李隆基和整個盛世拿來做為炫耀的商品。
影片的最後，白居易終於如願以償的來到了極樂之宴的舊址，這是他魂牽夢繫了多少年的地方。然而，他如今所看到的，只是殘破不堪陰風陣陣的衰敗景象。參加極樂之宴的人，都沒有意識到即將發生的危機，那些虛假的繁華、虛假的愛情、虛假的人們早已不再了，留在如今的，只是同樣虛假的《長恨歌》。
看到極樂之宴變成大唐鬼宴的白居易，最後終於釋懷了。他不再糾結自己能否回到過去。因為他知道，這盛世，並不如他所願。
那這盛世，如你所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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