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得最盛的花，也是最接近腐壞的。
看陳凱歌今日上映的《妖貓傳》時，心裡突然浮現出這一句。
恰如那句著名的俳句的反寫：
蝴蝶翩翩舞，落花疑返枝。
陳凱歌在《妖貓傳》裡要做的就是“落花返枝”這樣細密而浩大的工程。讓一場已經落幕三十年的玄宗時代的極樂之宴，被兩個後世德宗時代的詩人白居易與僧人空海發掘，找出極樂之樂之後的極悲之悲，再從極悲之悲中解脫，化為一截騰空的仙鶴的翅膀。
不得不震驚於65歲的凱歌導演幾乎有著25歲青年的對於美與愛的激情。唯美與愛值得信仰，唯美與愛值得留戀，唯美與愛值得怨念。這激情中又不可避免地帶著死神的幽光，唯美與愛值得殺戮，唯美與愛值得救贖，唯美與愛值得一忘成空。
為美而愛，為愛而死，為愛而妖，為愛而殺，沒有一絲猶豫。
原著作者夢枕貘，一位日本的玄幻作家，自然帶著日本文化的深深烙印。這個民族對於美麗、情愛、幻覺的追求有時遠遠大於對真實、善良、美好的追求。這其中又有多少與陳凱歌的心境有關？我不得而知卻又十分好奇。
有一瞬你會懷疑陳凱歌是不是過於積極於復原美妙的大唐盛世奇觀，而放棄了對真與善的追索。太多真金白銀的盛大場面、唐朝美人、唐朝宮廷、唐朝宅院、唐朝青樓、唐朝街市、唐朝寺廟，乃至太多對李白諸如《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以及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意向的
香豔描摹，懸念消失於追索之中，過去只可觀瞻而無法介入，白居易和空海兩大主角的無悔追蹤最終只是看了一場三十年前的“芳華”大戲，以及看戲後的所謂個人頓悟……事實上，那或許正是陳凱歌在這樣的年齡想要的。1993年陳凱歌在《霸王別姬》裡讓張國榮在歷經滄桑之後盛裝而立、在舞臺上決絕自戕。24年後，那個人文香火猶存年代的不悔與堅持已然渺不可尋。《妖貓傳》裡同樣有一個自戕者劉昊然，他不再是那個被侮辱與損害的九死不悔的美人，而是美人“愛豆”的粉絲及守護者白龍。
與其說陳凱歌意在復原大唐盛世，不如說他意在復原那一場泡沫經濟下的盛唐晚景。無論有意或無意，他拍出了一個泡沫時代的虛妄與真相。
陳凱歌的《妖貓傳》，既是魔幻，也是現實。
泡沫之景
讓我們從歷史中先尋找一下這泡沫之景的由來。
唐玄宗天寶以後，整個中國歷史畫風一轉，從清明整肅的繁華治理中，轉向一個奇特的魔幻時代。
一位執政過久的皇帝，對於做一個好皇帝這件事突然感到累了，在遇到了大藝術家大美人楊玉環之後，他找到了人生新的支點，身上迸發了無窮無盡的頹唐的藝術家精神。這位新晉的藝術家皇帝不由感覺到，他的國度如此強大，萬邦來朝，他就是宇宙的皇帝，而他的貴妃就是宇宙第一的美人。
作為如此偉大的君王，他不應該再為那些他早已做厭的瑣事煩惱。他不需要再養那麼多軍隊，天天為各地的叛亂和邊疆的戰事勞累，打仗的事情應該交給節度使們自己僱兵。他也厭煩了天天跟那些太有主見的宰相們討論政事，他只需要像李林甫、楊國忠那樣聽話會執行的人就行了。
《妖貓傳》中，唐玄宗是一位搖滾氣質濃郁的鼓手。
在這位皇帝的帶領下，盛唐之花果然迅速開到荼蘼。奢靡享樂的氣氛瀰漫整個長安，這座宇宙之都浸泡在娛樂至死的泡沫經濟氛圍裡，全世界的貨殖和錢來到長安，尋求世界中心的感覺。
泡沫經濟時代最大的特點是各種面子工程、各種大興土木。
在《妖貓傳》裡，天寶時的長安金碧輝煌到彷如純金雕刻而成。
在這個純金的時代，似乎沒有人會去關注那些尋常巷陌的生活場景。《妖貓傳》的場景主要更迭於：宮殿、青樓、像青樓的宅院、繁華街市、詩人蝸居、莊嚴寶剎、寒冰古墓……這些盛世奇觀當中。
不過，所有這些唐朝的臉面都為了襯托那最極致的一場繁華——極樂之宴。
《妖貓傳》中，極樂之宴猶如一場大唐盛世的VR春晚，在妖貓的帶領下，癲狂詩人白樂天與日本僧人空海隔空看到了這場30年前的傳說盛景：臨空飛舞的女神楊貴妃，裝著7萬斤酒的酒池，在池邊喝酒在太監背上寫詩的詩仙李白，在空中不斷幻化的幻術師，以及在舞臺上打鼓的唐明皇，池邊狂舞的安祿山……無數觀禮者裝扮成敦煌壁畫中的樣子，全天下的仕女、士紳都被貴妃和這場極樂之宴迷倒。
這是一場宇宙級浮華的泡沫之宴，所有的顏色所有的光亮都傾倒在一個舞臺上。萬眾歡騰。這樣的盛宴我們看起來並不陌生。
在妖貓的幻術中，這浮華瞬間就變為一片廢墟，再明白不過地顯示了繁華與衰落只在彈指之間。
泡沫之人
張天愛扮演一個新上崗的歌伎。
泡沫經濟時代最常見的人物包括——
1.美女：含貴妃、豔妻、妓女等。美女在這樣的時代特別有價值，她們輕則迷倒眾生，重則傾國傾城。她們是泡沫時代的符號，也是泡沫結束後的替罪羊。
在《妖貓傳》中扮演唐朝美女的演員中，扮相最美最符合唐朝仕女想象的當屬張雨綺，她被吐槽嚴重的嗓音在這部戲裡也奇特地入戲。
楊貴妃的扮演者倒並不是張雨綺這種略帶肥美感的典型中式美女，陳凱歌選的是中法混血的張榕容，以體現長安城的包容精神。張榕容是否混血我不關心，比較有趣的一點是，她其實長得有點像某明星。難怪大唐春晚——極樂之宴顯得那麼和諧。
2.美女的粉絲們：幾乎所有人，含皇帝唐
玄宗、日本遣唐使晁衡、幻術師白鶴少年，甚至還有被貴妃一句話收伏的詩仙李白，以及後世不斷嚮往大唐盛世的美女符號的人們。在泡沫時代，每一個人都被泡沫的幻術所驅使，將拜倒石榴裙下想象成一樁壯舉；
3.幻術師 ：能製造幻術是一種非常酷炫的技藝，他們點石成金的幻境可以得到從民間看客到最高統治者的歡心。如白鶴少年及其師父，以及街市上的賣瓜男人；
4.妖孽：鐵粉幻化而成的暴虐精神力。如白龍，不甘心一個屬於他的巨星時代的埋葬，怨念成貓，三十年後尤現人間，為“愛豆”報仇；
5.權貴與梟雄：昏庸的權貴如唐明皇，渴望財富從天而降的金吾衛“警察局長”，別有所圖的梟雄如安祿山……他們將刺破
泡沫，並殺死他們曾經視若掌上明珠的美人們；
6.詩人與僧人：盛世的旁觀者與真相的追尋者。如白居易，為了寫一篇足以流芳百世的《長恨歌》踏上尋找真相之路。空海，為尋找盛世的精神融入而來。他們作為泡沫盛世的旁觀者，為泡沫 之世尋找永世之愛、永世之解脫。
泡沫經濟時代最大的特點是看不到普通的勞動者。
比如說種瓜得瓜這件事，在泡沫經濟時代，就無須春種夏收 ，幻術師在眾人眼前撒幾粒種子，人們就能瞬間眼睜睜看到升起的瓜蔓，開出的黃花，長出的累累碩果。
掌握幻術在泡沫經濟時代非常重要，有了這樣的本事傍身，不僅可以不事苗稼，還可以每天收錢，甚至出入上流社會，催生極樂之宴，在極樂之宴衰敗後，再給皇上出些用假死解決危機重振經濟的主意，冷凍起眾人被泡沫勾起的慾望，活埋掉不該存在於世間的過於美好的念想……
極樂之樂與極悲之悲之間的轉換，正是由幻術操控的一體兩面。
這場盛唐的泡沫經濟晚景留下的最大的遺產是那些被繁華幻覺弄瘋了的人們。這一點可以參看馮小剛多年前的那部《大腕》。白龍（白鶴少年之一）愛的到底是楊貴妃，還是那一場前無古人的極樂之宴？亦或是那三十年前的繁華盛世中，自己的一場春夢？事實上，很難分辨。
在泡沫經濟年代中被繁華拂過臉龐的人是很難醒過來的。白龍與貴妃的交情不過就是在極樂之宴上同了一次框，被貴妃誇讚過一句，其後他便開始了一場“上窮碧落下黃泉”、甚至情願化身妖貓也百折不回的三十年愛戀。假如沒有那場危機，他和貴妃其實不過是路人。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白龍的執念源頭不過是那一場浮華的盛宴。
結語
《妖貓傳》是一部非常值得與《霸王別姬》對照來看的電影。這種對照既能看出電影的不同、電影產業的不同，也能看出時代的不同、創作者心境的不同。
《霸王別姬》是一部現實主義的鉅製。在距今24年前的國產電影最低谷中，它綻放出了超越中國現實的力量，讓全世界感知到中國電影的魔力。
《妖貓傳》是一部極度魔幻的電影，也是一部極度現實的電影。它的現實感既包括它拍出的現實意味，也包括它的拍攝本身所展示中國電影的現實圖景。
從一個市場還未建立的前商業時代，走向一個被資本洪流裹挾的商業電影盛世，現實主義題材日漸稀有，魔幻風格日漸風行。怎樣拍出堪稱偉大的奇幻電影？這本不應該是一個有別於“怎樣拍出一部偉大的電影”的話題。然而對所有渴望票房成功的國產片導演來說，藝術標準的迷失依然是個問題。
“爆款”猶如盛世，迷濛了眾人的雙眼。對“爆款”的執念猶如白龍，雖上窮碧落而茫茫不得見。
歷經亂世的堅守與歷經盛世的追求，到底有什麼差別？陳凱歌在《霸王別姬》和《妖貓傳》裡已經分別作答了。
寒冬不遠，請大家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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