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的第一個春節假期，從北京回到南方老家，一千多公里的舟車勞頓，不僅讓她經歷了從都市車水馬龍到鄉村紅磚青瓦的幻想消解，也讓她從Vivian變回了笑笑。和同齡人的想法一樣，笑笑也充滿對未知生活的探索慾望，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大城市站穩腳跟。但都市生活是充滿攀比的，公司裡的姐姐們日常有意無意的物質炫耀，不論是戴的施華洛世奇，還是穿上漂亮得讓人不禁轉圈的阿瑪尼連衣裙，都讓笑笑感覺和她們缺少共鳴，有女孩子那種見到美好事物興奮而不願表露的羨慕，也夾雜著些許對自己出身微寒的家庭背景的自卑和對父親的小小埋怨。當然，這樣的小九九隻在笑笑的內心偶爾閃過，她從未真正覺得曾經的貧困給她帶來多麼大的影響，一個人的成功，原生家庭的支持或許會佔有一定比重，能提供一個施展才能的跳臺，但並不意味著就能跳得高跳得遠。
父親給不了的，她要自己創造。她覺得自己既然能夠憑藉自己的刻苦努力從小到大一直保持著優異的學習成績，並且順利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又在臨畢業時在招聘會上獲得外企的青睞，成為一名受到領導重視的實習生，就說明自己和那些從小錦衣玉食的富養女兒相比，自己實在適合貼上勵志的標籤。她堅信，日子會越過越好，年邁的父親也能早日被自己從鄉村接到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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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實總會充滿考驗，在外企打拼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獨自一人來到財務部，全新的人際環境和對職場初來乍到的不適應，讓笑笑一直保持著謹小慎微的姿態，不敢過於積極地去大包大攬以刻意表現，又不敢為了避免出錯而能少做就少做，所以她總是等待著上級下發任務，自己將分內事做好，這也勉強在領導面前樹立了做事穩重的印象。放假前的最後一單交易，是筆大單，笑笑被分配到製作採購成本的財務報表這一重要一環。但是，由於笑笑拿到“燙手山芋”後的緊張心情影響到了她數據處理時的細緻程度，導致其中有一項物料的成本價格的小數點標錯了位置，致使最終總成本的報送出現重大紕漏。好在客戶與公司曾有過緊密合作，信用度高，沒有利用這一點，這才使公司避免了重大財物損失。不過，這會讓笑笑的年終考評裡寫上不光輝的一筆。
笑笑出神地回想著這件事，外企的工作來之不易，過完年再過幾個月公司就要根據年終考評來決自己的去留了，這事或許能讓這一年的努力都泡湯，難道自己的逆襲之路就此斷送嗎？笑笑越想越覺得挫敗，完全沒注意到眼前鍋裡的餃子已經有幾個煮破了皮，肉餡在咕嚕咕嚕的沸水中翻滾著。笑笑連忙拔下電熱鍋的插銷，從水缸裡舀起一瓢水將拿來下的掛在牆上的笊籬衝了一下，將破皮餃子先撈進碗裡，又將帶餡的餃子湯倒進了另一個大碗裡，一同端上了飯桌上。正在電視機前看著小燕子被封格格後風光遊街的老梁，這時看到笑笑從廚房出來，搭了把手，但為這破了相的餃子露出一臉詫異。
老梁埋怨：“餃子煮成這樣，你在外面怎麼給自己做飯啊？”本來就因為公司的事心情不爽，笑笑再一聽這話，頓時心中的積鬱化作一團怒火噴薄而出，吼向父親：“反正沒吃你的，我餓不死！”話音和猛地將碗放置在桌面上的擊打聲同時落下，笑笑氣沖沖地轉身鑽回自己的房間，重重地扣上了房門。父親剛拿起蒜正要剝，就被笑笑這突如其來的氣焰給鎮住了。他放下手中的蒜，一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對著笑笑房門的方向喊：“還吃不吃飯了？”門裡的笑笑理都沒理，坐在床上，聽見父親的呼喚後皺起眉頭，心裡嘀咕著自己的委屈。自己這麼辛苦難道不也是想讓父親過上好日子嗎？！怎麼父親就是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呢？笑笑一直覺得，父親除了把自己喂大，沒給過自己任何心靈上的撫慰，況且家裡缺少母親的角色，自己從小到大洗衣做飯什麼都幹，學習還沒有耽誤，上大學的花銷基本都是靠自己勤工儉學掙來的，從來沒主動向父親提過任何物質條件。
所以，笑笑想賭氣地問父親要點什麼，補償一下自己。
老梁這時正拿著笑笑昨天剛回來給他的手機，一邊吃著餃子，一邊練習笑笑教他用的微信。過了不久，笑笑一臉冷相從房間走出來，坐在父親對面，拿起筷子，不動聲色地吃起來。老梁放下手機，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怯懼，沒敢吭聲。笑笑先開口，打破了僵局：“爸，我想買輛車，但現在錢不夠，還得再需要五萬。”老梁一聽錢的事，有點怔：“你不剛上班嗎？要車幹嘛？”老梁躲開了笑笑的視線，語氣中充滿搪塞。笑笑看到父親這種反應，明顯又有些不耐煩：“我現在住得離公司遠，每天都睡不好，要起特別早去擠地鐵，天天提心吊膽得生怕遲到，有了車也算能減輕一點工作壓力吧。”笑笑看父親又是一聲不吭，於是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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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問她去哪，笑笑頭也不回地說：“你管不著！”老梁有點擔憂，又有點內疚，還有點不解。他心想，笑笑這趟回來的確一臉倦容，氣色也不似以前那般水靈，額頭上的痘痘正說明了她講的睡眠不足。可是，這五萬的確讓他犯難，房屋年久失修，笑笑日後的嫁妝，自己氣管炎平時要吃的藥，都指著自己那點存款，要是現在拿出來，還真有些不放心。
笑笑走過村裡的小賣部，看到鄰居張大哥帶著自己的小女兒買零食，父女倆和諧的場面讓她好生羨慕。笑笑百感交集，想到父親的種種不貼心，停住了腳步。父女倆走了過來，張大哥熱情地開始和笑笑聊起來，問起北京的生活，想讓笑笑說說給自己開開眼界，還打趣地問：“這一趟回家給老梁買了什麼啊？”。小女孩抬起頭，舉起手中的果凍，示意給笑笑吃。笑笑蹲下，抱了一下這可人的小蘿莉並哄逗起來。即使再用力撐起一張笑臉，笑笑的眼神當中也終究充滿失意。對於，張大哥的種種問題，笑笑有一搭沒一搭地迎合了幾句，便佯裝客氣地離開了。整個春節假期，笑笑都生活在和父親的冷戰之中。即便是春節晚會，兩個人也只是呆坐在電視前，沒有交流。
轉眼到了大年初六，笑笑即將啟程回北京。在屋裡收拾回程的行李的笑笑，順便把衣櫃裡的舊衣拿出來疊一下。在櫃子的最下面的一角，有一個壓變了形的塑料袋，看上去被放置了很久，沒有人打開它。笑笑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地把它夾出來，扔在桌子上，用掃床刷撲打掉上面的灰塵，然後試圖解開上面的死疙瘩。但笑笑用了好大力都沒能解開，只好用力揪住死結兩邊的塑料膜撕開。一瞬間，裡面的綻放出一朵粉紅色的花，蓬鬆的裙襬就像花瓣一樣鋪展開，讓笑笑眼前一亮。
那時，笑笑12歲。12歲本是一個女孩子將要開啟豆蔻年華，審美意識開始養成的年紀。但對於一個出身於母親早亡、父親年長的貧困家庭的笑笑來說，她的生活顯然沒有那麼多童話色彩。同齡的女孩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打扮自己，而笑笑卻沒有這個條件，能買很多漂亮衣服。作為父親，老梁也意識到女兒長大了，很多事情也都不能幫她做了，女兒懂得了怕羞，換衣、洗澡的事情都是自己來；懂得了自己是女孩，要學會保護自己；開始習慣寫日記，而不是和爸爸傾訴。也正是這時候，老梁感覺離女兒的心開始遠了。但他當然瞭解這是正常現象，要是個男娃兒，沒準兒還會跟自己對著幹呢。
他該慶幸，女兒懂事要強，不需要他多操心。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個年紀的女孩，自己的嘴又笨，想和笑笑溝通也找不到話茬。他見到同村的小姑娘穿上了五顏六色的連衣裙，他便想到笑笑平日裡那幾件不像樣子的舊衣服，實在是配不上笑笑可愛的臉龐。老梁對笑笑說：“如果笑笑期末考試數學能考一百分，爸爸就給你買一件漂亮的連衣裙。”笑笑當然是充滿期待和興奮，但又明白家裡的生活條件不好，一條連衣裙其實也挺貴的，從心裡不想讓父親花這個錢。笑笑嘴上說著不要，但怎麼也拗不過父親這個“契約”。而老梁其實心裡想的是，不管笑笑這次成績如何，自己都會把裙子買來，一百分的目標只不過隨口一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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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場上的笑笑，極為熟練且飛快地做完了題目，又檢查了好幾遍，確認自己題目都做對了之後，便托起下巴發呆。她等待著交卷時間的到來，同時也糾結著連衣裙的事情。她用筆把試題文字中筆畫之間形成閉合的部分塗黑，又一次次地按壓著彈簧碳素筆的按鈕。終於，她決定，將其中一道大題的最後計算結果的單位由題目規定的米，改成了釐米。
笑笑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這一條連衣裙的來歷，不禁感慨，多年下來的日子就是這樣和父親精打細算，同甘共苦支撐下來的。她沒想到，自己故意出錯考了99分，但父親卻違背了契約，實現了她少女的夢想。父親是愛自己的。
笑笑帶著歉疚坐上了火車，手機上接到了銀行的短信：“您的賬戶已存入50000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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