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陽:道德成長與「錢學森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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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梁啟超著名的清華講演“論君子”,仍然將“君子”作為中國現代教育的最高道德教育目標,並以“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以厚德載物”概括君子教育的道德理想,由此成為清華大學的校訓延用至今。我們不能不問:今天我們是以什麼樣的道德人格及道德理想來教育培養學生?

*本文系甘陽教授在首屆大學-中學論壇的開幕演講(節選),經作者授權發佈。

甘阳:道德成长与“钱学森之问”

道德成長與“錢學森之問”

文 | 甘陽

大學通識聯盟秘書長、清華大學新雅書院院長

首先,特別感謝北大教務部和北大教育學院主辦這樣一次非常不同尋常的會議:大學和中學的對話。大學與中學的關係歷來密切,但我們現在感覺,近來的大學和中學關係似乎更多的是一種功利主義的關係,或者成了單純的市場供需關係。雖然不得不承認這種關係或許是不可避免的,但我希望大學和中學首先有超越功利主義和市場供需的關係,應該首先是共同關心學生教育成長或“育人”的關係。我想這是本次會議的主要目的。借今天的機會,我想提個人對會議的幾點期待。

第一,我希望我們的會議更多的關注和討論學生的道德成長和道德教育,而不是一味只關心創新拔尖人才培養。現在的創新拔尖人才培養基本是智力的培養,而且智力培養確實可以提前,例如少年班,但道德成長和道德教育則是全身心培養和教育,與人的身體成長,心理和生理成長都有關係,不可能拔苗助長。中學與大學的關係正與此有關,亦即它們對應學生不同年齡的道德成長和道德教育。我們現在更多看到的是最好的中學似乎都想提前進行大學階段的智力教育,但卻很少看到對學生道德成長和道德教育的思考。

由於歷史的原因,我這一代人包括我自己一向都不大喜歡用道德教育這個詞,這當然不表示我們不重視道德教育,而是我們擔心這個意思被扭曲。我這裡用的“道德教育”概念,是百多年前涂爾幹在其著名的“道德教育”理論中提出的:教育的本質就是道德教育,因為任何一個共同體,總是以共同體對最高道德理想人格的理解來教育自己的小孩,培養共同體的未來公民。例如我們知道中國古典教育的最高道德理想是培養“君子”。百年前梁啟超著名的清華講演“論君子”,仍然將“君子”作為中國現代教育的最高道德教育目標,並以“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以厚德載物”概括君子教育的道德理想,由此成為清華大學的校訓延用至今。我們今天不能不問:今天我們是以什麼樣的道德人格及道德理想來教育培養學生?我個人懷疑,今天從家庭教育到中小學教育乃至大學教育所灌輸的理想人格很可能是所謂“社會成功人士”。我們是以社會成功人士作為學生的理想人格的模板。以社會成功人士作為模板的道德教育往往伴隨虛假的道德現象。例如今天中國很多“聰明的家長”都知道,如果你要把孩子送到美國名校,最好花一二十萬先把孩子送到肯尼亞待上三五天,最重要的是拍一堆和黑人小孩在一起的照片,然後申請名校時把這些照片附進自己的履歷,表明你已有過道德關懷他人的行為與經歷。這不是道德成長,也不是道德教育,而是地地道道的“成功學道德作假”。這種全球性的成功學道德作假風氣恰恰使得真正的道德教育更困難。我認為這是今天非常值得重視和討論的問題。

甘阳:道德成长与“钱学森之问”

創建於1911年的清華學堂

第二,和第一個問題緊密相連,正因為實際很不注重學生的道德成長和道德教育,實際缺乏以最高的道德人格理想作為教育的目標,我們現在面臨最大的問題是,絕大多數的學生沒有很高的興趣與志向。我們今天面臨的最大危機是,我們很可能根本不可能培養出大科學家。這方面已經有很多具體的調查成果,例如幾年前有一個對首都高校大學生的大規模調查,問他們進大學最重要的是什麼,將近95%的學生認為,進大學的目的就是掌握未來商場或職場的技術。也就是說,95%的中國學生把大學當做職業培訓所(在美國大概是60%)。還有一個對國內幾百個大學理工科教師的調查,幾乎所有這些理工科老師普遍認為理工科本科教育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學生缺乏科學興趣,所以學習都很被動。這兩個調查反映的問題是同一個問題:正因為大部分學生的興趣主要是職場興趣和職業興趣,當然也就缺乏科學興趣。我們很多人和媒體天天提“錢學森之問”,但很多回答完全似是而非。其實“錢學森之問”的直接答案非常簡單:現在越來越少的人想做科學家了,或者反過來說,越來越多聰明的小孩不想做科學家!很多學生和家長會認為成為科學家的道路風險係數太大,成本太大,不划算。我們大學現在面臨的實際情況是:雖然沒有一個大學校長和教授願意承認大學就是職業培訓所,但實際上,我們的大學差不多95%是職業培訓所的功能,不是梅貽琦校長所謂“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的高等教育聖殿。我以為,這是我們實際非常忽視道德成長和道德教育的直接後果,導致學生缺乏較高的理想和追求。

我們大家都知道,近年來高考名列前茅者,大多第一志願都是要申請商學院經管學院,他們進大學沒有“研究高深學問”的志向和志趣,而只是想學點“經商教育”成為社會成功人士而已。在美國,大學本科根本沒有商學院和法學院這類學院,必須本科四年結束後才能申請這類所謂實務學院(professional school), 這是對大學本科教育有深刻認識的大學本科教育設置,亦即本科四年應當儘可能讓學生不那麼直接功利地去學習,本科教育目的是全身心教育,不是幹“經商教育”的!即使你抱著想掙錢的功利性目的進大學,但至少本科四年時間你必須首先接受通識教育,在四年的非商業非實用教育過程中,一個原先志向不高的學生也可能受到道德激勵而成為一個有較高追求的人。同時,只有在本科四年各方面學習都比較全面發展的學生才有機會進入最好的商學院法學院。這就達到了一箭雙鵰的目的:一方面本科教育比較少受商業的直接影響,不是“經商教育”,另一方面能相對保證今後進入商學院法學院的學生已經受過比較全面的教育。反觀我們現在的大學,“經商教育”實際瀰漫全校,不是商學院的學生也紛紛讀“經管雙學位”,這種“一心向商”或“一心向錢”,而不是“一心向學”的大學,怎麼可能培養出一流人才?

甘阳:道德成长与“钱学森之问”

錢學森之問:

“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人才?”

第三,由於最近正好是世界盃,這讓我想到,我們的教育領域,基礎教育也好,高等教育也好,都要吸取國家足球隊的教訓,要避免“國足化”現象。什麼意思呢?國家足球隊這一二十年天天都在學習外國,今天學德國隊,明天學法國法國隊,明年大概要學冰島隊了,這種“天天學習外國”的結果就是國足從原先亞洲一流變成了亞洲三流。我們在教育方面也有這種危險,大家天天聽到各種所謂外國教育模式,一會兒芬蘭模式、一會兒荷蘭模式,一會兒硅谷模式什麼的,總之每天都在談論很多新的似乎是比中國好得多的教育模式。我們當然需要學習一切好的經驗和榜樣,但不能像沒頭蒼蠅那樣根本沒有自己的頭腦。盲目大談和引進各種表面光鮮的這個模式那個模式,很可能只不過是更成功的成功人士培養模式而已。我們要面對的首要問題是忽視道德教育和道德成長,導致了人的志向志趣的低下,如果不從這個根上著手,成天沒頭蒼蠅般飛來飛去學外國,最後只能導致教育的“國足化”。

我歷來認為,教育其實只有一條規律:教育無捷徑。教育是老老實實的工作,以老實的老師去培養學生養成做人學習都老老實實的心態和習慣,這是教育之本。現在很多花裡胡哨談教育的似乎都在暗示教育是有捷徑的,這不是一種老實的態度。如果我們的教育從家庭教育到中小學教育都高度重視道德成長和道德教育,如果老師和學生都能把培養高深的志向和志趣放在首位,這樣他們進入大學就可能成為真正的人才。離開了這個根本去討論教育問題,很可能越討論越偏,討論創新人才的結果不過是所謂社會成功人才而已,仍然回答不了“錢學森之問”。總之,我們今天到底以什麼樣的人格理想和理想人格來引導學生,引導學生自己追問“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這是第一位的問題。教育的全部問題是在追問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你想成為多高就有可能成為多高。如果你一開始的追求就很低很low即使進了清華北大也仍然只能很低很low,成不了什麼人才。

祝首屆大學-中學論壇開啟真正的討論!

甘阳:道德成长与“钱学森之问”
甘阳:道德成长与“钱学森之问”

《文明 · 國家 · 大學》(增訂本)

甘陽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5

ISBN:9787108062635 定價:89.00元

收錄了近十多年來甘陽有關中國道路、當代思想狀況和通識教育方面的文章、演講和訪談近四十篇,比較全面地呈現了其對中華文明覆興和古今中西之爭的深入思考,尤其是對通識教育的理念和實踐有著翔實明晰的梳理和討論。

本次再版,在2012年初版的基礎上增加了13篇文章,如《康有為與保守主義問題》《以家庭作為道德重建的中心》,以及有關通識和古典教育的若干篇文章,均為第一次結集出版。同時對初版的篇目安排有所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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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阳:道德成长与“钱学森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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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聯書訊 | 2018年6月

甘阳:道德成长与“钱学森之问”

荷花池畔竹涼床,一枕閒消夏日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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