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我成为今天的我。
却也不是没有过小小的从未表露的不开心。因为从未被外婆娇宠。甚至，我曾以为她一定不知道她带大的外孙女成年以前是一个那么敏感细腻却又自私倔强的人，曾经。
可正是她不偏不倚的爱，对每一个孙辈发自内心的爱，让我们成为我们
一
小时候我的身体非常差，经常头疼脑热发烧，性情看似温顺其实乖张，可她从来没有嫌过麻烦，没有过一丝不悦。只是笑呵呵地坚强地挑起了生活的种种担子。长大后妈妈告诉我，寄养在外婆家的我和弟弟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是没有“口粮”的，爸妈微薄的工资要帮爷爷家还债，只能给外婆极少的生活费。是仁爱又能干的外婆不动声色地东挪西借，让我们一直可以显得那样金贵。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和她不太亲。因外公非常明显地偏爱我一个人，给我买布买衣服还带我去他们单位住---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住单位，要多麻烦有多麻烦，可他乐此不疲，对其他孙儿虽也慈爱却不曾这样对待。外婆常常会讲他，意思是偏心眼对其他孩子，也就是我弟弟及表哥表姐表弟等等不公平。外公不理会这种说法，依然宠爱无边。我在大人们的笑谈里听到这一层，居然会小心眼地一直记得。小孩子哪懂得顾及别人，一心只要这与众不同的宠爱。因此，与外公的亲近无形中在与外婆对比。
二不过这不会影响，外婆家从来都是我的一个温暖的家。很迷恋她做的米汤蛋。一点米汤一点白糖一个鸡蛋，就是满满的一份独到芬芳。真的好吃啊，直到如今仍有余香盈颊。同样的原料，谁也做不出那种味道。这注定了某种怀念，会延续一辈子。她的爱也是米汤蛋，滋味独特，每个人都有一碗。
出身大富家庭的她，偶会提及幼年的锦衣玉食。那时有数个佣人专职照顾她，有人保管衣服有人负责饮食有人只是抱她出进。稍长时忽然家道中落，她从一个贵小姐转身成为一个需要辛苦操持家务的女子，而且为了种种原因14岁就出嫁了。外公是个非常善良非常好的人，但同样的大富出身中路衰落，让他不太懂生计艰难。从此外婆养儿育女艰辛度日，但我知道她依然是不平凡的。外婆后来常年与我家住在一起，我上小学时看见她每天买菜之余，都在坚持读书读报。等我上了高中，她还会与我纵论国家大事。而那时那些事只是我头疼的要考试的“时事”。
她的与众不同还在她的心绪与识见。她从不势利，内心深处无比仁爱。许多年来，并不算很富裕的她资助的家贫学童、孤寡老人已难计其数。至于家乡修路、捐资建学等公益事业，她也经常倾囊而出，哪怕捐到身无分文遭到家人抱怨，她也不计较不后悔。曾经有一个老人瘫卧在床，外婆探望时听说她想吃鸡肉，第二天外婆就特意买了一只鸡炖给老人吃，巴巴地赶路趁热送了过去。对方泪流满面，说是许多年都没有喝到鸡汤了。外婆从此常去探望，带去各种吃食，直到老人故去。
三她的内心也很“时尚”。喜欢听音乐，包括一些流行歌曲；喜欢看现代舞，从来不反对我们跳舞蹦的之类的；喜欢看戏剧看电影，病情渐重身体不便时也要放个DVD在床头，随时可以“点播”一些钟情的碟。即便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她也喜欢戴着耳塞听随身听；身体健康时则抓住一切空隙看书看报，对一些历史人物自有见解。总之，她的生活是很有味道的，这与周遭条件无关，只关一个人对人生的态度。她的态度从来欣欣向荣，无论身处富贵还是困境。
从不表露失望，因为她从未失望，对于我们每一个孙辈的成长，更是如此。记得当年我因贪玩及任性，没能应届考上大学，周围的白眼就像白雪一样纷飞。只有她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关系啊，做个好人就行了。她对着我的仁慈与笑容，不打一点折扣。感激与会心，从来没有机会说出来---也许不是没有机会，而因为我也是一个不善且羞于表达感情的中国人。对其他孙辈也是如此，她只要求你“做个好人”。但若是在做人的大原则大分寸上出了问题，她本性中“女强人”的一面就会显示出来，我曾见她疾言厉色训斥一位犯错的同辈，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的，如果生在现在如今这样的时代，她会是一个女强人。她有非常好学的心念及十分出色的管理天赋，有掌控大局的雄心和能量，还有成就大事所需的忘我及悲天悯人的胸怀。可家道中落，让中断学业的她在14岁时就嫁为人妇，年轻时整天都为儿女生活操心劳力，后来则要为孙辈的成长殚精竭虑。她留给自己的时间和机会并不多，但我还是听到过舅舅们抱怨在他们少年时外婆曾专注于工作，对家庭偶有忽略。我想，很多人并不了解，外婆有一颗怎样的心，她一直在放低自己适应生活，将理想埋得很深很深。待我成年后，与外婆真正亲近起来也与此有关。我试着去了解并尊重她在人格心性上的与众不同。
四懂事后我尽力对她好。暗忖为了早逝的外公更要照顾好她。在天津读书时给她买暖和的冬装，将在校兼职的“工资”寄给她；在工作的第一年，就接她来广州住；后来买了大房子，都会特意给她布置一间房；每年至少带她出去玩一趟等等。
从细致待她，粗心的我渐渐了解老年人，明白了陪伴是最真的孝心。一有机会就回老家看望她，陪她说话聊天听音乐，无论多长时间都觉得香甜怡然。有些亲戚奇怪为何我会这样温柔细心---曾经或现在还有人以为我是个心意淡然的人---只因我只对一些特定的值得的人从不间断地付出深情。外婆毫无疑问排在第一位。因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了外公，我知道对她好也就是对外公好。何况，外婆是一个多么值得善待的人啊。她情深意重却又不偏不倚，从不要求回报。
上次见她，已不识人的她，却叫得出我的名字。我拥抱并亲吻了她，陪她入睡片刻。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不舍放下。我是个不会做家务不会照顾人的粗心人，但体贴她的心意，懂得现世里她的高远，她的可贵。不平凡的她，带出了一群平凡却健康的我们，不再偏激，懂得付出，多么不容易。
上次回家，我因身体原因不能坐汽车去稍远些的小舅家，只能托人去看望外婆。他们说，外婆精神还好，只是已完全认不得人了。
今天早晨七点多起床，一直牵念她。从八点多开始打亲人们的电话和手机，都没有人接听。我像是有某种感觉，坚持不懈地不断拨号。终于有人应了铃，在我的追问下迟疑地说，你外婆已于今天凌晨4点多去世了。
独自对着珠江。波光磷动的江面，朝阳蓬勃，一切看似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那么孤单。
有些话，再也无人说。
从此心里再也没有排第一的人。
我爱你。怀念你。一生。永远。每时每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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