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我的離去不讓任何人落淚
文：槐花香染一縷陽光
捕蛇人一直沿著一條傍山的河一路西行。沿路上除了訇訇然地水聲和雜草摩擦褲腳發出的沙沙聲外便再聽不見任何聲響。捕蛇人的年紀看上去有五十歲了，常年不修剪的頭髮賦予他一種獨特的神秘感，“他從哪裡來？”看見過他的小孩總要在心裡這樣想。他的髭鬚和蓬亂的頭髮一樣長著，配合著他凸起的顴骨又巧妙地構建出一副沉穩老連符合捕蛇人氣質的神態。他兩眼放光，手裡的口袋空著。
正值大暑，毒辣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灼燒著這片土地。捕蛇人身穿一件舊藏綠色中山裝，一條亞麻色西褲，一雙軍膠鞋。他像是徘徊在蛇剛剛出洞的春天裡，人們既聽不到他的喘息，也不曾見他臉上有過一滴汗水。
他兩個小時前在一處高粱地旁看見了一條約一米長的大烏桑蛇，那條蛇通體都是黑黢黢的。它將身體盤成一圈，像一個圓圓的磨盤。蛇嘴裡絲絲地吐出來比它身體還要黑的舌頭。它似乎剛吞盡一隻烏鴉，旁邊零星散落著幾片黑色的羽毛。蛇未看見捕蛇人正拿著蛇叉向它緩緩地挪動過來，當離蛇還有不到兩米遠時，捕蛇人瞄準了它的頭，旋即弓身、飛速一個箭步上去——撲空了——蛇最終在他將要靠近時有所察覺，滋溜一下就竄到一旁的草叢裡去了。但捕蛇人並沒有放棄，他一邊聽著滑溜溜的蛇磨動草皮發出的沙沙聲，一邊瞅著哪邊的草地在如魚漂般抖動。他追了上去，但這條蛇無比狡猾，旋即又踅進一旁的稻田裡。他只能眼巴巴的看著那條蛇快速的消失在眼前的一片金黃裡。
黃昏就快要來臨，捕蛇人依然在那條傍山的河路上向著西行。他快要走到河水的源頭，那條蛇皮口袋依舊癟癟的。
他靠著一塊山腳下凸起的石頭坐下來，耳畔不時傳來在不遠處的烏柏樹上棲息的斑鳩低沉的啁啾。他的後面長著大片的虉草，在黃昏之中泛起一種淡紅的和諧的光暈。他顫巍巍地從亞麻色西褲裡摸出一根菸，那是上次那個飯店老闆買他的蛇時出於敬意遞給他的一根黃鶴樓，他一直留在褲兜裡，這寧靜怡然的黃昏裡他方才想起。
他沉醉在一陣被煙霧氤氳的幻想裡——一個還不滿五歲的小男孩揹著嶄新的小書包在一棵棕櫚樹下向他揮手，一個和他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同村的王姓遺孀提著放滿萵筍的菜籃正朝著他家走來，以及他此前從未見過往後也許不會再見的留聲機在村口的壩壩上一遍一遍地放著《大約在冬季》……。
“哎喲！哎喲！”捕蛇人感到頸部猛然間疼痛起來。倒不像是疼痛打破了他的幻想，倒像是那一聲聲哀慟打破了這段甜美的時光。他自然而然地摸著頸部，卻摸到了一個冷冰冰地蛇頭，他低頭一瞟——一條竹葉青正死死咬在了他的脖子上，焦紅色的尾部正快速地向他纏上來。捕蛇人連忙起身，在慌亂中將蛇的七寸揪住，硬生生地將竹葉青從自己脖子上扯了下來，然後在天空畫圓，照著石頭掄了過去——“啪、噠、啪啪……”捕蛇人的憤怒在竹葉青蛇的蛇頭幾近毀滅時才開始有所緩和，他將蛇扔在了河裡，啐了一口口水。然後才注意到被憤怒掩蓋了的脖子上灼燒一般的疼痛。他趕緊提著蛇叉和口袋滿山坡的去找那種能治蛇毒的草藥——那是一個老中醫給他講的。他叫不出學名，但他認得出來。奇怪的是，他找遍背後整個山坡也沒能找到那種幾乎在別處隨處可見的草藥。
捕蛇人開始慌了，他的額頭冒出滾滾的汗珠，傷口處的疼痛逐步向頸部四周擴散，嘴唇開始發烏。他來不及想其他的事情，把蛇叉和口袋扔在了山坡上，轉而向西邊不遠處的山林裡一路慢跑，目光依然停在地面上，在遍生的雜草叢中搜尋記憶裡那個模糊的形狀。但他註定要失望了。因為那片山林裡除了生著幾叢蕨，再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草。而再往西，是陡直的山壁。
捕蛇人連忙原路返回，他提起蛇叉和蛇皮口袋沿著來時的河路向東走，他聽見訇訇然的水聲，腦袋頓時轟的一下，耷拉著頭顱立在那裡。約五秒過後，捕蛇人像遺忘了的什麼重要細節被倏然想起一樣，他趕忙解下皮帶，將手指閉合做成勺狀，接下自己的尿，側著身子將尿一潑一潑的淋在脖子上毒蛇留下的牙印處。他已經聞不到自己的尿騷味。淋完最後一潑尿，他又提起蛇叉和蛇皮口袋繼續向東走，只是神色不再顯得那麼慌亂，也不再用目光去搜尋那治蛇毒的草藥，他甚至開始以為自己的尿和那記憶中的藥草有一樣的效用。
夜幕漸漸從山頂壓了下來，遠處的幾棵桉樹在田壟上以巨人的身姿黑壓壓的立在那裡。
捕蛇人此刻已然有點神志不清了。他想到回家，卻想不起回家的路，只是如慣性一般的驅使雙腳沿著河路一直向東走。
“如果有一天我要死，我只希望我的離去不會讓任何人落淚，包括我至親至愛的人。”
捕蛇人此刻已經感到身體沒有了直覺，他不得不扶著一棵榆樹的樹幹慢慢倒下去，他連坐立的力氣都沒有，平躺在地上，如同死人一般。卻還擁有一些活人的記憶。
“我希望我的離去不會讓任何人落淚。”
捕蛇人慢慢閉上了眼睛，身體也看不見任何微弱的起伏。無邊的黑夜像一個熟練的入殮師一樣，將天上的星星一顆顆悄無聲息的摘下，慢慢地為他合上最後一頁棺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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