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政府鼓勵發展低威力核武器,用意何在

作者:史建斌 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戰略研究中心研究人員,博士

2月2日,美國國防部公佈新版《核態勢評估報告》。這份指導美國未來一段時期核力量發展和核政策制定的綱領性文件再次提出了低威力核武器發展計劃,無異於重新降低了核武力發展和使用的門檻。特朗普政府這樣做究竟為哪般?會給國際安全與穩定帶來什麼影響?

美國低威力核武器發展歷史

核武器有多種分類方法,按構型原理可分為原子彈和氫彈,按使用性質可分為戰略核武器和戰術核武器,按爆炸威力則可分為高威力、中威力和低威力核武器。國際軍控界對如何按威力劃分核武器說法不一,美國在《1994財年國防授權法》中,把爆炸當量低於5千噸TNT的核武器界定為“低威力”。

從構型上講,低威力核武器通常是單級的原子彈,也可能是由初級和次級構成的氫彈,通常具有體積小、質量輕、投擲手段多樣的特點。戰術核武器的爆炸威力大多為數千至數萬噸TNT,但也有超出這個範疇的,如美國核武庫中曾有的“W54”特種核地雷,威力低至0.1千噸TNT,而現役的“B61-3”戰術核炸彈威力可高達17萬噸TNT。

冷戰時期,隨著核科學技術的發展,美國既擁有足以摧毀一座城市的高威力氫彈,也擁有大量可用於戰場作戰的低威力核武器。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制定的核戰略,把在前沿部署低威力核武器當作彌補己方常規軍事力量劣勢的手段。

冷戰結束後,老布什政府出於維持“戰略穩定”的考慮,積極推進國際核軍控與裁軍進程,單方面宣佈大量銷燬低威力戰術核武器,以促使蘇聯進行同樣的削減。在此背景下,美國共和黨眾議員伊麗莎白·弗斯和約翰·斯普拉特於1993年提出禁止發展低威力核武器的建議,後來衍變為“斯普拉特-弗斯修正案”。根據該修正案,美國《1994財年國防授權法》規定,禁止國家實驗室研發新的低威力核武器。

9.11事件後,美國對核政策進行重大調整。小布什政府在2002年初出臺的《核態勢評估報告》強調,美國的核力量需要具備更大的靈活性,以打擊範圍廣泛和形式各異的目標。2003年11月,美國國會通過《2004財年國防授權法》,給低威力核武器研發鬆綁。

奧巴馬執政期間,倡導“無核武器世界”,強調降低核武器在國家安全戰略中的作用,並在兩黨之間達成“三不”原則,即不製造新的核彈頭、不賦予核武器新的軍事任務、不為現有核武器提供新的軍事能力,低威力核武器研發再度偃旗息鼓。根據2010年版《核態勢評估報告》,美軍有逾300枚“戰斧”海基核巡航導彈退役,該型導彈攜帶的“W80-0”核彈頭爆炸威力可調低至5千噸TNT。

從美國科學家聯盟(FAS)提供的相關技術參數可以分析出,美國現役核武庫中有約1000枚可根據設計而調至“低威力”的核武器,遺留自冷戰時期的“B61”系列核炸彈和“W80-1”核彈頭約各佔一半。美國政府斥巨資進行的核武庫現代化還包括把現有“B61”系列核炸彈延壽為威力可調至0.3千噸TNT的“B61-12”核炸彈,以及把“W80-1”核彈頭的延壽款“W80-4”裝載在新的遠程防區外巡航導彈(LRSO)之上。

特朗普政府緣何青睞低威力核武器

特朗普政府對低威力核武器的興趣早有端倪。2017年1月下旬,剛就職沒幾天的特朗普總統便授權重新制定《核態勢評估報告》,其中要求確保美國核威懾力量具備“靈活的”“定製的”特點。

根據新版《核態勢評估報告》,特朗普政府制定了低威力核武器發展的近期和遠期計劃。近期計劃是改造現有潛射彈道導彈核彈頭,使其能夠提供低威力選項,作為美國加強“區域威懾能力”的臨時方案。從技術上講,該方案可通過取下氫彈核戰鬥部的聚變次級、僅引爆裂變初級來實現。但爭議在於,通過戰略核潛艇發射低威力戰術核導彈,很容易使對手進行誤判,從而引發全面的核戰爭。另外,也很容易暴露戰略核潛艇的位置,而隱蔽性是戰略核潛艇生存和二次打擊能力的根本保證。

遠期計劃是發展新式的低威力海基核巡航導彈,以提供非戰略性的區域派駐能力以及可確信的響應能力。

一般認為,特朗普政府之所以青睞低威力核武器,最主要的原因是想提高美國核威懾能力的靈活性和多樣性,從而加強核威懾的可信性。由核武器巨大殺傷力而形成的核威懾,已成為核國家保護其根本利益不可或缺的手段,美國亦不例外。但是,核武器破壞力之巨,也使美國政府在使用上有所忌憚,形成一種“自我威懾”。而發展低威力核武器,可作為現有核威懾力的補充,提供更多可供選擇的爆炸威力範圍、投射平臺、射程、生存能力和防範能力,讓總統在應對核與非核戰略攻擊時有更多選項。美國核武庫中現有的以及正在延壽的低威力核武器都是空基的,在提供區域威懾時需要盟友提供空軍基地;而新版《核態勢評估報告》中計劃發展的低威力核武器是海基的,不依賴海外軍事基地,從而更具靈活性。

發展低威力核武器,也向俄羅斯等國傳遞這樣的信號:美國有決心、有能力、有手段應對各種場景下的威脅。新版《核態勢評估報告》特意提及俄羅斯在其“升級到降級”(escalate to de-escalate)戰略中有可能使用低威力核武器。

特朗普政府鼓勵發展低威力核武器,也夾帶其他考慮。其一,維持核武器研發能力。當前美國核武器實驗室普遍面臨保留人才隊伍的挑戰,經歷過核試驗的專家日益老去,在沒有新的核武器發展項目的情況下,難以吸引優秀的年輕人入職。美國政府可以憑藉對新型低威力核武器的技術探索乃至生產製造,留住科學家並培養新的研究設計、工程製造人員,從而維護核武庫的安全性、安保性和可靠性。其二,作為與俄羅斯談判的籌碼,意在促使俄方履行相關軍控條約的義務,削減在數量和種類上佔優的戰術核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政府在新版《核態勢評估報告》中制定的低威力核武器發展計劃,有意識地想降低在政治、外交層面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就近期計劃而言,美國一對一地改造“三叉戟II”D5核彈頭,至少在美俄簽署生效的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START II)到期之前,不違反條約中對現役部署的核武器數量不超過1550枚的規定,而且能規避製造新的核彈頭之嫌。就遠期計劃而言,美國發展海基核巡航導彈,無論射程如何,不受限於美蘇1987年簽署的、當前仍有效的《中導條約》。在提供區域威懾的同時無需美國的盟友提供軍事基地,從而避免國際社會的指責。

在特朗普政府之前,小布什政府也曾制定政策發展低威力核武器。兩者相比,目的相同,都是為了懾止或應對新出現的安全威脅,提高美國核力量的靈活性和多樣性,以便在危機時能有更多的核打擊方案和手段可供總統選擇。但兩者又存在本質區別,主要是針對目標不同,進而發展理念大相徑庭。對於小布什政府來說,發展低威力核武器主要針對恐怖組織和若干“邪惡國家”,因此注重新的軍事能力,在設計上要求降低放射性汙染和附帶損傷,既彌補常規打擊威力的不足,又避免威力過高而造成濫殺,使核打擊相對有限、乾淨。特朗普政府發展低威力核武器主要針對有核武器的國家,使之成為已有核力量的補充,以遂行“定製”威懾,履行對盟友的安全保證,尤其是應對可能的“有限核使用”場景。

冷戰思維的復活

雖然低威力核武器的爆炸威力相對較低,但同樣會產生衝擊波、光輻射、早期核輻射、放射性沾染等毀傷效應,對局部區域造成大規模殺傷與破壞。隨著軍事科學技術的發展,特別是精確制導技術和衛星實時圖像技術的進展,核武器的打擊精度不斷提高,在此情況下,即使核武器的爆炸威力大幅度降低,仍然能取得以前高威力核武器才有的打擊效果。此外,即便低威力核武器在設計和使用上考慮了減少附帶損傷,但不可能完全做到只打擊軍事目標而避免傷害平民。2003年美國民主黨參議員黛安娜·范斯坦在國會參議院聽證會上指出,根據美國自然資源保護委員會(NRDC)建模計算的結果,一枚1千噸級TNT當量的核彈頭在城市爆炸,將造成約25萬人傷亡。

除了固有的大規模毀傷危險,美國發展低威力核武器還會引發其他一系列風險,嚴重破壞國際安全與穩定。

其一,低威力核武器的威力相對較小,容易與常規武器混為一談。事實上,兩者在爆炸威力上仍相差懸殊。美軍2017年4月投擲在阿富汗的“GBU-43”重型鑽地炸彈,爆炸威力達到11噸TNT,可謂當前美國威力最大的常規炸彈,而美國現役核武器能提供的最低威力,是“B61”系列核炸彈(300噸TNT)。兩者威力相比,仍相差近30倍。更重要的是,威力再低的核武器也與常規武器存在本質區別,一旦使用,將打破國際上長久以來“不使用核武器”的事實禁忌。

其二,降低核武器使用門檻。低威力核武器容易被誤認為破壞力較低、造成人員傷害較小,因而使用上的政治顧慮減少、使用後的道義壓力減輕,以致比高威力核武器更可能被實際使用。國際社會對特朗普掌控美國核按鈕的能力甚為擔憂,對他在競選總統期間曾公開質疑美國為何不能在危機和戰爭中使用核武器的言論記憶猶新。根據新版《核態勢評估報告》,特朗普政府增加了核武器在國家安全戰略中的作用,擴大了核武器的使用範圍,除應對核攻擊,還要應對網絡、生物、化學以及大規模常規武器等“非核戰略攻擊”。

其三,增加核戰爭可能性。一方在衝突中有限地使用低威力核武器,本意也許是希望懾止對方,從而以有利條件結束衝突。但很可能事與願違,加速衝突的升級、擴大。使用低威力核武器往往會造成如同使用高威力核武器般的嚴重後果,一枚“B61”核炸彈以數百噸TNT的低威力引爆,並不比以數萬噸TNT的高威力引爆更能控制核戰爭的升級。美國前國防部長佩裡2017年3月在其《不存在有限核戰爭》一文中指出,試圖以使用核武器來控制衝突升級,無異於玩火;如果對一個核國家使用低威力核武器,一個顯而易見的後果就是升級到全面核大戰。

其四,提升核試驗需求。對於新研發的低威力核武器,一方面要確保其各項性能滿足設計要求,至少在爆炸威力上,既不能過低——達不到軍事目標所需,也不能過高——增加附帶損傷;另一方面又要確保其安全性、安保性和可靠性。為了達到這些目的,當前從理論上來說,可以採用流體力學實驗、大型計算機模擬等方法,但最直接、有效的手段還是進行核試驗。試想,未經核爆炸試驗檢驗過的新型低威力核武器,誰能放心使用?值得一提的是,新版《核態勢評估報告》明確指出,如果需要確保核武庫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美國將恢復核試驗。美國已暫停核試驗近30年,而發展低威力核武器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美國恢復核試驗的需求。如果特朗普政府破壞“禁核試”國際準則,將嚴重損害國際核不擴散機制。《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之所以能在1995年的審議大會上獲得無限期延長,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核國家承諾停止核試驗。

總之,特朗普政府尋求發展新的低威力核武器,意在加強其核威懾力量的靈活性、多樣性,擺出姿態,讓對手相信美國會有限度、有選擇地使用核打擊應對各種可能的危機場景。這種放寬對核武器使用的限制、以期通過有限核使用而增強核威懾可信性的理念,是冷戰思維的復活。事實上,可信的核威懾無關核武器威力的大小。

美國在武器上仍擁有其他國家無可比擬的常規力量和戰略核力量優勢。如果美國認為沒有新的低威力核武器就不能增強其核威懾可信性、不能保障其國家安全,那麼其他國家似乎更有理由發展自己的核威懾力量。如果由此而引發核擴散、顛覆現行核秩序、激發新一輪核軍備競賽,特朗普政府是要受到歷史譴責的。

(原文首發於《世界知識》雜誌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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