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分鐘,你要記住這部電影這些人

這一分鐘,你要記住這部電影這些人

(你喜歡《阿飛正傳》,喜歡哥哥的理由,以及拍攝內幕,都在這篇文章裡。)

在這六月末,《阿飛正傳》仿如朝花夕拾。

拾起了,就都別忘了。

 

1990年,無腳鳥飛起來了

1990年12月15日,王家衛開始打一場揚名立萬的“敗仗”。

那一天,《阿飛正傳》在香港正式上映。王家衛透露,午夜場放到一半的時候,會有觀眾破口大罵。

兩週之內,電影帶著一片冷嘲熱諷,匆匆下線。單在這一部電影裡,王家衛就耗光了大佬鄧光榮為兩部電影投資的4000萬,而最終,只收回區區900萬票房,就連影之傑公司,後來也垮了。

雖說港片黃金時代的觀眾未必盡是黃金,但既然時代是“黃金”,那在另一個層面,看重的也許是更顯性的功用。

被純正商業片澆灌出來的觀眾,更想得到官能的刺激。他們希望電影就像蘇麗珍(張曼玉飾)售賣的汽水那樣,可以用來解暑,用來暢快,然後他們可以把瓶子和吸管丟棄在小商鋪外的回收箱甚至是長椅上,打著飽嗝離開。

沒辦法,王家衛不去重複《旺角卡門》(1988)的路數,哪怕這部長片處女作讓他一炮打響。他沒有讓劉德華和張學友再在槍炮棍棒下廝混,也沒有讓新加盟的張國榮像在《英雄本色》(1986)與《英雄本色2》(1987)中那樣拿起槍。

非但如此,《阿飛正傳》還背反了商業電影在“點穴”上的機心。有一搭沒一搭的臺詞,捏一會放一會的腔調,在那些永遠逃不出的暗色調裡,耗掉了觀眾的耐心。

宣傳海報強調這是一部“值得深思細嚼的電影”,可是連夾起它的人,都是稀少的。

但不用擔心,王家衛的“勝仗”很快就到,而且持續多年。

1991年的金像獎,把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等多個大獎,統統給了《阿飛正傳》。在金馬獎上,這樣的高級禮遇同樣不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後來評選“十大香港電影”,第一位就是《阿飛正傳》。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褒獎這個比電影中所有角色都要叛逆的導演。

他們知道,王家衛的《阿飛正傳》不是在“點穴”,而是在“度化”。

只有能夠解讀的人,或者願意去理解的人,才能走進那個南方都市裡,看所有人被各自的繩線牽扯,心甘情願地在迷茫中剜著自己的肉和心。

也彷彿是在剜著共鳴觀眾的肉和心了。

《阿飛正傳》裡有一種溼漉漉的情緒,會順著雨季,拍打到廣袤的意識裡。

你會覺得,蘇麗珍也好,“咪咪”梁鳳英(劉嘉玲飾)也好,或者是歪仔(張學友飾)也好,對情感,有那麼氾濫的迷戀與幽怨。而你又會覺得,旭仔(張國榮)掩藏在疏離之下的驚恐與麻木,竟也是叫人觸動的。

無隊可站,因為沒有一個人是快樂的。而不快樂,又是一開始就註定的。

這個巨蟹座的悶騷導演有著了不得的情懷。在他一開始就決心挪用的名號和意象上,基調已然表露無疑。“阿飛正傳”本是尼古拉斯·雷《無因的反叛》(1955)的香港譯名,王家衛徵用了名號,也徵用了一截青春的身份,以及一段迷茫的反抗。他還拼上了讓·呂克·戈達爾《法外之徒》(1964)中提及的無腳鳥,這隻印第安神話中的鳥類只能在雲間歇息,死的時候,才會有人看到。

無腳鳥就常常掛在旭仔嘴邊了。但其實,誰都像是那隻無腳鳥,一味飛啊飛啊,到不了地的。

也可以說,任何人都是阿飛。

阿飛在粵語裡,可以視為飛仔,也就是不務正業的混混、地痞、法外之徒。人先斜了三分,更狠的,則要邪上三分。他們在正軌外,一面滿不在乎地風流著,一面卻咬著唇流著血,維護那些所謂的義氣、愛情、尊嚴。這樣算來,似乎每個人身上,果然都有那麼一點阿飛的血脈。

對很多人而言,第一次看《阿飛正傳》的時候,年紀都不大。情狀就跟片中同樣年輕的演員一樣,漸漸地,就被那種發散開去的寂寥與失落給團團網住。

待到這一刻,任性的王家衛才能滿足地收網。

而他不用抬頭,也知道無腳鳥已然飛起來了。

這一分鐘,你要記住這部電影這些人

 

2003年,無腳鳥停過一次

那一年,張國榮走了。

就像是無腳鳥落地,兩個宿命纏到了一起。

看過《阿飛正傳》的人,也許會在緬懷哥哥的時候,想起他演繹的旭仔。這個經典形象,可真是他在影壇上甚至人生中的絕佳剪影。

旭仔是個情場浪子。

蘇麗珍是他的獵物,他會走過去,每日輕描淡寫地撩撥幾句。等到他說出“1960年4月16號下午三點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蘇麗珍避無可避了。

咪咪是他的獵物,他會走開去,一對奪過來的耳環隨意丟在桌上,等著她去偷,然後要回,再送出去。機關算盡,於是沒說過要跟他回家的咪咪跟他回家了,說了只是上去坐坐的咪咪最後則留下了。咪咪也避無可避了。

最初,蘇麗珍問旭仔會不會跟她結婚。他說我不會結婚的。於是蘇麗珍走了,但終究,她還是想回來的。

後來,咪咪問旭仔是不是對所有女人都這樣,他懶怠回應,用盡手段的咪咪反而更不想放手。

浪子旭仔賴在了女人堆裡,這些女人,成了他把自己推得越來越開的工具。與此同時,他就像是個冷淡的黑洞,致命地吸附周遭女人的能量。

就連根本不愁男朋友的咪咪,也會對他說出“我養你”。《喜劇之王》(1999)裡,周星馳對張柏芝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溫煦的,但到了咪咪這裡,哪怕捎上了“開心就好”,還是苦澀的。

旭仔的養母同樣如此,因為當年洩露了生母猶在的信息,她成了旭仔推卸責任的藉口。

而旭仔在延綿不絕的淡漠壁壘中,離人情味越來越遠。

跟唐鶴德譜寫過一段動人絕戀的張國榮不是浪子,但他跟這個浪子,卻在精神層面有著強韌的契合。

要知道,張國榮本來不是《阿飛正傳》的主角。那時他想退隱樂壇,但仍想在影壇上闖蕩。他想拍王家衛的電影,不管多辛苦都好。而為他統籌1986年紅館演唱會的陳善之,以《阿飛正傳》策劃的身份給他牽了線。最終,張國榮積極減肥十幾斤,以最好的姿態進組。

原本王家衛想通過這部電影,回望自己60年代的童年。但張國榮的交心,讓他改寫了電影的重心。

身為十兄弟姐妹中的老么,張國榮非但沒有得到最多的寵愛,反而只能跟隨保姆長大,和家裡人的關係並不親。

旭仔也是,被生母拋棄後,只能由感情疏淡的養母拉扯大。所以當他走到了人生的絕路,他只想再做一個爭取的動作。菲律賓尋母的結局不重要,反正一切都已命定。捅破糊給自己的最後一張窗紗,也許自己就不再躲避,不再怨憎,也許,還能夠愛了吧。

張國榮把那種缺失感代入得極其深沉。他就是那個獨自對鏡跳起曼波舞的旭仔,一扭,再一扭,世事繁華本就與己無關,只想在這無限的一分鐘裡,跳到至死方休。

而假如看懂了旭仔精神層面的荒蕪,看到了他堵死出路的決絕,也許能更理解張國榮此生與抑鬱的鬥爭。那種失落與無望,竟然能衍變得那麼龐大,那麼渾濁,那麼囂張。

就像是旭仔吧,外表有多麼淡薄,內裡就有多麼脆弱。而饒是看遍繁榮的哥哥,也沒能扭轉內心的荒蕪。

很多時候,不是努力了,就可以的。而更多時候,就連努力,也不是一個選項。

無腳鳥落地了。

很疼的一聲鈍響後,會讓人懷想這個與他靈魂極為相合的角色。王家衛與他是互相成就的,對張國榮而言,在表演上,升騰到了一個開闊的高度。在他之後的好電影裡,一不留神,就能看到旭仔的眉眼。

杜琪峰說王家衛“實際上只拍了這一部電影”,而張國榮在王家衛的電影世界裡,也只演了這一個角色。

他去拍《東邪西毒》(1994),藉著西毒的嘴說,“從小我就懂得保護自己,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他去拍《春光乍洩》(1997),跳到何寶榮的身子裡,等來黎耀輝(梁朝偉飾)說的一句,“一直以為我跟何寶榮不一樣,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樣。”

在古裝版與同性版的《阿飛正傳》裡,他還是在演一個浪子,漸漸地,傷心與傷人心,都有些分不開了。

就像梅豔芳在《阿飛正傳》片尾唱的那樣,“迷惑的,是這心沒了光”。

這一分鐘,你要記住這部電影這些人

 

2018年,無腳鳥從未飛起

在燠熱的夏天,面世28年的《阿飛正傳》頭一回在內地上映。

若是正巧頂著一層潮熱來到空調敗落的電影院,大概能夠更快入戲。劉嘉玲的細汗,會在自己頭上冒出來,張曼玉的眼淚,也將滑過自己臉上,而劉德華摸出的五塊錢,與張學友放到桌上的那沓錢,梁朝偉裝進口袋的一疊錢,會揮發出不同的氣味,鑽到你的鼻子裡。

而你,是不會跟張國榮一樣,閉鎖了某些知覺的。

更何況,有很多人已經不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隔了些年月重溫,一些看不懂的地方,似乎看懂了,而一些看懂了的地方,又似乎長出了一些新知。

張國榮是懂這部電影的,當時他就說了,“這出是經典電影”。劉嘉玲現在也發聲,“我看過這部戲很多遍,電影是很經典”。

因為經典,所以有了時間的跨度。28年過去,可以動不動就說一句“那時”,真是什麼都具有了緬懷的氣息。

那時,才拍了一部長片的王家衛就湊齊了這六大主演,而每一個在日後,都是天王巨星。他們在開工第一天拍的合影,終究預示了一句“盛筵難再”。畢竟,這是一個時代的開始,也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阿飛正傳》後,不只是張國榮被貼合的角色打開戲路。其他人,同樣打破了諸如“花瓶”、“偶像派”的標籤。梁朝偉就說過,在《阿飛正傳》中的表演,讓他“重拾演戲的興趣”。

無論是導演還是演員,經此一戰,都有了高度,也都有了突破高度的可能。只是如今,張國榮離世,張曼玉息影,其餘四個,都難得遇到一些上乘劇本與角色,重新煥發當年的精神。

不過世事便是如此,能緬懷,總比無從緬懷的要好。

想來,喜愛王家衛的人,大抵心理就要先行老上幾歲。

作為經典,《阿飛正傳》同樣充盈著王家衛掩埋的思緒與哲理。而哪怕時代變了幾輪,90年代遙望60年代的悵惘,直到今天,也沒有褪色。

在越來越趨雷同的都市裡,人與人之間,持續培育著隔閡。那種疏離的態度、無根的感覺,就像是傳世的病,一代又一代地接著。

很多人開始從歪仔(張學友飾)與超仔(劉德華飾)身上看到了經濟適用男的影子,但哪怕“浪子”的稱謂要被“渣男”代替,旭仔還是那個精神層面最好的藥。

以毒攻毒的藥。

要從他的孤寂、彷徨中,看穿紅塵與宿命,看穿不管日月怎樣如梭,那種殘忍的虛無還是會如影隨形。

但人是可以用別人的恐慌和痛苦,來撫慰自己的。

如果套用當下的詞彙,那該是“喪”文化的一種昇華。

偏生得有王家衛這層得天獨厚的文藝表皮,才讓人心悅誠服地嚥下。

嚥下了,才好鎮住一些正在朽掉的心態。

朽跟老是兩個概念。

心理老上幾歲,是更堅韌,更包容,更清透。就像是用王家衛的光影預習一遍可能的荒涼,然後提前栽種自己的花卉。

不是朽去,不是把文藝腔變成如今俯拾皆是的陳詞濫調,不是把耐性當作投機的祭品,不是把做夢的本能甚至資格掛到年歲的恥辱柱上。

哪怕知道了無腳鳥從來沒有飛起過。

 

這一分鐘,你要記住這部電影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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