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我對“夏”的理解

李零:我对“夏”的理解

李零 (王旭華 攝)

三聯生活週刊:請您談談對“夏”的理解,以及“夏”與中國之間的關係。

李零:漢學家講中國,有所謂“早期中國”(Early China),我們習慣叫“先秦”,他們叫“先漢”(Pre-Han)。有人說,商周以上皆史前,“三缺一”,不包括夏;即便有國家,也頂多是酋邦、城邦,只能算早期國家。不但史前無所謂“中國”,歷史時期也被解構,只有朝代,沒有“中國”。其更極端的定義是,只有說中國話(即漢語)的人才叫“中國人”,不說中國話的人不叫“中國人”。中國被細化,被縮水,乃至取消。這種方法太公孫龍。

夏、商、周,古人叫“三代”。從時間上講,夏是開頭。從空間上講,夏是中心。這個概念,對孔子很重要,有如正、反、合。他說,三代以上,搢紳先生難言之,不敢講。孔子都不敢講,司馬遷只好承認,他也沒法講。

三代,情況不同。周初,山西還住著唐人、虞人、夏人,統稱夏人。劉起釪先生說,《尚書》頭幾篇講堯、舜、禹,古人不叫《唐虞夏書》,也不叫《虞夏書》,只叫《夏書》。叔虞封唐,就是把這批夏人,連同當地的戎狄封給他。商克夏,周克商,都要定鼎中原,誰得夏地,誰得天下。西周銅器有祁姓、姚姓、媯姓、姒姓,就是出自唐、虞、夏三族。《史記》有《夏本紀》,有《陳杞世家》。這是西周的歷史記憶,不是漢代的歷史記憶。

古之所謂“中國”,其實是以夏地為中心的天下概念。儘管周是集大成者,他們留下的三大經典,《詩》《書》《易》,還有古代器銘,總是講一個意思,甭管你是哪一族,現在住哪兒,誰都樂意說,我們是夏人,我們住在“茫茫禹跡”,就像遼、金、元、清,誰入主中原,都以“中國”自居。“茫茫”當然是形容大。“中國”是個歷史形成的概念,它是由小到大,越來越大。但輪子再大,也得有個軸心,四裔是圍繞中心轉。這就是“中國”的概念。

王國維推崇西周,跟孔子一樣,但他並不否定有夏。《古史新證》,一上來就講這個問題,他是針對顧頡剛。

張光直給《劍橋上古史》寫第一章,把夏叫“夏問題”(問題不等於偽命題)。夏既然是問題,當然還沒解決。怎麼解決?靠考古學。

考古學不光是挖,不光是記錄,還靠分析,還靠思考。萬事起頭難,結束也不容易。考古報告,只是開始,不是結束。

三聯生活週刊:您怎麼看考古學學科的地位、邊界與作用?

李零:我曾經是考古學的學生,也參加過一點兒考古發掘。我在社科院考古所工作過7年,現在,我仍然是考古學的忠實讀者。誰都是先當學生,後當老師;先當讀者,後當作者。你就是當了老師和作者又怎麼樣?照樣要學,照樣要讀。我最喜歡的身份是學生和讀者,一輩子當這個都不丟人。

考古學是什麼?什麼樣的人才能叫考古學家?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從考古學史想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並不簡單。考古學家,過去叫考古工作者。學過、挖過,學過多少,挖過多少才能叫,是不是當了領隊、所長才能叫,琢磨去吧。考古學家創造考古,還是考古創造考古學家?這是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1949年以前,真正到國外取經學過考古的就幾個人,多數都是半路出家。西方考古學史也是如此。

考古是一種大規模知識生產,不是一兩個人幹得了的,李白、杜甫根本用不上。文明,複雜社會,有分工,有協作。知識也有私有制,學術圈也分三六九等,考古並不例外。種瓜的不一定得瓜,種豆的也不一定得豆。白勞的事情很多。

考古學是個綜合性的學科,人文、社科、自然科學,什麼都跨著,操作性很強,有點像軍事學,你無法同其他學科完全切割、把它歸入哪一門,各種人都會參與。他們,有些是主力軍,有些是後勤保障。比如西亞考古,早期考古隊的標配,除發掘人員和技工,還得有建築學家和銘刻學家。現在,科技考古不得了。“白大褂考古學”,過去認為是輔助性的,現在已經從紅案、白案上升到顛勺的大師傅,田野考古反而給他們備料。

過去,在我國體制下,考古學是從屬於歷史學。馬克思說,他只知道一門科學,就是歷史學,這是指大歷史學。人類歷史,舊石器幾百萬年,新石器上萬年,有史時期只有幾千年。當年,我在社科院考古所做過信訪工作,寄來的東西,三葉蟲寄南京,舊石器寄古脊椎所,所裡分三個研究室,一室新石器,二室商周,三室秦漢以下,鐵路警察,各管一段。

現在,研究歷史的人喜歡講“宏大敘事”,史料很多,人物很多,故事很多,這只是幾千年範圍裡的事。其實,考古學真正的用武之地,也是公眾最不瞭解的地方恰恰是故事中止的地方,幾千年以上全都拜託考古學,“透物見人”,有如破案。

20世紀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世紀,“二戰”把它一劈兩半。考古學,前一半是文化歷史考古學的天下,代表人物是柴爾德;後一半是過程考古學和後過程考古學的天下,代表人物是賓福德(漢學的情況與此類似,20世紀前一半是法國漢學的天下,後一半是美國中國學的天下)。二德都是理論家,不是整天蹲工地的田野考古學家。他們都已作古,但“二德異同”值得回顧。賓福德說,考古學,除了人類學,什麼也不是,非常美國。其實,柴爾德也講,考古文化,不光是器物、遺址,背後是人。他倡言的兩個革命,也都是圍繞人。張光直先生說,他從臺灣的監獄裡放出來,打算到美國求學,目的是解人生之惑,研究“人之所以為人”。後過程考古學有“人文轉向”,“人文”是什麼東西,當然更是“以人為主”。可見,不同之中仍有共同點。

中國考古,民族主義和歷史考古是兩頂帽子。這兩頂帽子一戴,代表落後。考古學分三個層次:民族主義、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個排序有文明等級。陳勝前說,民族主義、歷史考古學,不全是負面,沒錯。其實,“太陽不是無影燈”,民族主義跟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是如影隨形,不是在前,而是在後。我們不能說,現代中國之前,中國不存在,有也是“想象的共同體”,就跟德國、意大利一樣,19世紀才拼湊成國。

研究“夏問題”,疑、信並不是關鍵。很多人認為,信是迷信,疑是科學,這種二分法不能解決問題。比如顧頡剛推崇崔東壁,他的書叫《考信錄》,疑是疑其所疑,信是信其所信。他疑了半天,是為了信。中國的辨偽學,出發點是尊經衛道,尊正統,黜異端。顧先生與傳統辨偽學的最大不同點是,他不尊這個正統。

中國的歷史學之父司馬遷,西方的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他們的方法都是兼存異說,疑以傳疑,信以傳信。上古荒渺,知之遠不如不知為多,既不能證明是,也不能證明不是,既不能證明有,也不能證明沒有,比比皆是。事實不明,證據不足,爭也徒勞,辯也無益,何妨擱置,我們解決不了,可以留給後人解決。

三聯生活週刊:可以請您推薦一部或幾部關於“夏”的學術書籍嗎?

李零:中國考古學界,學出多門,有“夏蘇異同”,有“俞張異同”,以及其他許多門派。這些前輩,多已作古。讀者要想了解考古學家在吵什麼,比如許宏、孫慶偉的打擂,最好先看看他們的老師輩怎麼看。

推薦三本書吧。

1.夏鼐先生在《夏鼐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中的有關論述。

夏先生叫夏鼐,字作銘。鼐是大鼎,傳說禹作九鼎,上面有銘文。他的名字本身就跟夏有關。夏先生對夏比較謹慎,多聞闕疑,慎言其餘,話雖不多,還是值得翻一下。

2.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

1982年,蘇先生寫過一首《晉文化頌》:“華山玫瑰燕山龍,大青山下斝與甕。汾河灣旁磬與鼓,夏商周及晉文公。”1985年,張政烺先生在山西開會,用篆字寫過兩份,一份送蘇先生,下落不明;一份留山西考古所,運城刻過碑。留在山西的一份,承謝堯廷先生提供複製件,前不久在北大文研院展出。

這首詩,郭大順先生有文章,《從“三岔口”到“Y”形文化帶》(《內蒙古文物考古》2006年第2期),就是圖解這首詩。蘇愷之《我的父親蘇秉琦》(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發了個圖,是蘇先生自己畫的《三岔口圖》,不夠清晰。

此圖現藏陝西省考古研究院,近承孫周勇院長提供,我們終於可以看得比較清楚。蘇先生的三岔口,東北一岔標西合營(在河北蔚縣),其東有山,標燕山;西北一岔標朱開溝(在內蒙古伊金霍洛旗),兩岔會於一岔,從上到下,標白燕(在山西太谷)、陶寺、曲村、侯馬,然後往西南拐,止於華縣。與圖對照,詩意甚明,“華山玫瑰”指廟底溝彩陶,“燕山龍”指紅山玉龍,“大青山下斝與甕”指朱開溝陶器,“汾河灣旁磬與鼓”指陶寺石磬和陶鼓,“夏商周及晉文公”指三代崛起的背景和晉文公對三代文化的紹繼。

蘇先生喜歡講大格局(他叫區系類型),他的“三岔口”,講的是北方,而且主要是西北高地。他認為三代也好,晉文化也好,都是在這個格局下發展起來的。

白鳥庫吉講“東西交通,南北對抗”。南北對抗是高緯度和低緯度對抗,這是個長期對抗。最近,良渚、石家河、陶寺、石峁備受關注,中國南北都有很高很早的發現,但三代王都在35°線,晉楚爭霸,晉佔上風。

司馬遷說“夫作事者必於東南,而收其功實者常於西北”(《史記·六國年表》),這個老生常談是基於他的歷史經驗,一是楚漢之爭,二是秦取天下,三是周取天下。張弛的文章,其實是講更早的一輪。

3.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0年;科學出版社,2001年),又有科學出版社的續集(1998年)和再續集(2011年)。

鄒衡先生,專門研究三代。三代格局,他有系統考慮。考古探索,類似破案,一方面靠排除,一方面靠串並,一個蘿蔔一個坑。愚公移山,子孫無窮,而山不加增,考古不同,新發現總是層出不窮,哪個蘿蔔插哪個坑,經常要調整。你不知道原來怎麼想,就不知道從哪兒調整。鄒先生的大局觀是我們討論的起點,無論贊同還是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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