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炮,不缺錢,沒事業,在這世界上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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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雷曉宇

說到底,張捷也只是個小人物。道別的時候,這個中年人獨自站在衰草枯枝的院子裡送我們,手裡拎著一隻放燒餅的紙袋子——這種印象只有越發的強烈了。

這是一間破敗卻值錢的院子,就在地安門邊。它曾經非常顯赫,一個多世紀以前,曾經是清政府某個衙門的駐紮地。如今這裡牆面剝落,灰色的膩子像受不了高溫的菠蘿葉一樣翻卷,又耷拉下去。房間裡沒有暖氣,也並不加修葺,高高低低的角落裡放滿了各種各樣不知真假的古董。張捷的公司就在這裡,是一家經營四合院買賣的投資公司。他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

張捷本人跟這間院子一樣,是有來歷的。在他的公開簡歷裡,職業並非商人,而是“律師、金融地產投資人、專欄作家”。其實,他做過的行當不止這些,還有核物理研究、半導體集成電路、互聯網、醫療服務、文化傳播……他還是《萬象》雜誌的出資人之一。今年年初,他剛出了兩本新書,題目都很大,像是共和國總理思考的問題,分別叫做《資源角逐》和《霸權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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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尤其被著重強調的是他的出身——“張捷出自晚清時稱京東首富的唐山張家,祖父為著名地質學家張文佑先生,外祖父為兩彈一星功勳科學家趙九章先生,其家族在中國近代史上群星閃爍:晚清名士趙炳麟、署理湖廣總督趙炳言、道光十八年狀元鈕保福、湖州名士鈕承聰、民國要員戴季陶……與同時代的許多風雲人物皆過從甚密,與清代大儒俞樾父子更是世交和互為師承關係,被稱為傳奇學術世家。”

又見世家。按照以往的經驗,我本來預計會見到的,要麼是一個溫文爾雅、內心驕傲的人,要麼是一個生活走下坡路、滿腹怨言的人——不料,張捷兩者都不是。

他不缺錢,但是他對衣著外表和生活享受很不講究。他對於皮鞋的態度和對於房子的態度是一樣的。任憑皮鞋磨了邊,任憑牆壁掉了皮,也不去管,因為他根本沒主意到這些個。他坐下來的時候,棕色夾克的拉鍊別了起來,在胸前挺得老高,那也不算個事,他根本不會順手去捋一下。不過,他又不是一個邋遢的人,他的辦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條,他講話也是井井有條。他精神很足,笑得大聲,好像覺得什麼什麼都挺可樂的。

“文革的時候我們家被下放到終南山……哈哈哈,別說,還真的是終南山耶。不信你看現在做衛星的504、505所,都還在終南山……”有那麼一會兒,他竟然因此而笑得喘不過氣來。

張捷的童年並不順遂,受過些不深刻的苦。但是沒過多久,他就跟著家裡人回了北京,在101中學讀書。在他的記憶裡,那是一個準“權二代”和世家子弟聚集的圈子。他的同班同學裡頭,有一個是陸定一的孫子,每天擦黑板,還有一個是濟南軍區司令員的兒子,一個人被送到北京唸書,每天打掃教室衛生。

在張捷的印象裡,權貴子弟和世家子弟有區別,但是最終,他們都在後來的年代裡成為了中國的既得利益者。

“什麼叫做官二代?外界不理解。其實,官二代就是說,爸爸照顧你當官,當比他低個兩三級的官還可以,但是要當平級或者更高的官,你比你爸更險惡——因為你沒你爸那麼大的能耐,可是你的仇人更多了。我覺得他們當官是有好處的。第一見過世面,不比老百姓。第二,他們要是願意當官,那都還是有抱負的——他們要想掙錢太容易了,很快就能把爸爸的權力套現,而且他都不用行賄,別人會主動給他方便。”

張捷家學淵源。他的祖父是著名地質學家張文佑,外祖父是兩彈一星功勳科學家趙九章——當年國民黨要員戴季陶的秘書、蔣緯國在德國留學時的同屋。他的父母都是中國科技大學的教授。中學畢業的時候,他沒選清華北大,上了中科大,因為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張捷是學校裡著名的偏科分子。他數理化好,愛好生物,喜歡抓蛇,喜歡集郵。後來他說,他的生意頭腦在中學時代就嶄露頭角。別人都蒐集套票郵票,就他專門集發行數量少的猴票。他在學校邊上的菜地裡抓蛇,跟同學交換稀有郵票,很快收藏量就有了一百多枚——這些猴票後來成了他的第一筆創業資金。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大學畢業的張捷和宿舍對門的同學王瑞智一起做了家公司(後來他們還一起合作《萬象》雜誌,張投資,王運營),開發IC卡電錶。這樁生意後來引起了專利權糾紛,官司一打就是六七年——當然這是後話。

“一度很辛苦,不過我一邊給別人打著工,一邊自學法律,最後竟然也成了律師。”張捷在回味往事的時候,總帶著點兒嘲諷和得意。生活告訴他,即使不能成為成功者,也別把自己當成個失敗者。

他的生活道路就是一個陰差陽錯的玩笑、一個漫畫版本的世家故事。上大學的時候,他本來在科大學生會工作,當時學生會的主席就是現在的團中央書記王曉。

“當時一進校,老師就告訴我們,要立雄心壯志。他說,決定中國未來十年命運的就是那麼1000個人,部級的嘛,一年100人,那麼你們現在已經是這個群體裡面的了,等著瞧,未來你們的同學裡面一定會有這些人的。”

他的仕途被父母阻截了。當時,他的父母以科大資深教授的身份找了人,撤了他的學生會職務。當時父母對他的期望是好好唸書,然後出國留學。加州理工大學物理系主任和他爸爸是至交,話說的明白,只要託福上了500分就收。可他故意考不過500。張捷很聰明,以他奧數獲獎的智商,考過500和考不過500,都不難。既然不能做官,又不想出國,他就只想掙錢。

他的個人生活並沒有如父母的願。現在的張捷四十出頭,看來是個粗線條的男人,並且剛剛結了第四次婚,老婆是個80後。“不過當年,”他說,“那也是高大體面的小夥子,多少高幹家來提親,可我還是把出身普通的校花追到手了。年輕人,愛情第一嘛。”

後悔嗎?就算有也要當做沒有。

“中國這個變革的時代,人們以為自己抓住了最好的機會,其實也不過是最初的機會。在社會變革中,人是找不準自己的方向的,只有一點沒錯,學好自己的本事。”

處理完專利權官司以後,張捷就在這個世界上混著。他混得不差。他做過律師,還很成功,做過瀋陽劉勇案的經濟律師,也代理過轟動一時的北大女生朱令投毒案。(他跟我說過一點朱令案的事情,水很深的樣子,可惜具體我忘了,撞牆)他做過銀行軟件,去非洲買過礦,試圖辦過雜誌,買賣四合院……但他從沒做過一樣真正可稱之為“事業”的東西。

有件小段子可能還值得一說。有一年,張捷在自己的博客上發表了一篇《非洲買礦記》,引起了一些小轟動。那講的是他兩年前跟人一起合夥在非洲買鐵礦石的事情。很多細節聞所未聞——

部族首領的弟弟率車隊去迎接他們,車隊的兩輛打頭轎車是寶馬745,就這麼在砂石路上開;首領的領地是片大莊園,莊園裡頭有獅子和豹子;對礦山的視察等於是在遊覽野生動物園。這次收購併未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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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是力拓和保時捷的董事牽頭做的這件事情。之所以找我,跟我爺爺是頂級礦業專家有關係。這事沒成,也是一個跨國博弈的結果。”張捷很感慨,後來又一路接著寫,再接著就出了《資源角逐》和《霸權博弈》這兩本書。年輕的時候沒做成學者,時過境遷過把癮,也算是個心理補償。

上點年紀之後,張捷他開始研究外祖父的個人史,出了本傳記。很多小時候在麻將桌邊聽說的段子被印證了——一般記載他外祖父趙九章年輕時候做的是跑堂夥計,其實不然,做的是上海證券交易所的紅馬甲(是有點像跑堂夥計)。外祖父當年去德國留學,姥姥是託付給喬冠華照顧的。後來他出資出版梁思成的著作,有一張梁思成和華羅庚的合影,邊上還有一個人,他發現那就是他祖父。

他把這本由黑白照片的薄薄的書遞給我們——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的祖輩曾經在大變革的中國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他卻在另一次大變革中隨波逐流。那些精美輝煌的往事成了他人生中的回聲,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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