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字的學問

我李敖從大陸回來，第五次報告穿著新的衣服，報告我在大陸的一些感想。然後，請大家瞭解一下我這一次去北京、去上海、去香港的一點點花邊的新聞和我內心的一些特別的感受。

我很感謝我得到一些優待。譬如說，請我到天安門的城樓上面去是坐著電梯上去的，就站在天安門正中央，當年毛主席開國典禮的時的位置，他們還請我當年毛主席、周總理坐過的椅子。我謝絕了，我講了一句開玩笑的話。我說，這個椅子不能坐，會燒屁股。在這個地點，我看到了整個天安門廣場，我的感覺就是大國的氣象，只有像中國的這種國家才有這種氣魄。

看完以後，一回頭髮現，擺了一個宣紙、毛筆，讓我留一個字。我這一次到內地來，覺得最有趣的一個現象就是常常碰到一個桌子，桌子上面有宣紙、毛筆、墨，要題字。我在天安門上題字，李敖留言天安門。我拿報紙給大家看，在當年毛澤東站的地方留影，在城樓上向群眾揮手。我題的字是“休慼與共”，這個中國的成語。休是什麼？休是快樂，休慼是什麼？是痛苦。休慼與共就是你跟對方關係非常的密切，你的快樂和痛苦，都跟大家同甘共苦，叫做休慼與共。可是這個共字在我的這個寫法裡面當了雙關語來用，不單是我們同生共死，一起快樂，一起痛苦，並且這個“共”啊，還是共產黨。換句話說呢，共產黨的命運跟我們的命運整個的結合在一起，共同的快樂，共同的痛苦，這叫休慼與共。這也就是我所說的，共產黨的一個偉大的口號叫做為人民服務。我們是人民，他們為我們服務，當然他的禍福跟我們直接有關。所以說，我們跟他休慼與共。我在天安門上面第一次題字就題了休慼與共。

然後我參觀了北京法源寺，這是一個最有趣的一場。我寫過一本書，叫《北京法源寺》，這是部小說。可是我跟大家說過，雖然我小的時候在北京住過十一年，可是我從來沒有去過法源寺。我在臺灣以法源寺為背景寫了這部小說，把法源寺寫的神龍活現。可是我跟大家說，我所以把它寫的神龍活現是靠著資料跟我的功力，包括我的文筆和想象力。小說寫出來以後，才去法源寺來看，就這一次。所以很有趣的一個現象，先寫了這個古廟，然後再去看它。在古廟裡面，又碰到要題字了。我在法源寺裡面題字，叫做“法海真源，近在於斯”；在法源寺的藏經閣題字是“物我兩忘，人書俱老”。人書俱老這四個字看起來好像說我也老了，書也老了，這是表面的解釋，真的意思是出在孫過庭書譜裡面。書是指書法。當然我在這裡就指這個書，不僅於書法的意思了，人當然指我。可是人書俱老的真正的意思是說老到，人書不是真的衰老，而是人和書都到最登峰造極的境界，叫人書俱老。

在法源寺另一個有趣的地方，大家看到沒有，我已經被和尚包圍了，忽然來個節目叫對和尚還有尼姑講幾句話，預定是講四十分鐘。我不曉得有這個額外來的節目，當然我也講了幾句話。大家看到我李敖是什麼人了。在這些和尚、高僧和尚尼姑的面前，我講什麼呢？我大談無神論。法源寺內，大談無神論。你這什麼意思啊，人家是相信佛教的高僧、尼姑，你怎麼在人家面前談無神論呢？可是，我當時怎麼說的，我們佛教的始祖釋迦牟尼是無神論者，佛教一開始並不是多神教啊，是沒有神的，為什麼後來演變成有神的，並且多神的一個宗教呢？我們承認這個歷史的演變，可是我們必須說，這種演變違反了西方佛祖，違反了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的真正的原意和真正的精神。這是歷史的事實，原始佛教是無神論的。我在高僧、尼姑、和尚和古廟面前，我不講應酬的話的，可是我也不講這橫眉怒目的話，我是心平氣和的、笑嘻嘻的把我的學問搬出來。我講的這個話，大家聽了以後有一點點錯愕，可是還不至於到恨我入骨，或者也不至於到尼姑還俗的這個程度。可是我要講的話我講出來了。所以大家注意我的一個特色，就是我不論在第一場講演、第二場講演、第三場講演，不論在北大、清華、復旦，我告訴各位，我要說的話一句都沒少說，全部說出來，可是說的技巧、說得輕重緩急有不同。這就是我在法源寺的幹法，給大家看看。

我在法源寺被和尚包圍，後來在北大演說，在北大演說以前我到我的小學參觀。我的小學叫北京新鮮衚衕小學，參觀了又來題字，哎喲可把我嚇死了。那當場我怎麼題呢，我說，“往事如煙，永遠新鮮，前程似錦，氣象萬千”。隨手就拿起毛筆題字，我就押韻。題的字好不好呢？有的好，有的不好。根據什麼，根據那個紙、毛筆和墨汁。墨汁太稠了，不好；紙吸墨太快了，不好；毛筆如果是羊毫，我就寫的不習慣，用狼毫我比較習慣。狼毫什麼意思呢？就是黃鼠狼的毛，比較硬。所以，寫字好不好跟墨汁、跟紙都有關係。

我在上海的時候到了我的母校，緝規中學，緝規中學是中國的一個老的中學，可是它很洋派的。現在改名叫作市東中學，市東中學。我在這個學校裡面念初中一年級，當時有兩件事情令我很慪，慪什麼呢？第一上海小學三年級開始學英文，我在北京是初中一年級學英文，英文跟不上；第二，上海人呢喜歡講上海話，我上海話也聽不懂。所以在上海有點慪氣。有一天中午，我拿了刻印刀，在休息的時候在刻圖章，上海的一位同學講了冒犯我的話，我就恐嚇他。我說：“你再冒犯我，我這個刻印的刀子就要丟你”。他還在跟我說，我的刀真的丟出來了。他就躲這個刀子，結果反倒扎到腳。為什麼呢？因為我刀，現在老李飛刀，當年的小李飛刀飛得快，扎到了下面地板，像標槍一樣扎到了地板，他的腳後到，就正好腳碰到刀，而不是刀碰到腳。當時就留血，他就大叫，訓導主任來了。我還記得很清楚，他用上海話講：“就是儂乾的事情”。後來我被記一大過，還賠償了醫藥費。我認為這個學校裡面今天還有這個我記大過的記錄，可是他們歡迎我的時候說這個文件沒有了。所以我當時題字的時候呢，就題了十六個字：“見校心喜，聞過則悲”。因為我被記一大過，“悲欣交集”，這是弘一法師臨死前寫的話，李叔同的話。“唯我緝規”，我是緝規中學的。“見笑嘻嘻，聞過則悲，悲欣交集，唯我緝規”，這是我當時的題字。我非常友善的跟每一位同學握手。跟小學弟、小學妹握了手。當然看到了我過去的老校長們，還有同班的同學。

到了復旦大學題字，又來了，講完了以後宣紙擺出來又要題字。這個題字看出我的道行和學問來了。杜甫有首詩叫做“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老天爺如果不生孔子的話，我們不管是經過多少年都是黑天一樣，沒有光明。我在復旦大學題字，什麼叫做復旦呢？復旦的意思就是天又亮了，天亮了，天黑了，天又亮了叫復旦，重新見到光明。我在復旦大學題字是這樣題的“天不生仲尼，萬谷無長夜”是杜甫的詩，我下面又說：“天又生我們，長夜才復旦”。天生了孔子，並不能證明有光明，可是天生了我們，那種黑暗才開始變得光明。這裡面充滿了淨化的寂寞，這是我題字的功力。如果你沒有念過杜甫的詩，你不曉得這句話什麼意思，功力在什麼地方，可是你念過杜甫的詩以後，才看到我前面寫的這句話，把意思涵蓋進去。大家知道我的功力嗎？這就是我題字的一些趣味講給大家聽。當然，我也看到很多復旦歷史的痕跡。譬如，他們印了一份圖章給我。復旦大學的“國立復旦大學關防”。我就講了一句話，為什麼用關防呢？關防是臨時性的印所以它長方形的，正式的印應該是四方形的。不是用關防，應該用印，表示說當時復旦大學還在過渡，還在籌備狀態，才用的是關防。所以我們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個印不是正式的印。他們做了一個印本給我，我非常地感謝。

我整個的在中國大陸的感覺，我跟大家說過被曲解了。被什麼曲解了？像《紐約時報》就這樣登，我給大家看過，說我李敖是北京是最好的朋友。我所覺得不對的，為什麼說我是中國最好的朋友，我是中國人啊。說你是北京最好的朋友，也不對啊，我在臺灣也是中國的一部分，為什麼把我這麼見外啊。所以我不喜歡這種被見外的感覺。

我很想跟大家講一個我曾經跟大家講的故事，為什麼這故事？太精彩了，再講一遍。美國以前總統艾森豪威爾，他推出他的國防部長的候選人叫做Wilson，是美國GM公司的董事長。這通用公司在美國是大頭牌大企業，在參議員在審查這個國防部長的任命的時候，就問他：你在通用公司，你的股票全部要賣掉，你們要跟他們不能掛鉤。他說：“我已經賣掉了”。參議員問他如果一個工程，通用公司跟美國的政府國防部有衝突的時候，你偏心哪一個。他講了一句千古名言，他說：“凡是有利於美國的，就有利於通用公司，反過來說也一樣”。這就是原文“Good for country was Good for GM company……”。凡是對美國有利的，就對通用公司有利，反過來說也一樣，就是對通用公司有利的，對美國也有利。

今天我李敖不是外國人。我李敖不是跟中國不同的人，把我李敖當成中國的朋友，這什麼意思啊。同樣的說，中國問題你李敖不能參與，因為你不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也說不過去啊。我講過中國共產黨黨員是六千九百萬，是臺灣人口的三倍，可是中國大陸人口是十三億，有六千九百萬的共產黨黨員，平均起來是十九個人裡面一個共產黨員，還有十八個人不是。我李敖是十九分之十八中的一個人。換句話說，對中國有利的就對我們有利，反過來說也一樣，對共產黨有利的對我們也有利。這才叫做大家是一家人，與國同休戚，與中國共產黨同休慼。這個對待是相互的，我們看共產黨如此，共產黨看我們也是這樣子。所以我認為，任何人把我李敖當成外人的，當成朋友的，或說你不應該參與的我們祖國政治的，或者祖國前途的設計的，都搞錯了，都不是我們正確的方向。我現在大模大樣的到了北京，因為什麼？因為我不是客人啊，我是其中的一分子。這就是人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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