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帝國的癌:成德節度使史略

安史之亂後,由叛軍降將搖身一變而成的河北地區各節度使,掛著唐王朝的旗號,實際過著高度自治的逍遙日子,形成以成德、盧龍、魏博這“河朔三鎮”為核心的藩鎮割據局面。陳寅恪先生即指出:其(河朔三鎮)政治、軍事、財政等與長安中央政府實際上固無隸屬之關係。

成德節度使轄區領有今河北中部地區,以恆州(河北正定)為首府,軍事、經濟實力在河朔三鎮中首屈一指。它的每一次動盪,都能攪得唐王朝坐立不安。

唐帝国的癌:成德节度使史略

河朔三鎮

唐王朝對首任成德節度使張忠志寄予厚望,盡力籠絡。唐代宗賜張忠志以國姓,併為其改名為“寶臣”。希望李寶臣能忠於朝廷,成為大唐在河北地區的擎天柱。

把國姓作為對李寶臣的賞賜,有言之成理的邏輯。李寶臣是奚族人,本無姓氏;從軍之後跟他當時的首領姓張,起漢名張忠志;後來跟安祿山造反,又姓安,叫安忠志。皇帝由此認為此人喜歡跟著領導姓,跟了誰的姓,誰就是他的領導,既然現在歸順,那自然就該跟朕姓李。剛開始時,姓了李的寶臣的確如皇帝所願,在河北乖乖地待了好長一陣子,沒給朝廷弄出什麼么蛾子。

不過,該來的還是會來。公元778年,唐代宗大曆十三年八月,成德節度使李寶臣上書給皇帝說,自己最近忽然不想姓李了,還是想姓張,請皇帝同意自己退回國姓,改回姓張。皇帝很大度,準了他改姓的要求。

半年後,嫌棄國姓的張寶臣,又忽然覺得跟皇帝姓其實挺好,上書請皇上再賜他一回國姓。可能張寶臣真就覺得這是個好玩的事情,奚族人本來就沒有姓氏文化,自然不會認為姓氏有多重要,唐王朝最初為他賜姓時的邏輯完全是一廂情願,張寶臣對待姓氏的態度,就像現在年輕人對待QQ簽名的態度一樣,興趣來了想改就改。

但事關國姓,他張寶臣可以這樣任性而為,朝廷可不這樣想,這是明目張膽的挑釁與羞辱!朝臣紛紛要求皇帝給與強硬的回覆。唐代宗卻依然十分大度,又同意了張寶臣的要求,給他改名叫李寶臣。成德節度使出手不凡,不費一兵一卒就在唐王朝的臉面上塗了又抹,抹了又塗,誰也無法阻止他。

沒辦法,成德地處河北核心,兵強馬壯,周邊藩鎮與李寶臣關係密切,朝廷鞭長莫及,只好委曲求全。

公元781年,唐德宗建中二年一月,恆州城裡發生的一件事,像一個詭異的序曲,激發了一場狂風暴雨,並將在此後的數年間席捲全國。什麼事這麼厲害呢?李寶臣老死了。

這算什麼事?這算個大事!安史之亂後,割據藩鎮的節度使們憑藉其強大的自治權,希望自行決定繼任者,將這個偌大的節度使轄區作為家族私產代代相傳。但這樣的傳承畢竟並不正規,在道義上完全說不過去,會成為朝廷乃至其他節度使們利用的把柄。

朝廷則會利用前任節度使死去、新任節度使立足未穩的時機試圖收復失地。李寶臣去世時,皇帝已經換成了雄心勃勃的唐德宗,他不想河北藩鎮再讓自己難堪。

唐帝国的癌:成德节度使史略

唐德宗

李寶臣死後,其子李惟嶽想要繼位,唐德宗不允,宣佈討伐成德,李惟嶽則聯合魏博、淄青、山南東道組成同盟,互為犄角,應對朝廷討伐。

成德節度使在混戰中負責與支持朝廷的盧龍節度使朱滔對抗。戰端初啟的那半年,朝廷全面佔優,魏博、淄青、山南東道等盟友在南線挨個吃了敗仗。北線這邊,朱滔攻勢凌厲,成德失敗在即。

這時,成德大將王武俊又因受李惟嶽的猜忌而反水,一個回馬槍殺到恆州城,勒死李惟嶽之後代表成德歸順朝廷。似乎朝廷勝利在望。

然而,王武俊並不是什麼忠君愛國的善茬,他反水的目的,是要朝廷讓他做成德節度使,這和朝廷的目標衝突——讓他做了節度使,那成德又高度自治了,這場仗豈不是白打了。

裝傻的朝廷只獎勵王武俊做了個“觀察使”。不滿的王武俊乾脆自封成德節度使,接過剛被他殺掉的李惟嶽的槍,繼續與朝廷為敵。他還拉上了盧龍節度使朱滔。跟王武俊一樣,朱滔倒向朝廷一邊的原因也不過是想跟朝廷做交易,但朝廷卻並沒有滿足他,聽王武俊這麼一說,朱滔也就興沖沖地來了。

朝廷的對手不僅一個沒少,反還多了兩個。成德、魏博、盧龍河朔三鎮首次合體,外加淄青,另有淮西節度使李希烈也因為對朝廷的獎勵不滿而加入。五大強藩聯合對抗朝廷,大有取而代之的陣仗,原先對朝廷事業熱情甚高的那些中小型藩鎮紛紛靠邊看熱鬧,不再幫助朝廷。

唐德宗為了鎮壓五鎮聯合叛亂,不顧一切地瘋狂往前線調遣兵力。結果因財力不足,無法兌現給軍士的承諾,一支由涇原而來,準備支援前線的軍隊在途經長安城時發生譁變,逼得唐德宗倉皇逃出長安,史稱“涇師之變”。

朱滔倒是想來得很。可是,過了好幾個月,直到垂死的朝廷緩過氣來,用七拼八湊的軍隊收復長安城,也不見朱滔那邊有什麼動靜。原來是成德節度使王武俊不想來,此時的朝廷已經承認了他的節度使地位,他對改朝換代不感興趣,成德在大戰之中元氣大傷,他急著回家打掃衛生,恢復生產。

為此,王武俊聯合有同樣需求的魏博、淄青,共同作梗朱滔的進軍計劃。五鎮聯合瓦解,王武俊和朱滔還發生了軍事衝突,這次成德贏了,把盧龍軍隊打回了幽州。

王武俊此後就靜靜地做他的節度使,為了安撫他,學乖了的唐德宗源源不斷地為王武俊送來功名利祿。公元801年王武俊去世時,他的頭銜已是琅琊郡王、太師、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成德節度使的職位,唐德宗也不再問津,徑直交給他的兒子王士真去做。

八年後,王士真死了,其子王承宗自立。此刻已是唐憲宗元和四年,走過唐德宗二十餘年艱難的休養生息,憲宗皇帝治下的唐王朝似乎正是大病初癒,胃口正在慢慢打開。憲宗必然會利用王士真的死,對成德做點文章。

公元809年,唐憲宗元和四年八月,朝廷使節前往成德首府恆州弔唁,並執行天子專門囑咐的使命:要王承宗割地、交錢、放權。王承宗假裝同意這些條件,送走使節,轉身立即把這些情況告知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請他與自己交換情報,準備協調行動。

田季安的情報傳來,朝廷將在成德承諾割讓的德棣二州設立新的節度使轄區,任命德州刺史薛昌朝為德棣二州的節度使,賜名保信軍。朝廷任命薛昌朝的使節已經出發,很快將經過魏博地界,到時候田季安會盡力把使節拖住,讓他在魏博多待一段時間。剩下的事情該怎麼辦,就看王承宗自己安排。

薛昌朝是王武俊的女婿,王承宗的姑夫。王承宗原以為朝廷會派個長安的文官來接管德棣,結果居然就地任命他的姑夫當節度使,說明這姑夫和朝廷的關係不一般。自家人和敵人關係不一般,這很要命。王承宗當機立斷,派兵去德州把姑父薛昌朝擒拿。

這時候,朝廷給王承宗的詔令到了恆州,他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朝廷同時派出另外一路使節前往德州任命薛昌朝為德棣節度使。不過他們在路過魏博時,受到田季安的超規格熱情款待,魏博上下輪流請他們吃了好幾天的飯。等他們醉醺醺地到達德州,叫刺史薛昌朝出來接旨時,才知道薛昌朝已經被他侄兒捉到恆州去好幾天了。

做生意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是原則。憲宗白白地任命王承宗做了節度使,結結實實地被他玩了一把。公元809年,唐憲宗元和四年十月。朝廷下詔削奪剛剛賜給王承宗的官爵,並討伐成德。

十個月後,停戰了,朝廷打不過成德,只好又恢復了王承宗的官爵,取消在德棣二州另建藩鎮的計劃。一場在憲宗的想象之中本該是轟轟烈烈、風風火火的戰役就這樣憋屈地不了了之。

公元812年,唐憲宗元和七年八月。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死了,部分魏博士兵譁變,擁立田氏家族輩分最高的田弘正出任節度使。田弘正為在混亂中贏得外援,出人意料地宣佈歸順朝廷。天下局勢為之大變。

一年多以後的元和九年正月,淮西節度使吳少陽又死了。其子吳元濟自領節度,縱兵四出,攻城略地,威脅東都洛陽。有魏博這張王牌,唐憲宗的底氣十足地對淮西宣了戰。

然而,事情卻並不那麼簡單。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宰相武元衡遇刺慘死,憤怒的唐憲宗毫無根據地把這筆血債記到了老冤家成德節度使王承宗頭上,並在淮西戰事尚未結束的情況下,再次對成德宣戰。

擔負進攻成德任務的是魏博節度使田弘正,這兩個攪亂天下數十年的通天老妖,終於沙場相逢。兩鎮廝殺三年,相互欠下累累血債,難解難分。

戰鬥途中,宰相遇刺案件告破,兇手卻並非王承宗,唐憲宗發動戰爭的理由站不住腳,力氣也快要被掏空了。

若不是元和十二年,十月十五日,唐將李愬在風雪之中強襲淮西首府蔡州,以神來之筆掃平淮西,震懾天下藩鎮,就連王承宗也不得暫時服氣,宣佈歸順朝廷的話,這場戰爭還不知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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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取蔡州

不過,這個收場倒也是個光鮮亮麗的方式,憑藉戰爭的勝利,唐王朝恢復了對河朔三鎮控制力,司馬光在《資治通鑑》中說:“廣德以來,垂六十年,藩鎮跋扈河南、北三十餘州,自除官吏,不供貢賦,至是盡遵朝廷約束!”

接下來的兩年,史稱“元和中興”。是的,只有兩年,本以為美好才剛剛開始,沒想到這就已是巔峰。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唐憲宗暴斃,太子李恆繼位,是為唐穆宗。為避開新天子的名諱,王承宗按照朝廷要求,乖乖地把老巢恆州改名鎮州,這表明元和中興的強大慣性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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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五年的河北五鎮

公元820年,元和十五年十月,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死了。穆宗認為這是擴大中興事業的好機會。王承宗的兩個兒子都在長安做人質,沒法回去接任,只要選一個靠譜的人去為朝廷接管成德,穆宗就能輕易地終結王氏家族在成德的漫長統治。

而在鎮州,軍人們在王承宗死後就立即擁立其弟王承元為節度使。王承元知道軍人們擁立自己只是為找個傀儡,好繼續在高度自治的成德逍遙自在。他不願夾在部下與朝廷之間兩頭受氣。在目前朝廷佔有壓倒性優勢的局面下,他像當初魏博的田弘正那樣,選擇倒向朝廷一邊,拒絕成德軍將的擁立,請朝廷派人前來接管成德。

成德節度使轄區成立六十餘年來,朝廷暢通無阻地擁有其節度使的任命權,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穆宗也很珍惜這個機會,千挑萬選之後,決定由魏博節度使田弘正出任成德節度使,淮西戰爭英雄李愬則出任魏博節度使。

穆宗的考慮或許是讓忠君愛國的田弘正,去給桀驁不馴的成德兵將做個好榜樣,但他似乎忘了,元和年間的戰爭中,田弘正是成德兵將們恨之入骨的死敵,等待他的似乎是一個火坑。

公元821年,唐穆宗長慶元年,盧龍節度使劉總辭職,請求朝廷派人前來接管幽州,穆宗派出宰相張弘靖前往任職,此人誤判幽州軍心民情,過於嚴苛的政策逼得盧龍軍隊譁變,將其囚禁之後擁立朱滔的孫子朱克融為節度使,再次割據自立。

盧龍劇變的餘波很快衝出幽州,波及整個河北。離盧龍最近的是成德,如果此刻成德節度使能穩住成德局勢,將盧龍的病變阻於一隅,元和中興的成果或許還能保住。

可惜此刻的成德節度使是田弘正,成德兵將們對其怨氣沖天,他們怎麼可能不借著這個人心浮動的機會,趁機報仇雪恨,順便學著盧龍的樣子,恢復高度自治?

公元821年,唐穆宗長慶元年八月,盧龍劇變的一個月後,王武俊的養子王庭湊發動兵變,殺害田弘正,自任節度使。朝廷隨即宣佈王庭湊為反賊,命令魏博等藩鎮組成聯軍,進剿成德。

魏博節度使李愬卻在此刻離奇地病倒,不久後去世。穆宗任命田弘正之子田布接任魏博,令其率魏博軍隊攻擊成德,為父報仇。

然而,在田布的誓師大會上,將士們拒絕執行田布的命令,並向田布發出質問:“尚書(指田布)刮六州肌肉以奉軍,雖尚書瘠己肥國,六州之人何罪乎?”。尚書能行河朔舊事,則死生以之,若使復戰,則不能也!”

要忠要孝都是你田佈一個人的事情,別拉著我們一起!魏博將士們已經決定和田布決裂。口乾舌燥的田布見將士們依然面若冰霜,而自己也終究不能寬恕成德的殺父之仇。情緒激動的他忽然抽出佩刀,捅進了自己的心臟,用死亡來求得解脫。收拾完田布的屍首,魏博將士隨即擁立大將史憲誠為節度使,繼盧龍、成德之後,也和朝廷脫離隸屬關係。

至此,由成德節度使王承宗之死而觸發的一系列多米諾骨牌事件結束。元和中興如鏡花水月,短短兩年時間即煙消雲散。從此直到唐亡,成德、盧龍、魏博也沒有跟中央政府再有什麼實際的瓜葛。

唐亡後,公元910年,後梁太祖朱溫控制魏博節度使轄區,逐漸將其廢棄。公元913年,後唐莊宗李存勖攻滅盧龍。公元921年,堅持到最後的成德節度使割據政權也被李存勖征服。河朔三鎮的歷史方才告終。然而,後唐帝國曇花一現。繼之而起的後晉石敬瑭為稱帝,又將盧龍故地割讓給了契丹。終宋一朝,也沒能將其收復。整個河北完整地與中國其他地區統一起來,竟然就要等到忽必烈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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