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懷.黃景仁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今天的詩人,名叫黃景仁,字仲則。
或許你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對於喜歡唐詩宋詞的朋友來說,
這位生活在清朝乾隆年間的才子,
還沒能引起他們的注意。
但他有一句詩你肯定聽過:
“十有九人堪白眼,
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為什麼說他,
是三百年來最孤獨的詩人呢?
不管是從他的身世還是作品,
你都能感受到人類的終極孤獨:
不管你是誰,你擁有什麼?
最終不過是,
茫茫宇宙的一粒微塵。
我們還是從開篇選的那首詩說起吧。
這首詩的名字叫做《綺懷》。
同樣名字的詩,黃景仁寫了16首。
“綺懷”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從字面上看,
綺原本說的是織著花紋的絲布,
懷的意思是心情和情懷。
組合在一起,淺白的解釋就是:
美麗的情懷。
這種類型的詩題,
唐朝的李商隱也寫過,
比如《錦瑟》,比如《無題》。
正如李商隱的《無題》詩一樣,
表面上寫的都是綺麗悽豔的愛情,
內心深處,卻是無人可傾訴的孤獨。
幾回花下坐吹簫,
銀漢紅牆入望遙。
這一句,化用了李商隱的詩:
“本來銀漢是紅牆,
隔得盧家白玉堂。”
一座矮矮的紅牆相隔,
距離卻像天上的銀河般遙遠。
李商隱還寫過:
“紅樓隔雨相望冷。”
被紅牆冷雨阻隔的是什麼呢?
表面上是相思的情人,
對於詩人來說,
卻不是這麼簡單。
要理解深層的意思,
我們要從黃景仁的際遇說起……
黃景仁四歲喪父,家境清寒。
六七歲時偶然看到幾本詩集,
雖然不懂,卻被深深吸引,
自此開始學詩。
他聰明、有天賦,而且刻苦。
九歲時,同學都忙著考試,
他卻還裹著被子躲在屋裡,
大家見了笑他,他卻說:
剛才想到一句詩:
“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
還在想其他幾句,你們別吵。
長大後,黃景仁的詩越寫越好,
也因此小有名氣。
但科舉是不考詩的,
人家拿來玩的東西,
他卻當成一輩子的事業。
天天研究詩的黃仲則考不上進士,
家裡又窮,還有老母要奉養。
這才知道古書裡都是騙人的,
什麼“貧賤不能移”,
他可以餓肚子,但母親呢?
為了生計,他開始四處奔波。
一次,他得到一份外地的差事,
前來和母親道別。
“搴帷拜母河梁去,
白髮愁看淚眼枯。
慘慘柴門風雪夜,
此時有子不如無。”
黃景仁還有一副怪脾氣,
不喜歡結交朋友。
在旁人看來,那是傲慢和清高。
他儀容俊美,又小有詩名,
當時京城很多人想結交他,
他卻視而不見。
不得不說,如果他的交際圈能廣一點,
或許命運不會那樣潦倒。
除了傲,他還狂。
作為讀書人,他竟和一群戲子混在一起。
有時還粉墨登場,嬉笑怒罵,旁若無人。
他這一生,只有一位知己。
名叫洪亮吉。
洪亮吉也喜歡詩,
但並沒放下八股文章。
一路過關斬將,最後高中榜眼。
混得好的他,經常接濟黃景仁,
黃景仁生前曾戲言:
要是哪天我死了,我的詩集就交給你了。
後來黃景仁35歲英年早逝,
還親自護送他的靈柩千里歸家。
黃景仁和洪亮吉,
是古代文人的兩種活法。
洪亮吉詩名雖不如黃景仁,
但他知變通,識時務,
黃景仁除了寫詩,
一無所有。
這種苦悶和孤獨,
有時候連知己都無法傾訴,
只能藏在那樣綺麗的句子裡。
似此星辰非昨夜,
為誰風露立中宵。
一夜星辰轉移,
花下之人忽然反應過來,
看這星斗,依然已不是昨夜時光了,
而我是為了誰?在風露之下站了一夜。
知道堅持是為何的人,至少清醒,
不知道堅持是為何的人,只剩孤獨。
纏綿思盡抽殘繭,
宛轉心傷剝後蕉。
這一句像不像李商隱的: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幹”。
抽盡的殘繭,剝後的芭蕉,
兩個傷感的意象,
象徵著詩人從層層包裹的思念中,
掙扎出來,
從一次次失望的剝取後,
死心的模樣。
三五年時三五月,
可憐杯酒不曾消。
結尾這句,呼應首句的:
幾回月下坐吹簫。
那一年的十五月圓之夜,
和情人一起花前飲下的美酒,
到如今還不曾消解,
那時酒的滋味是甜蜜的,
而現在回味的,
只有苦澀。
這樣的《綺懷》詩,
黃景仁寫了十六首。
這一首是其中流傳最廣的,
而這十六首詩,
也是他的代表作。
這些詩的風格、感受,
不得不讓人聯想到李商隱。
可黃仲則最喜歡、最愛學習的,
卻是李白的詩。
他是心氣極高的人,
要寫詩,就當學詩仙。
有一次,他特意跑去採石磯,
去找李白的墓,
寫下一首詩、一首詞。
詩是古風:
束髮讀君詩,今來展君墓。
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
嗚呼,有才如君不免死,
我固知君死非死……
詞是《賀新郎》:
何事催人老?
是幾處、殘山剩水,閒憑閑吊。
此是青蓮埋骨地,宅近謝家之脁。
總一樣,文人宿草。
……
但遺憾的是,黃景仁成不了李白,
他不知不覺走向了李商隱。
只有大唐,才能成就李白,
李白的孤獨,是帶著仙氣的,
是帶著千萬人的掌聲喝彩,
獨自在舞臺中央起舞。
而黃景仁的孤獨,
和李商隱一樣,
無比綺麗,無比落寞。
這大概是李杜之後,
中國天才詩人的歸宿。
沒有掌聲喝彩,
沒有千萬人聚焦的舞臺,
只有寒月冷雨中,
遙望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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