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沉睡半個世紀的鐵路 -- 四十載後憶新疆(一)

走進新疆

新疆的鐵路在不斷延伸。打開網上的新疆地圖,看著越來越長的鐵路線,真讓人高興。

想起那片廣闊的土地,雪山,森林,草原,茫茫荒野,滔滔伊犁河,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似乎就在昨天。那年我17歲,擠在運兵軍列中向大西北奔馳。躺在地鋪上,耳邊不停地響著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窗外由白天變成黑夜,又是白天,又是黑夜,如此交替。列車似乎將一直走下去,沒有終點。我們睡一陣,醒一陣,已分不出晝夜。終於在有天晚上,睡意朦朧中聽到帶隊軍官宣佈:到烏魯木齊了,全體下車!我竟一下不能適應,心想:我們也有下車的這一天?

第二天,我們坐上卡車繼續西行,目的地是邊城伊寧,要走兩天。起初還不錯,走的是柏油路。路上看到連綿不斷的油罐車,一刻不停地把克拉瑪依石油運到石河子煉油廠。不久,我們下了柏油路,轉到通往伊寧的砂石路上。那是新疆最常見的公路。路面橫躺著一道道淺溝,那是車輪不斷衝擊啃出來的。這種路在新疆叫做搓板路。坐在車上,能感到是一跳一跳地前進。車輪捲起砂土,帶著汽油味撲面而來,引起無法抑制的嘔吐,直到把胃裡的東西吐光,最後吐出膽汁。這時,不禁暗自懷念那無休無止、沉悶乏味的火車行程。人在沉悶中希望能逃入一個躍動的境界,在顛簸中卻又想返回那平穩的沉悶。

記不清是走到何處,突然發現有條鐵路線,遠遠地和公路並行,只有路基,沒有鐵軌。還能看到一座座鐵路橋,只有橋墩,沒有橋樑。那是一條通向西部邊境的鐵路,按計劃,應該直通阿拉山口,與蘇聯鐵路接軌。當年的地圖上能看到這條鐵路線,不過是虛線,表示尚未建成。後來知道,這條鐵路於50年代中期開始規劃,幾年後動工修建,到60年代初停建。此後,這條夭折的鐵路一直躺在那裡,成了中蘇從蜜月轉為交惡的標誌。

那條沉睡半個世紀的鐵路 -- 四十載後憶新疆(一)

烏魯木齊老火車站

踏入戰爭邊緣

我們這群新兵被送入新疆,是為了加強那裡的兵力。1969年3月,中蘇在黑龍江珍寶島開戰。那是場小規模邊界衝突。雙方都投入了重武器,蘇聯還動用了問世不久的T-62坦克。其中一輛被打入冰凍的河底,成了我方戰利品,為研製新型坦克提供了原型。就在我們進疆前不久,中蘇在新疆鐵列克提再次交火,戰場離規劃中的鐵路接軌點阿拉山口不遠。我們一支幾十人的巡邏隊被蘇軍優勢兵力包圍,最後全部陣亡。

我們師正是在這種氣氛中組建,駐紮在伊犁前沿。對面是蘇聯的哈薩克斯坦,有數倍於我們的兵力,全部機械化裝備,配備坦克和直升機。我們最強的火力只有105榴彈炮和122迫擊炮。團級連一輛汽車都沒有,運輸全靠馬匹。據說我師的任務是:一旦開戰,爭取能抗擊三天。

我手裡的武器是40火箭筒。扛在肩上,瞄準,扣動扳機。一陣火光從後面噴出,火箭彈呼嘯而去。擊中目標後,定向氣流把坦克裝甲衝出一個小孔,氣流鑽入坦克殺傷裡面的乘員。珍寶島一戰,我軍正是用這種輕型武器打掉對方的坦克。實彈射擊時,我曾在100米距離一發命中靶心,對它很有信心,已準備好一旦蘇軍坦克開來,就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

然而,戰爭並未打起來。雙方都在剋制,不想真的釀成大戰。我的反坦克火箭筒最終沒派上用場。多年後再回首,一幕幕往事轉化成縈繞不去的疑問:兩個世界大國,曾經是友好鄰邦,曾經唱著同一首“英特納雄奈爾”結成東方同盟,為何轉眼間就水火不容,要把對方打成焦土?那條夭折的鐵路靜靜地躺在北疆大地。它原本可把蘭新鐵路連通至中亞和西歐,形成從太平洋西岸直至大西洋東岸的大陸橋。那將是一條經濟大動脈,給西北給全國帶來巨大活力。是什麼分歧如此不可調和,竟可以超越巨大經濟利益和民生需求,導致本不豐厚的社會資源用於軍事對抗?

曾在戰爭邊緣走過一趟,很自然會有這些疑問。頭腦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讓這種經歷隨風飄去,都期望給歷史以清晰透徹的解釋。如何解釋?或許可以給敵對方加個“社會帝國主義”標籤敷衍過去,但標籤需要經得起歷史檢驗,需要有合乎邏輯的論證,更不能隨意換來換去。頭天對蘇聯陳兵百萬大加鞭撻,改天又為蘇聯解體惋惜不已。相互矛盾的解釋於事無補,只能徒增歷史的詭異。

好吧,姑且不去追究歷史,再來看看那條被歷史遺棄的鐵路。

百年鐵路之夢

自漢代始,西域就與中原來往密切。中國絲綢曾跨越茫茫戈壁和中亞山川,成為羅馬帝國的珍品。張騫曾歷時近二十載兩次出使西域,遭匈奴扣留而不屈,終將西域和中原結為唇齒。

十九世紀中後期,鐵路進入中國,清政府一些官員開始籌劃修建西北鐵路。此時,俄國中亞鐵路已接近中俄邊界,那些官員意識到鐵路對軍事乃至經濟發展的重要。但滿清政府面臨內憂外患,無暇顧及長遠大計。到二十世紀初,西北鐵路被重新提及。清政府批准伊犁將軍長庚奏請,擬藉助外資和民資,修建蘭州至伊犁的鐵路,終因種種障礙未能實施[1]。

1918年,北洋政府派遣鐵路專家邵善閶勘察綏、寧、甘、新四省鐵路,並繪出踏勘圖。1923年,北洋政府又設立“西北國道籌備處”,派鐵路工程師林兢去西北實地勘察線路,寫出《查勘綏、甘、新路線意見書》和《西北國家路線計劃書》。這是中國首次對新疆鐵路的科學勘測。[1]

1934年,瑞典人斯文赫定受國民政府委託,組織西北科學考察,考察後提出修建西安至喀什鐵路的設想。1942年至1943年,國民政府兩次派技術人員勘測甘肅至新疆的鐵路線。抗戰勝利後,新疆喀什各界人士自發組成鐵路建設委員會,並敦請政府儘快修建蘭州至迪化(即烏魯木齊)的鐵路。[1]

西北鐵路之夢逾時百年之久才得以實現。1952年,蘭新鐵路正式開工,十年後鋪軌至烏魯木齊。新疆終於有了第一條鐵路。但新疆土地之廣闊,僅此一線遠不足需。且不論南疆,地處北疆西端的伊犁也被重山闊野阻隔。那是新疆少有的豐饒之地,自烏市去那裡卻有兩三天公路行程,實在不應長久下去。

與世隔絕的明珠

新疆雖處內陸,卻有一條水流豐盛的大河,那就是美麗的伊犁河。天山終年積雪,融水順山勢而下,沿峽谷平川匯流,漸成滔滔大河,向西直入哈薩克斯坦。兩岸綠茵遍野,鮮花盈目,盛產牛羊、糧食、油菜、瓜果。伊犁良種駿馬馳名關內關外,常見萬馬奔騰景象。伊犁是新疆的一顆明珠,人稱塞外江南。

那條沉睡半個世紀的鐵路 -- 四十載後憶新疆(一)

伊犁河谷的草原(微塵悟道拍攝)

我們從烏市一路西行至伊寧,滿目空曠蒼涼。將到伊寧時,卻突現另一番天地。那是伊寧北邊的山區。遠處可見方圓幾十公里的賽里木湖,新疆最大的高山之湖。再往前是著名的果子溝。山巒間林木繁茂,積雪與雲霧相間。進入伊寧市區,發現那是個頗為精緻的小城。雖是冬季,卻不像別處那麼冷。路邊是中亞風格的建築和成排的參天白楊。街上熙熙攘攘,到處是雜貨鋪和瓜果攤。感覺像唐僧去西天取經,越過千山萬水,突然來到一塊別有洞天的神秘寶地。

可惜,這塊寶地被天山山脈阻隔。團部駐地在那拉提草原。由此去烏市本應向東而行,但必須翻越天山,夏季勉強可行。那年夏天我由此去烏市,車盤山而上,車外飄著雪花,路邊是終年積雪,司機須十分小心。一般去烏市都是背道而馳,先向西至伊寧,接近霍城時再折返向東,走果子溝那條路。於是,原本一天行程變成了三天。

在此久駐,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十分想念火車汽笛聲。幾年後再次來到烏魯木齊,重新見到鐵路和火車,感覺異常親切。望著遠處向東延伸的鐵軌,暗想:終於又回到了人世間。和支邊青年談起來,他們也有同感。其實,伊犁當地人何嘗不盼望早日擺脫遠行顛簸之苦呢。有一天,那條沉睡的鐵路若能跑來一列火車,汽笛一聲長鳴,將把他們帶入另一個世界。

鐵路終於通達伊寧

這一天終於到來。2004年11月,北疆鐵路延長線正式開工。2009年12月,從精河到伊寧再到霍爾果斯口岸的延長線全線開通,並與哈薩克斯坦的鐵路接軌。2010年7月1日,史上第一列客運列車從伊寧火車站出發,駛往烏魯木齊。這一天是伊犁人的重大節日。

萬千往事,說不盡的是是非非,四十載期盼一朝夢圓。老朽聞此,不禁淚湧。

又是幾年過去,新疆鐵路仍在不斷延伸,而且在實現電氣化和高速化。千古西域將就此別過大漠孤煙與天涯絕路,步入動車風馳電掣的時代。

那條沉睡半個世紀的鐵路 -- 四十載後憶新疆(一)

新開通的新疆鐵路

[1] 黃達遠,慄民《近代新疆鐵路規劃論述》,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科版),2005年第6期

(寫於201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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